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馮不羁這一刺用盡全力,然應蛇劇烈扭動,加之蛇皮本就滑膩,桃木劍真正刺入時已偏離寸許,待到紮透方才看清,戳透的乃已是九寸處!
劍已出鞘,馮不羁只得将錯就錯,以劍和身體之力猛頂應蛇,希望以沖撞力将之全部帶出古井,若能順勢用紮透它的那截劍尖戳入土中将之固定在地上是最好不過的了。
然而應蛇的确全身出井了,卻并非往地上去,而是往天上沖!
馮不羁的肩膀剛剛貼上,尚未來得及發力去頂,就覺胳膊被重重一扯,下意識松手,九寸處還插着桃木劍的應蛇已向上而逃!
馮不羁心裏懊惱,正想運氣而起,卻見一周身銀光的大鐘比他更快一步淩空飛來,直直砸在應蛇頭上!
應蛇原本往天上沖,直接被淨妖鈴這一下砸蒙了,身形一滞。既靈看準時機,再度吟淨妖咒,只見淨妖鈴在她的默念中飛快升起,又極速砸下。
這一升一砸只在轉瞬,可應蛇卻偏偏抓準了這剎那,就在二度砸下的淨妖鈴馬上要招呼上它的頭時,它竟然呲溜一下滑出了攻擊範圍,以至于落下的淨妖鈴擦着它尾部的切口呼嘯而過!
然而應蛇剛扇動雙翼,未及竄逃,那砸空了的淨妖鈴竟又殺了個回馬槍。
這次應蛇再無力回天,被淨妖鈴結結實實砸在頭上!
随着一聲讓人頭皮發緊的刺耳嚎叫,應蛇在淨妖鈴巨大的沖撞中失去控制,竟随着淨妖鈴一齊向斜前方飛去,勢如閃電!
原本從容的既靈呼吸一窒,斜前方的遠處正是譚雲山觀戰的閣樓!
對于譚雲山來講,那個位置已是極遠,可對于淨妖鈴和應蛇的速度來說,眨眼便可呼嘯而至!
既靈簡直要瘋,就說了讓他躲遠點躲遠點非不聽,非說相信她和馮不羁的法力!她和馮不羁要是法力無邊,還至于屢戰屢敗?就應該狠下心來把他綁在柴房!
既靈心裏已翻起滔天巨浪,應對卻毫不遲疑,立刻吟咒。
如利劍破雲的淨妖鈴驟然停住,懸在空中,再不動半分。
可淨妖鈴是以砸過去的力道推着應蛇走的,應蛇在前,它在後,故而淨妖鈴是停住了,應蛇卻仍在順勢往前去,眼看就要撞破譚雲山的窗口!
“躲開——”既靈大喝,同時提氣,縱身而起。
馮不羁比她更快,此時已躍起追應蛇而去。
然而他倆的輕功再快又怎麽比得上失控的應蛇,更何況脫離淨妖鈴的應蛇似也清醒幾分,在快要沖入譚雲山窗口時,它竟還扇動了兩下背上的雙翼!
譚雲山死活要觀戰是抱着僥幸的,但也不全然是為看熱鬧,畢竟他也是砍掉過應蛇尾巴的人。要知道砍妖怪這種事和認字一樣,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別看他第一次砍得恐懼驚慌——雖然他掩飾得很好——這第二次,他已是成竹在胸,只等蛇來!
蛇還真的來了。
早在既靈喊那聲“躲開”之前,譚雲山就已側身騰出窗口,然而不是為“躲”,而是為“戰”——緊靠窗邊牆壁上,手握菜刀,屏息凝神。
心中越靜,耳朵越靈,不用看,單憑呼嘯而來的風聲,他便已能判斷出應蛇越來越近……
就是此刻!
譚雲山手起刀落,用盡全力的一菜刀狠狠砍在剛飛進來的蛇頭上!
刀刃穩準狠地落在應蛇頭頂,“當”的一聲。
譚雲山被震得手心發麻,第一反應是手感不對,沒有上次刀切肉斷的脆生;接着是疑惑,為何不是預想中刀刃沒入骨肉的“撲”聲?然後……
沒有然後了。
應蛇的尊嚴只能夠允許譚雲山思索兩個問題。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被菜刀“剁”了卻連皮都沒被劃傷的應蛇觸地彈起,一口狠狠咬在了譚雲山肩膀。
兩顆毒牙,盡入骨肉。
前所未有的劇痛讓譚雲山一下子癱軟在地,菜刀脫了手,與地面撞出“當啷”一聲,然而譚雲山已經聽不見了,疼到極致,整個人幾乎木然。
奇怪的是應蛇也沒好到哪裏去。
就在毒牙刺破譚雲山肩膀皮肉的瞬間,它的身體忽然抽搐起來,不完整的尾巴發瘋一樣拍打地面,濃烈的灼燒一樣的白煙則順着毒牙與皮肉緊貼的縫隙鑽出,與插在它九寸處的桃木劍灼出的白煙如出一轍,就好像那咬在譚雲山身上的不是毒牙,而是烙鐵!之後随着譚雲山的癱坐,它竟主動松口,甚至可以說是奮力将毒牙從譚雲山的肩膀裏拔出!
鮮血從毒牙留下的傷口湧出,瞬間染紅譚雲山肩膀的衣衫。
淨妖鈴破窗而入,終是穩穩将應蛇的頭壓着扣進鐘內。
應蛇奮力掙紮,幾次險些将淨妖鈴掀翻,但很快趕來的馮不羁和既靈再沒有給它逃脫的機會。
前者躍入屋內,猛地撲到淨妖鈴上,将應蛇狠狠壓住。
後者立于窗口,朗聲吟出十六字真言:“萬方妖孽,盡殁虛空,魂歸六塵,入我金籠!”
随着最後一字落下,提在既靈手中的精巧物件朝應蛇射出淩厲金光。
霎時,金光籠罩應蛇全身,妖獸的掙紮慢慢弱下,身形也随之越來越縮小,最終竟肉身全滅,随着桃木劍落地的聲音,一團紫色精魂悠悠飄進既靈提着的物件中。
直到最後一絲紫光被吸收,既靈才松口氣,接着立刻跳入屋內,奔過去查看譚雲山的傷勢。
然而有一道淺淡金光比她還快,徑自從她手中的物件中飛出,又先一步到了譚雲山跟前,咻地沒入他胸膛。
既靈怔住,不知何故。
馮不羁也看得清楚,同樣一臉茫然。
譚雲山肩膀還是疼,疼得要死,以至于牽扯得渾身都不敢動,連擡根指頭都不行。但眼神可好着呢,而且那東西發光啊,咻一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看也看見了,更何況沒入胸膛之後,心口那裏還暖融融的,像吞了幾口熱湯似的。
“何……何物?”譚雲山龇牙咧嘴,不住倒抽冷氣,終于艱難問出這二字。
馮不羁無語,都疼成這奶奶樣了,就不能脫口而出一句“什麽玩意兒”嗎!
既靈回過神,匆匆說了一句“不知道”,而後迅速來到譚雲山身邊,将法器扔到一旁地上,擡手抓起譚雲山肩膀的衣裳……
馮不羁也反應過來,給譚二少療傷才是當務之急,立刻道:“我幫你……”
“嘶啦——”
随着譚雲山肩膀衣裳被既靈幹淨利落撕開一道大口,馮不羁的“自告奮勇”胎死腹中。
男女有別那是風花雪月時才會惦記的事,若戰鬥、療傷時都計較這些,就矯情了。
饒是如此,他依然擔心既靈遲疑,結果發現,想太多的是自己。
“哎喲——”
“啊——”
“嘶——”
譚二少嚎起來比應蛇還凄厲。
馮不羁聽得不忍,不禁開口:“既靈你稍微溫柔點,畢竟他和咱們不一樣,就一讀書人……”
“他如果真拿自己當讀書人就不會舉着菜刀躍躍欲試。”既靈聲音不大,卻字字磨牙。
馮不羁後知後覺,不僅理解了既靈的愠怒,甚至感同身受:“疼、死、他!”
這是譚雲山沒事,萬一真出什麽意外,他和既靈拿什麽還給譚府?
想想都後怕。
“我已經為自己的草……哎喲嚎……率付出代價了……”譚雲山是真心後悔,尤其這會兒看着肩膀上那片血肉模糊,回去把那個魯莽自己掐死的心都有。
既靈在一片污血中準确找到被毒蛇咬出的兩個窟窿眼,倒滿朱紅色藥粉的布塊立刻敷上去,而後不管譚雲山怎麽叫喚,三五下就将其肩膀纏了個結結實實。
不同于上次劈指甲,這次妖氣入侵,傷又有些重,她必須第一時間給譚雲山的傷口敷藥止血驅妖氣,至于清血污洗創口那都是三天後的事。
譚雲山不知道既靈給自己敷的什麽藥,但在最初的灼痛後,竟奇異地生出些涼絲絲。這一絲涼猶如雪中送炭,讓他絕望的心又重新燃起生機:“這樣就可以了……吧?”
既靈一邊擦手一邊點頭:“嗯,三天後換藥。”
譚雲山:“……”
那嗯什麽啊!
既靈餘怒未消,故意道:“六天後再換藥,九天後再再換藥,十二天後……”
譚雲山絕望:“要不你現在就送我去找應蛇吧。真的。”
馮不羁樂不可支,終于出了聲:“被妖弄的皮外傷,驅除妖氣就等于好了一多半,她剛才給你敷的應該就是驅妖氣的藥,三天後換成普通的創傷藥,一直到傷好都不用再換了。”
“皮外傷?”譚雲山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擡起了那條好的胳膊,掙紮着比畫,“有這麽——深!”
馮不羁又同情又好氣:“你要是不往上撲,連個皮都不用破!”
譚雲山也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但這行動又并非全然沒根據:“我以為還能像上次那樣剁了它,誰知它的頭比尾巴硬多了,我手都剁麻了,刀刃愣是沒傷它分毫。”
馮不羁皺眉,他趕來的時候譚雲山已受傷坐地,他以為譚家二少根本就是砍偏了,可現下聽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你真的砍上了?”
譚雲山毫不猶豫點頭:“絕對。”
“那就奇了怪了,”馮不羁自言自語似的咕哝,“蛇打七寸,都知道應蛇七寸是最弱,但沒誰聽說過它腦袋有什麽特別啊,刀砍斧鑿都不入……”
“還有更奇怪的呢,”随着疼痛漸漸穩定在一個尚能忍耐的程度,譚雲山的思緒也漸漸清晰,“它咬上我之後自己倒不樂意了,主動松口往外拔牙,拔不出來就渾身亂扭尾巴亂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咬了它。最後也是它主動松口的。”
“怎麽可能,”馮不羁壓根兒一點不信,“敢情你那是毒血啊,連應蛇都……”
馮不羁說到半截,猛然看向既靈,似有所悟。
既靈了然:“仙緣。”
“可是不對啊,”馮不羁仍覺不通,“他拿菜刀砍的時候又沒見血。”
既靈仔細回憶,終于尋到細微關鍵:“他去後廚摸菜刀的時候割了手。”
馮不羁:“……”
這人要福氣起來,摔個跟頭都能撿到金元寶!
譚雲山只聽懂一分,但一個仙緣、一個菜刀、一個血,足夠他串聯前後各種大事小事亂猜出九分。
既靈的淨妖鈴要泡血,馮不羁的桃木劍要沾血,皆因他們的血對妖怪有殺傷力,那如今應蛇碰了自己的血想跑,染上一點自己血的菜刀就能剁掉對方尾巴,自然也是一個道理。
從得知自己有仙緣到現在,譚雲山終于真正高興了一次:“也就是說我的血和你們一樣,都能傷妖?”
本以為迎接他的會是同伴的擁抱,結果——
馮不羁:“不,我們的血要浸在法器上才行,你的随便往菜刀抹抹就好用。”
既靈:“連菜刀都不必,應蛇咬了就跑,意味着見血即傷妖。”
馮不羁:“……這哪是仙緣,這他娘的是仙!”
眼看自己就要被驅逐出“同道”隊伍了,譚雲山馬上挽回:“傻人有傻福而已。”語畢還忍痛拍了兩下胸膛,無比心誠地又重複一遍,“在下,譚雲山,傻人!”
既靈:“……”
馮不羁:“……”
譚二少都這麽委屈自己了,他倆再欺負人就過分了。
既靈忍住笑,低頭去撿剛剛被她扔到一旁的法器。
馮不羁雖驚訝淨妖鈴可以變大變小,但畢竟認識既靈的時候就見過了她挂在腰間的小鈴铛,可如今地上這個新物件确是第一次見,而且如果他沒記錯,這玩意兒還剛剛收了應蛇。
“這是什麽神器?”馮不羁向來不懂就問。
既靈也不藏着掖着,實言相告:“六塵金籠。”
譚雲山見過這物件,就在差一點抓住應蛇卻被馮不羁攪和了的那晚。
當時的馮不羁連自己在哪兒都不清楚,怕也是沒注意到這東西,可譚雲山記得清楚,印象裏此物巴掌大小,形似燈籠。
不過這次離得更近了,他才看清此物根本沒有巴掌大,只因周身籠着清淺光暈,看起來才大了幾圈,實際也就核桃般大,通體鎏金,周身一圈小孔,且那孔開得高低各不相同,孔與孔之間刻有斜線相連,乍看上下起伏,如星鬥排布。
六塵金籠,并非燈籠,而是囚籠。
“這是師傅留給我的收妖法器,”既靈從不故弄玄虛,既說了,便和盤托出,“一旦妖魔邪祟被淨妖鈴重傷,即可用此物收服,尚存一善者,精魂盡散,回歸本源,至邪至惡者,精魂入籠,永不超生。”
馮不羁聽得出神,他修行多年,見識過的法器很多,卻少有如此精妙的。
修行人捉妖,無非兩種結果,要麽将妖怪打回原形,重新修煉,要麽直接滅其精魄,化為烏有。然而前者斬草不除根,後者殺孽又太重,這就讓很多修行者只能思量着來,覺得罪孽深重的,那就痛下殺手,覺得還可度化的,那就原形放歸。
只有極少數的修行者才會有能收取妖怪精魂的法器,更別說六塵金籠這種能辨別罪孽的。打散精魂回歸天地,意味着來日,這些分散的精氣有可能因為新的機緣,又成就出千百種不同形态,并非輪回,而是新生;至邪至惡者,即便精魂散入天地,每一絲精氣仍帶着惡,來日得了機緣,也依舊是孽緣,故而精魂入籠,永不超生。
既永絕惡患,又存好生之德,這樣的法器稱作神器,不為過。
趁着法師們說話時,譚雲山悄悄從既靈手裏把六塵金籠順了過來——當然也可能是既靈沒愛搭理他。
相比馮不羁湧動的心緒,譚雲山對六塵金籠的态度簡單多了,就是好看,好玩,好新奇。單手提着觀察半天,他忽然問:“這些孔是何用意?”
看似一圈小孔,實則細數,只有六個,于小孔窺伺金籠內部,除了一團模糊光影,什麽都看不清。
既靈見他就剩一只胳膊,還奮力提着金籠使勁往裏面看,忍俊不禁:“當收服足夠多的惡妖精魄時,就會亮起一孔,不過我師傅用了一輩子也沒亮起哪怕一個孔,我就更不敢奢望了。”
譚雲山聞言擡頭,不解地提着系線将六塵金籠轉了半圈,把自己剛剛看了半天的那面呈給既靈看:“這不是亮着一孔嗎?”
既靈定睛看去,随即錯愕。
只見确有一孔,不知何時已不再泛黑,而是瑩瑩亮起,透出淺紫色的光,與六塵金籠自身的淡金色光芒交相輝映,連帶着其他五孔的黑色都染上一層柔和。
“怎麽會……”好半天,既靈才找回自己聲音,卻仍是不可置信。
馮不羁道:“這有什麽不會的,應蛇是上古妖獸,一只頂後世妖孽無數,收了它,亮一孔,沒毛病。”
既靈不可思議地呢喃:“但是我師傅說他收了一輩子妖,都沒亮起過一孔。”
馮不羁道:“說不定亮過又滅了。”
既靈果斷搖頭:“不可能,我師傅說只要孔亮,就永不會滅。”
譚雲山的聲音忽然溫柔下來:“那就是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馮不羁鄙視地看了譚二公子一眼,都疼成這熊樣就別亂撩閑了!
眼看既靈被這突來的溫柔打得措手不及,馮不羁果斷施救:“既然亮了就不會滅,那總有全亮的一天啊,你師傅說了這麽多,難道沒說過如果全亮了,後面怎麽辦?”
既靈被馮不羁的問題拉回心緒,垂下眼睛沉吟片刻,緩緩擡頭:“六孔皆亮,天下太平。”
馮不羁怔住。
譚雲山也愣了。
終于,馮不羁先行質疑:“一個應蛇就亮起一孔,那要是把上古五妖獸都抓了,豈不是就可以亮五孔?這天下太平也太容易了吧?”
譚二少點頭附和:“除非最後一孔永遠不亮。”
既靈也知天下太平談何容易,但——
“師傅說了,我就信。”
馮不羁被這執拗打敗,但又總覺得既靈那句“我信”似曾相識,在腦袋裏搜半天,終于想起不久前譚雲山說的——
【他們說是夢,我就相信那是夢。】
這倆人在此處簡直默契得可以拜個“撞南牆、到黃河、見棺材”的把子了!
譚雲山一看馮不羁的臉色,就知道這位法師又琢磨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不過他不在意這些,就像他也不執着天下太平一樣,反正太不太平,日子也要過。
相比這些,另外一件“小事”才是他此刻真正的困擾——
“既靈姑娘,”譚雲山斯文有禮地開口,一聽就是有事求人的良好态度,“剛剛收應蛇精魄的時候,你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既靈一時空白,下意識道:“嗯?”
譚雲山努力保持微笑:“比如有些什麽奇怪的東西,好像進到我身體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