第17章 天使中的魔鬼

姜竣摸着脖子上那枚光潔的舊戒指,戴了很多年了,都已經形成了習慣。有時放下一陣,過段時間,又會不自覺地戴上。兩年前,他決心扔掉它,放回了老宅。帶霍敏回去了一趟,他又把它帶了出來。

姜竣摩挲着那枚戒指,解下來放進了包裏。

霍敏坐在靜谧的酒店套房,落地窗、三角鋼琴、燃着蠟燭的餐桌,床上灑滿了花瓣,布置得像蜜月婚房一樣。他不禁唾棄起姜竣的品味,心裏卻甜蜜蜜的。

霍敏:到哪了?

姜竣開着車語音:堵車。

霍敏:遲到了怎麽算?

姜竣帶着笑意的聲音:你說怎樣就怎樣。

霍敏笑,發了個捶打的小人過去。

八點,窗外燈火闌珊,對方越靠近,他心跳得就越快。侍者不斷開始上前菜,征求他的意見要不要請樂隊過來。他和人家說,他有專門的樂手,還是大牌級的。

姜竣堵在高架橋上,車流如織,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隊,車後擺滿了玫瑰、蛋糕和禮物。

九點,霍敏坐在琴凳上彈了一首肖邦的夜曲,靜谧的夜裏漫天星光,月光下的湖畔,深沉的樹木,薔薇的花叢,發出憂郁哀婉的低嘆。仿佛夏夜之夢,他被華麗優美的音符包圍,置身在甜蜜的愛河……

姜竣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別急。唐悅發來祝賀的信息,他笑笑翻過去。手機跳出一個未知號碼,他如常按掉。

九點十分,霍敏聽到餐桌上的手機叮的一響,微微一笑,繼續彈下一首。

未知號碼再次出現在屏幕,姜竣皺眉,打電話給唐悅:“你又把我的號碼透露給粉絲了?”

唐悅大喊冤枉:“怎麽可能!”

姜竣搖頭,挂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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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二十分,侍者進來問是否上正餐,霍敏說不用,要一盤水果過來。姜竣愛吃。

未知號碼以每十分鐘響一次的頻率,不慌不忙地騷擾着姜竣。姜竣煩不勝煩,接起來道:“抱歉,現在是我私人時間。請——”

電話裏傳來一聲輕笑,疲憊之中帶着一種清亮的笑意,委屈道:“我都在這等一個多小時了。”

姜竣手一抖,車猛然剎住。前排後排的車一片嘶鳴。

那邊卻絲毫沒覺得多大動靜似的,繼續道:“我腳都站酸了。”

“你在哪?”

姜竣盡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冷靜道。

“在機場啊,剛下飛機。”

沒得到姜竣的回應,那人也不覺得尴尬,自說自話:“接我的車沒來,我這麽多東西,怎麽走啊。能不能勞駕你,占用下私人時間來接我一下?”

姜竣沒說話。

顧文熙坐在行李箱上等了半天,忖度着自己這張王牌在多久時間內撬動這座冰山,夜風有些涼,吹得他衣衫鼓起。忽然心灰意冷:“好,我打車回去吧。”

電話即将挂斷,姜竣道:“我有事。”

“沒關系,我等你。”

姜竣皺眉,顧文熙幾乎立刻就覺出了他的猶豫。根本就沒給他思考的時間,他堵住了他所有出路。

“等你哦,我就在這等你。”

我等你,我會等你,一直等你。中了魔咒一般,在姜竣的腦子裏不斷回響。男人加大油門往瀾門那邊去。

霍敏接過水果,自己先偷了一個草莓。想起姜竣的玩笑話,不由得紅了臉。

房間很大,他仰躺在沙發裏,兩條腿晃來晃去吃草莓。一個抛上去被他叼住,再抛一個。不知不覺就吃了一大半。

九點五十,顧文熙被風吹得瑟縮,有幾個司機來問他去哪裏,他搖頭哪裏都不去。行李堆了好幾大箱子,大提琴被他抱在了懷裏。

霍敏疑惑起這套房裏是不是有杜蕾斯,他跑到床頭翻了翻,沒有。櫃子裏,也沒有。浴室,牙刷後面擺了一只小盒子,碼着整整齊齊的小方片,他哈哈大笑。

姜竣往前開了一大段路,紅燈,十字路口人潮洶湧,剛剛夜場下了電影,商場走出許多的人。紅燈變綠燈,人漸漸少了,只有最後幾個人小跑着沖過馬路。後面的車齊聲嘶鳴,他沒動,那叫聲便更刺耳,催命一般,不停地叫、不停地叫……

姜竣操着方向盤,一個轉彎,調轉車頭往機場飛去。

很快,十點、十點十分、十點半、十點四十……十一點,和姜竣約會,霍敏習慣了對方遲到。他總有一些不方便的事情,吃到半途被粉絲認出來,惶惶逃竄的事情不是沒發生過。十一點,手機跳到這個點的時候,霍敏才覺出了異樣。他玩得太久了,玩過了頭,都沒發覺時間過得那麽快。

他給姜竣打電話,打不通,打第二次,還是不通。半個小時裏,他打了十幾次,漸漸緊張起來。打唐悅的電話,唐悅說他去瀾門了呀,不是給你過生日麽。他放下心來,專心等姜竣的消息。

一般有事,姜竣或前或後都會告訴他一聲。他不會丢下他不管的。

篤定了心思,霍敏繼續等。十二點、一點、兩點……

蠟燭燃盡了,擺了一長桌的料理冷了,酒開了瓶,水果見了底。夜色越發深,不時響起幾聲車鳴,車輪碾過路面引擎響起往遠處駛去。霍敏的心也漸漸冷下來,他胡思亂想,他不得不胡思亂想,姜竣去哪了?

今晚這麽重要的日子,他們默契表白的日子,他們認定了彼此的日子,他去哪了?

他是不是出事了?他頻繁刷着微博,心驚肉跳,生怕刷出某某明星在哪出車禍的新聞。他打電話打不通,發信息不回,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連找他都不知道上哪找去。他怕姜竣一會就來了,一步都不敢離開這個房間。他等他等得要瘋了,熬碎了心,碎成一片一片砸在地上。

惶惶不安。

三點,他熬不住昏睡了一小會,夢到姜竣渾身血淋淋的出現在他面前,和他說,他收回那句話,他不打算說那句話了。他迫不及待去抓他,抓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醒來,他摔在地板上,滿臉淚水。

四點,有誰是能一點點見過天亮的呢?天剛剛亮的時候,是一片深沉的青,青裏抽出一絲白,一點一點變亮,那麽幹淨那麽敞亮。夜裏所有的情緒都被它掩埋、清洗,他忽然覺得自己太傻,談戀愛談傻了吧。姜竣不過是一夜沒來,他就要這樣。往後呢,豈不是被他攥在手心裏,要他生就生,要他死便死。

他輕笑一聲,笑自己太軟弱。

五點,他昏昏沉沉伏在桌子上睡去。那也不是睡,總覺得姜竣要來的,會來的,一定會來的。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得天都大亮了,房間被陽光照透了,充斥着過夜飯菜的味道,把他都自己都泡爛了,發臭了,也沒等到姜竣。

昨夜鋼琴流淌的小夜曲,的确是一個南國之夢。天一亮,就吹破了,變成了泡沫,漂浮在空氣中。

霍敏沒想到的是,姜竣不僅那一夜沒來,在那之後,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內,他都消失了。

有些人是眼睑上一粒小沙子,翻一下眼皮,就過去了。有些人是心頭的朱砂血,不管過了多久,扯一丁點皮都會錐心之痛。姜竣從十六歲開始翻眼皮,怎麽都沒把顧文熙給翻出去。

顧文熙穿着正裝,背着大提琴等在航站樓出口。行李堆了一地他也不管,伸着脖子望眼欲穿。姜竣的車開過了,慢慢倒回來,放下車窗。

顧文熙燦然一笑:“Hi~”

姜竣沉默,停下車來搬行李。

顧文熙幫着他搬,沒搬多少都被姜竣接了過去,放進了後車箱。最珍惜的琴放後座,後座上鮮花禮物堆滿了,他看了一眼,把琴生生壓在那堆勞什子上面,拍拍手,自己坐在了前面。

姜竣皺眉,問他:“去哪?”

顧文熙道:“渴死了,我想喝水。”

姜竣從後面抛給他一瓶水,顧文熙喝了一小口,給姜竣:“你喝不喝?”

姜竣開出停車場:“不喝。”

顧文熙道:“你再不來,我就被黑車司機拉走了。太可怕了,幾年不來,這怎麽這麽多亂七八糟的車。”

國內的出行服務發展迅速,滴滴、快車、順風車、酒店接機還有大巴小巴,擠滿了機場。他看得暈頭轉向,哪輛車都不敢上。

姜竣道:“去哪?”

“我等了你好久,衣服都汗濕了。剛從英國那邊飛過來,時差都沒倒過來,又累又困。”

姜竣半天沒說話,顧文熙自然地:“去你家啊。”

姜竣轉頭看他,顧文熙道:“去酒店。”

路上沒人說話,開始顧文熙還像炮筒一樣,不停地往外蹦豆子,說不完的話。此刻,他望着窗外,安靜優雅地坐着,倒更襯他大提琴手的身份。

一路姜竣神色凝重,兩人各懷心事,開到酒店。顧文熙自己把琴搬下來,行李箱一個兩個三個……他熟稔地叫門童,自己一手推兩個,一手背大提琴,做慣了般沒讓姜竣插手。

姜竣看着他毅然離去的背影,頭痛欲裂:“你……”

“你不是不管我嗎!”顧文熙驟然回頭。

姜竣上前幫他拎箱子,他一把将他推開:“去,接着哄你的新歡去,給她送禮物,去啊!”

姜竣壓着聲音:“你不要胡鬧。”

兩人深深望着彼此,痛苦将他們每一寸肉都撕開,撕碎了,骨血都流了一地。仿佛有眼淚盈滿在眼眶中,但是早已經哭幹了,幹涸的眼睛眨不出一點水意。

顧文熙低頭道:“你走吧。”

姜竣道:“你這次準備呆多久。”

“不知道啊,看樂團安排。”

姜竣轉頭便走,顧文熙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生生止住了腳步。

才開始,顧文熙和他說,他只呆一周。後來,一周又一周,全國各地跑。一次又一次,姜竣去機場接。兩人避而不談之前的事,只撿着日常小事說。顧文熙在酒店打電話給他,說喜歡吃武漢熱幹面,姜竣當時在外面拍廣告,要他訂外賣。他怎麽都不肯,姜竣只好說,回去給他買。

顧文熙道:“我想吃你做的。”

“酒店沒法做。”

“去你家啊,以前都回家的啊。”

姜竣頓了頓:“這次不行。”

顧文熙敏感地感覺到不同:“為什麽?”

姜竣看了看等着他的導演和工作人員:“有些事,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對彼此都有好處。”

姜竣消失的第三天,霍敏就在網上看到了他的消息。當紅的藝人每天都要有新聞,即使他不出現,他的團隊也要為他造勢。姜竣的校園電影開始上映,粉絲們都在砸錢包場。霍敏買了一張票,自己下班去看,看完了出來,删掉了姜竣的號碼。

回到家,又把那個爛熟的號碼存了進去。

等,又一次的等,經過了上一次的等,自認為有經驗的霍敏,以為這次可以承受。一天、兩天、三天……姜竣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電視鏡頭上,霍敏坐在家裏,幾乎要砸爆電視。這個屋子,他買的電視、買的床、買的沙發,他全都砸得稀巴爛!

精神瘋了,身體倦怠,他蜷縮在姜竣的床上,不,現在是他自己的床了,孤零零的床,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恨他。

恨這個字很長,很深,紮進他的血管裏。記得那次,姜竣問他,他還信誓旦旦說,愛就是開心,讓人痛苦為什麽還要繼續。現在他痛苦了,可是又能怎麽樣呢?

他沒有辦法。

霍敏是在兩個月後見到姜竣的,他以為痛苦沒有盡頭了,原來是有盡頭的。姜竣打開了家門,看到房間裏窩在沙發上睡着的霍敏。

兩個月的時間,霍敏瘦得像個紙片人。房間裏雜亂不堪,睡着的人手邊還有張沒寫完的五線譜。盡管他動作已經放得很輕,霍敏還是一下就醒了。醒了,看到眼前的人,好像從沒有走過一樣,過來幫他蓋毯子。

霍敏怔怔看着他,斂去所有情緒:“你回來了?”

姜竣道:“嗯。”

“工作很忙?”

“有點忙,一會就走。”

霍敏咽了口唾沫,太艱澀,咽不下去,不懂他什麽意思。他有什麽理由,他有什麽理由這麽對他呢?他憑什麽一句話不說扔下就走,又憑什麽一句話不說就能回來?他憑什麽?

“我搬出去吧。”

姜竣頓了頓:“我忙完就回來。”

“要多久呢?”

姜竣沒說話。

沉默,太長的沉默了。霍敏扛不住了,他要爆炸,他要瘋,他要殺了他。

他掀開毯子往外奔去,他怕他下一刻就往那張殘忍無情的臉上揍去。

姜竣急忙去抓他,抓不住,鉗住他的胳膊按在門板上。兩人在玄關動起手來,所有的火氣一并爆發,積攢了兩個多月的怒火沸騰燃燒,燒死所有的一切。

兩人一起倒在地上纏鬥,氣喘籲籲。霍敏打不過他,更生氣,氣得要哭了。姜竣從背後抱住他,緊緊地抱住,吻他的脖頸:“好了,好了,沒事了。”

霍敏掙着身子,掙不開,壓抑地哭出來。

上帝如何去可憐一個人,可憐一個陷入愛情的人。如同可憐他自己,他和霍敏一同坐在地獄裏。

姜竣抱着他,如同抱着他自己:“會回來的,相信我,會的。”

霍敏道:“別讓我等太久。”

姜竣道:“還住在這裏嗎?”

霍敏嗯嗯點頭。

“你寫的什麽?”

“太悶了,試着寫歌。”

姜竣笑了笑:“那回來我檢查你。”

霍敏抱着他的身軀,埋在他頸窩,重複:“別讓我等太久。”

此後,姜竣開始回家。回來的比往常少,但不會不回。一個星期一次,兩個星期一次,一個月一次,漸漸變少,但不會不回。漫長的等待開始了,霍敏從開始的焦慮,到後來的無所謂。人瞬間成熟沉穩了不少,在痛苦裏成長,在痛苦裏拔節,在痛苦裏揠苗助長。但總歸,他成熟了。

公司上了軌道,穩步發展。朋友調笑說都歸功于他的忘我犧牲。沒日沒夜的加班,填補了沒有姜竣的空間。

在那之外,他還學習了跆拳道,找了私教練習。姜竣的住處還是去,姜竣不來,變成了他的住處。房間裏充滿了他的氣息,姜竣偶爾一次回來,驚訝于他跟着阿姨學做飯。做的尚且入口,他冷淡地笑:“難道沒有你,我就吃不上飯了?”

姜竣笑笑,沒說話。

偶爾,他們還會做ai。在他買的那張大床上,做的很深入,很徹底,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覺得他貼近了姜竣的心髒。他的心是冷的,他怎麽都暖和不了它,只有靠體溫把它煨着,小火炖着,渴望它哪一天熱起來。

相處的那一天半天是痛苦的,姜竣走後,陷入更長的痛苦。痛苦熬得他眼睛發亮,熬鷹似的,整個人都精神恍惚。以至于他在商場,看到姜竣帶着一個漂亮的青年買衣服的時候,都沒有反應過來。

那是什麽意思呢?

他遲鈍地想。

他追随在他們身後,青年漂亮的笑容為那人綻放,漂亮的眼睛長在那人身上,漂亮的身材對着鏡子穿給那人看。

姜竣戴着口罩,淡淡的表情,看他穿的衣服不滿意,推他去換下一件來。

那漂亮的青年努努嘴,進去換了,從試衣間的伸出一只手,毒蛇一般将姜竣也卷了進去。

他瞪着兩只大眼睛看,看啊看,等啊等,被吞進去的姜竣還不出來。

他的心頭沁出了血。

那血都把他泡了,把他淹了,他喘不過氣,一直狂奔着跑出商場,看到大日頭底下所有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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