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黑雲壓頂,風雪肆虐,剛送走如魇白晝的幽村,又陷入了灰暗天光。

三人自黑府告辭的時候晌午剛過,然而街市空蕩寂寥,昨夜的喧嚣熱鬧仿佛都被關進了沿街緊閉的大門,半點蹤影未留。

第三次路過酒肆,這回再不見跑堂,只有嚴絲合縫的門板,既靈卻有點想念那個活潑話多的小夥計了。

正思忖着,就聽見馮不羁自言自語嘟囔:“槐城下雨,幽村下雪,我估計剩下那仨妖獸得風雷電……”

最後兩個字勾起了些許昨夜記憶,讓既靈的心裏異樣一下,可還沒等她品出這別樣心緒的滋味,那邊譚雲山已迫不及待跟小夥伴顯擺自己的新招數——

霹咔咔。

譚雲山:“馮兄覺得如何?”

馮不羁:“不錯,好生修煉,大有可為。”

譚雲山:“馮兄為何絲毫不見驚訝?”

馮不羁:“哈哈,譚老弟你還是太年輕,昨夜我已經……”

譚雲山:“嗯?”

馮不羁:“呃……已經被神仙托過夢了說你日後會修成仙雷之法!”

譚雲山:“當真?”

馮不羁:“當然!”

譚雲山:“那馮兄覺得我這招式起個什麽名字比較好聽?”

馮不羁:“譚氏仙雷?”

譚雲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既靈無力扶額,完全不想承認與身後這二位是夥伴。

就在這時,酒肆門板毫無預警打開半扇,半盆水自門中潑出。

門內人只伸出了一只胳膊,看也不看,嘩啦就是一揚。幸而既靈剛剛走過板門,而後面“兄友弟恭”的譚、馮二人還差兩步才到,于是這半盆水就揚在了既靈身後、譚雲山和馮不羁身前,只星星點點水珠濺到三人身上,混着暴雪,也就分不出來了。

但這一下着實吓了三人一跳,馮不羁立刻就嚷:“幹嘛呢!沒看見外面有人啊——”

門內人顯然真沒預料到這暴風雪天還有人閑逛,未來得及全縮回的手被吼得一抖,臉盆“咣當”落地,與此同時趕緊側身出來,一個勁道歉:“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我是真沒……”

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酒肆跑堂,故而擡眼看清三位“受害者”,那道歉就在驚訝中戛然而止了。

四人在暴雪中大眼瞪小眼,既靈先“噗嗤”一聲樂出來,連帶着每個人都有了笑模樣,場面赫然成了“喜相逢”。

一回生二回熟,這都第三回 見面了不說是朋友也絕對算有緣人,跑堂也就不再拘束,直截了當地問:“三位客官到底是做什麽的啊,這兩年幾乎沒什麽外鄉人來幽村,就算偶爾有來的,也是歇個腳就繼續趕路,三位怎麽天天在這條街面上晃……路過啊。”

既靈聽出來了,跑堂咽回去的分明是“晃蕩”。

“我們本來想今天就走的,不料突降暴雪,只能再多待一日。”譚雲山巧妙略過了“到底是做什麽的”問題,并很快抛出新疑問将跑堂的思緒引到其他路上,“小哥,這幽村一下雪就這樣嗎,遮天蔽日的。”

既靈心中訝異,因為譚雲山問的正是她反複琢磨的,剛剛一直四處找開門的店鋪也是希望能遇上兩個人,問上一問。

“哪能啊,要是一下雪就這樣,那還過不過冬了。”跑堂苦笑,“咱們這個地方吧,冬天确實雪多,但大家也都習慣了,就算那鵝毛大雪,街面上照樣該開張開張,該出攤出攤。可今天您三位看見了,連開門的都沒有,不是不願意開,是不敢開……”跑堂的說着忽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三人道,“實話跟您們說吧,上次有這樣的雪天還是在三年前,一連十幾天都是這樣的黑雲暴雪,等到終于有一天雪停了,村裏也就再沒有晚上了,當時都傳說這雪就是噩兆。”

譚雲山料到黑峤說的“這樣的雪天很平常”是假話,卻沒料到這雪還和三年的白晝牽連上了,忙問:“那這三年呢,還下過雪嗎?”

跑堂先點頭又搖頭:“雪是下過,但今天這樣的再沒有。可是您看,昨天剛有了夜晚,今天這雪就來了,三年不來,村裏剛變好一點就又來了,還不是噩兆?唉,也不知道這回雪再停,還要再來什麽災禍……”

譚雲山擡頭看夥伴,兩個夥伴也一臉茫然。

跑堂的話他們聽明白了,但個中緣由,他們和跑堂一樣費解。

這樣的天氣實在不适合站在外面長時間聊天,說兩句話,就要喝幾大口風,跑堂見狀便邀請他們進店裏歇歇,喝兩口酒暖暖身子。三人目前兩眼一抹黑,除了确認黑峤有事隐瞞外,其他毫無頭緒,加之客棧什麽的都關着,也的确找不到落腳地,便從善如流進了酒肆。

三人在酒肆裏待了一個下午,沒再從跑堂和掌櫃口中問出更多的事情,于是大部分時間裏就是喝喝小酒,吃吃小菜,順帶謀劃一下之後的行動。

這回跑堂給既靈上的還是桃花酒,不過最終大半進了譚雲山的肚子,喝完這位公子還低頭擡袖子的在自己身上各種聞,末了納悶兒問既靈:“為何我喝了酒身上卻沒有桃花香?”

既靈用胳膊拄着下巴,看向窗外,忽視掉手心傳來的臉頰的熱度,也忽視掉譚家二少莫名其妙的追求。

天色越來越暗,終于,順着門縫傳來了不知誰家的菜香——炊煙起,夜幕降。

吃飽喝足的三人離開酒肆,于夜色中穿梭前進,最終輕盈躍上黑府後宅圍牆……除了譚家二少。

第三次從高牆上滑落回原地,譚雲山壓低的聲音裏透着難得的咬牙切齒:“我發誓,以後絕對要……”

“苦練輕功?”站在牆上的既靈倍感欣慰。

譚雲山擡頭對上她的雙眼:“盡量少翻牆。”

既靈:“……”

好不容易把譚家二少拽上牆,三人貓着腰一路沿着圍牆來到後宅正房的屋頂。

黑峤居住的後宅有一間正房,三間廂房,分別是黑峤和他的三位夫人居住。借宿黑府期間,三人只見過一回黑府的三位夫人,不過印象深刻,因為大多娶了三妻四妾的老爺員外們,妻妾的年齡都會有些差距,年輕時候娶的自然同他歲數相仿,随着年紀增長,陸續再娶的,便一個比一個年輕。可黑峤這三位夫人卻都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所以見時,既靈他們就覺得有點驚訝,不過後面都一門心思解決宮燈的事情了,就沒在意這些。

按理說趴房頂聽人家後宅動靜是十分無禮的行為,但眼下妖雪陣陣,黑峤又沒一句實話,三人只能出此下策。

從屋頂往下看,黑府後宅盡收眼底。數盞燈籠映出些許暧昧光線,讓後宅處于一種隐約看得見路,卻又不至于将周遭看得太清楚的微亮夜色中。

暴雪沒有任何轉弱趨勢。

三人靠在屋頂瑟瑟發抖。

“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譚雲山牙齒已經開始打架了,說說話還好受點。

“燈都滅了,還想要什麽動靜。”馮不羁也覺得今夜可能要白蹲點了,“人家老爺夫人在屋裏睡覺,我們在屋頂守夜,用不用這麽慘啊。”

譚雲山微微皺眉,揮手驅散一下眼前風雪,輕聲卻鄭重道:“馮兄,非禮勿言。”

馮不羁呆愣,領會半天,終于悟了:“我說的睡覺就是單純睡覺!”

既靈的注意力都放在下面院中,乍聽到馮不羁提高的音量,根本沒管內容,直接出聲提醒:“噓——”

馮不羁立刻收聲閉嘴。

很快,天地間重新回歸風雪呼嘯,譚雲山卻又低低出聲:“你們覺不覺得那三間廂房有點奇怪?”

馮不羁不懂:“半點動靜都沒有,怎麽看出奇怪了?”

譚雲山道:“就是半點動靜都沒有才奇怪。我們剛才都看見黑峤進屋了,然後過了一會兒,關燈就寝,這是正常的。可另外三間房,從始至終都沒亮過燈,我們也壓根沒看見那三位夫人,如果說她們三個一早就在屋裏了,那我們來的時候根本沒到就寝時間,頂多是剛吃過晚飯,屋裏為何不掌燈?”

既靈明白譚雲山所指了:“你的意思是三位夫人根本不在房內,換句話說,現在整個後宅只有黑峤一人?”

“對,”譚雲山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過分清靜的院子,道,“從我們來到這後宅,別說夫人,連一個丫鬟小厮都沒見到。”

既靈眼睛一亮,思緒豁然開朗:“黑峤料到今夜會有危險,所以提前讓三位夫人和府中下人躲到了別處!”

譚雲山道:“也可能他早就胸有成竹,或者幹脆已經布好了陷阱,正等着對方來自投羅網呢,當然要遣退閑雜人等,否則壞了事怎麽辦。”

既靈蹙眉:“是有這種可能,但第一反應都是先把人往好處想吧?”

譚雲山冤死:“布陷阱擒妖就不是好人了?”

既靈:“……”

譚雲山:“你現在踹我下去會打草驚蛇的,真的。”

既靈沒好氣地看着譚雲山的無辜臉,終是收住了蠢蠢欲動的腳。

她和譚雲山思索問題,就算方向一致,也永遠是兩股勁,更要命的是很多時候連方向都不一致。既靈不是第一次遇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塊去的人,但唯獨和譚雲山的分歧,讓她心累。因為對于旁人,她可以說不通直接分道揚镳,但對着譚雲山,她就有點舍不得。

已經成為了夥伴的緣故吧,既靈在心中嘆口氣,所以說啊,交友必須要謹慎,一步走錯,步步坎坷。

“有妖氣。”

馮不羁突來的急促提醒拉回既靈心緒。

她擡眼去看斜插在瓦片縫隙裏的浮屠香,果然,已有了動靜。

黑府原本沒有任何妖氣,但來的這位,卻帶着極強妖氣。

而且随着妖氣襲來,雪似乎更烈了。

終于,一團白光咻地越過圍牆進入院中,而後沒有半點遲疑,閃電般竄向黑峤所居住的正房。

白光的速度太快,三人壓根看不清那光團裏的形狀究竟是雞、狐、狗、狼亦或旁的什麽獸類,甚至連大小都辨不分明,那光已經潛入了黑峤房間。

既靈心頭一緊,下意識就要去拿淨妖鈴,手腕卻忽然被人壓住。

既靈一僵,不動了。譚雲山幾乎沒用什麽力道,只輕輕壓着,但從他手心傳出的熱度,卻比任何法術咒語都好用。

譚雲山沒意識到這些,見既靈停住了,立刻勸道:“別急,黑峤既然敢單獨等它,就一定留着後手,我們暫且再觀望觀望。”

既靈不着痕跡把手從譚雲山掌低下收回來,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行。”

話音未落,正下方的屋內忽然傳來打鬥聲響!

三人一驚,尚未來得及動作,就聽見“咣當”一聲巨響,屋檐下的門板被人從裏面直接撞破,連人帶板一同跌進院中!

迷茫的暴風雪裏,重重摔到院中地上的人掙紮着爬起,赫然一窈窕美豔的女子!

女子一襲白衣,發如烏木,眉眼似有萬種妩媚,然此刻她的眸子中迸發出的只有憤怒和殺戮,這讓她身上幾乎見不到一丁點人氣,只剩妖氣,烈得像火,一如她的美。

女子抹掉嘴角血漬,微微眯起眼底,濃濃殺機。

黑峤自屋內走出,從容得甚至帶上些調侃奚落:“真想要我的命,就別每次弄這麽大陣勢,只有蠢人,才會在出手之前特地下場雪提醒對方……哦對,你不是人,是妖。”

女子扯了下嘴角,本該柔媚的聲音盡顯冷冽:“這雪不是給你提醒,是給你送葬。”

黑峤大笑出聲,笑得太過,嗆了口風,咳嗽半天才擦着笑出的眼淚道:“這都多少回了,你怎麽還學不乖,你殺不掉我的。世間萬物皆有高低貴賤之分,生來就注定的,你如果識相,就該躲進山裏修煉一輩子別出來。”

“殺不掉?”女子冷笑,然而這樣冰冷的笑,卻依然讓她又美了幾分,“你讓我拿刀紮進你心口,看看我到底殺不殺得掉。”

“冥頑不靈。”黑峤搖搖頭,一副“你何必苦苦相逼”的無奈,“我原本想放你一馬,但你這麽不識相,我就只能替天行道收你了。”

屋頂上越聽越迷糊的三人到此處徹底亂了。

女妖和黑峤必然有仇,而且是三番兩次上門尋仇,這都好理解,但黑峤一個凡人能和妖結什麽仇?好,或許黑峤不是凡人,也是一個妖,只是不知用什麽方法掩蓋了妖氣,哪一個妖會說出“替天行道收了你”這種話?這是像既靈和馮不羁這樣降妖伏魔的修行者才會說的話吧?

一團迷茫間,院內打鬥又起。

女妖施展法術,無數雪粒聚集一處赫然形成一柄利劍,直直朝黑峤心口刺去!

黑峤不閃不躲,只口中念念有詞,雪劍在他身前一寸處驟然停住,而後極速消融。

女妖并不氣餒,繼續施法,黑峤嗤笑,剛要張嘴,忽然覺得不對,等他反應過來身後還有一柄雪劍、而對方的二次施法不過是障眼法時,已經晚了,雪劍深深刺入他的左後背!

黑峤痛叫一聲,眼中殺氣也盛,下一刻不知哪裏飛來個碩大的金項圈長命鎖重重打在女妖身上!

女妖直接被打得蜷縮在地,一口鮮血噴出。

黑峤不再理會她,而是用盡全力運氣,後背的雪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轉瞬成了水,與傷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在衣衫上暈染開來。

女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怎麽會……”

後肩的劇痛似乎終于挑起了黑峤的暴怒,他又招來長命鎖重重砸向女妖,直到對方耷拉下腦袋,氣若游絲,再沒力氣仰頭怒視,他這才稍微順了氣:“下次記住,我和你們這些妖怪不一樣,我的心在右邊。啧,又忘了,沒下次了。”

既靈艱難地咽下口水,嗓子眼發苦,心裏發顫。明明最初她還想着動淨妖鈴的,可現在,不光不忍心朝那女妖動手,連這麽看着都有些受不了了,她甚至想沖出去朝黑峤嚷,趕緊給對方一個痛快吧。

院中的妖或許不是什麽善類,但妖有妖性很正常,相比之下,院中的黑峤才讓人不寒而栗。她現在無比希望黑峤也是妖,因為如果黑峤真的是個降妖伏魔的修行者,那這樣嗜虐殺的修行者……比妖更可怕。

幾個閃念間,黑峤已經在女妖身旁蹲下來。

既靈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已經明白自己想做什麽了。

驟然騰空的淨妖鈴變成大鐘,一邊破着風雪向遠處呼嘯而去,一邊發出刺目銀光。

黑峤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和銀光吸引,下意識循聲去望。

只一瞬,地上的女妖忽然化為一團獸形白光飛快竄逃。不知是不是用盡了全部力氣,速度竟比潛入時更快,等黑峤反應過來再回頭想追,已沒了方向。

既靈将浮屠香自瓦縫中取出,給了馮不羁一個眼神,又瞄一下院中正捂着肩膀狠踹大樹發洩懊惱的黑峤。

馮不羁想也不想就搖頭。

既靈沒轍,只得以極低聲音開口:“現在還不能确定黑峤是人是妖,所以必須得留人守在這裏監視後續動靜,我有浮屠香,只能我去追。”

馮不羁無言以駁,畢竟這麽大的風雪,他又不是狗鼻子,哪能把妖氣聞得那麽清楚。

“小心點。”他只能這樣囑咐。

既靈微微颔首,轉身輕盈一躍,直接落入牆外後街,循着浮屠香的方向追去。

直到既靈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裏,馮不羁才收回目光,結果發現,黑峤還在院裏,身邊的譚雲山卻沒了。

馮不羁着急地四下張望,終于在房後圍牆上,看見了譚家二少完全稱不上潇灑的翻牆身影。

馮不羁想說就你這速度,翻出去也追不上既靈,但眼下不宜出聲,只能打手勢——馬上給我回來!

譚二少很快捕捉到馮不羁的動作,立刻也舉手回應——好的,我一定多加小心!

馮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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