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仙陣既成,南钰端坐中央,其餘四人分列東南西北四面。清理碎石尚未落定的塵埃,讓他們看彼此都好似隔了一層灰霧,八十一步的距離,則讓那灰霧中的夥伴身影更加渺遠、晦暗不明。

沒有一個統一的指令,但每個人抵達自己位置後,都迅速打坐,閉目凝神,口中默念有詞。

譚雲山清晰看見仙陣中央石板地面上的圖案,慢慢映出金邊,也照亮了端坐于其上的,南钰的臉,像一個真正的上仙那樣,平和,威嚴,慈悲。

距離八十一步遠的“譚雲山”是看不見這些的,但此刻的他可以。

自由自在,随意飄蕩——他被掉包了。

怎麽發生的他沒辦法講清楚,只知道就是在那八十一步的路上。夥伴們都在走各自的八十一步,那是唯一的大家背對着彼此的短暫時間。原地不動的南钰可以眼觀六路,但譚雲山能肯定,異皮必然是挑了個南钰看向別處的間隙。不用久,一瞬就夠了。

幾乎就是眨個眼的一霎,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再醒來,就是現在這樣。

他的身體被塞進了崖壁上一處極隐蔽的孔洞,他的“魂”卻飄了出來,俯瞰崖底。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精魄離體,但很快又否定,因為精魄是看得見的,一團或紫或金或其他顏色的光團,即便要散入天地,也該有那麽短暫的凝集形态。

他能感覺到自己沒散,還是一個完整的譚雲山,或者說,至少是個完整的譚雲山的“魂”,有思緒,可腹诽,只是說不了話,弄不出聲響,沒辦法讓夥伴們看見。

馮不羁被弄暈時肯定沒有這種奇遇,否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該是同他們繪聲繪色地分享。

一時想不通,譚雲山幹脆就不想了。他現在是什麽狀态不重要,重要的是夥伴們能不能按照最初商定的“雙籠法”,堅決執行。

這是他起的名字,沒經過夥伴同意,事實上連此法都沒被真正講出來讨論過,而是在五個人的眼波流轉中完成的。

就在那個岔路洞道裏,就在南钰說完“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讓異皮有機會僞裝成你們當中的人,但如果它真這麽幹了,頭疼的就該是你們了”之後。

那漫長的靜默,不是對此提議的絕望和否定,恰恰相反,他們都在彼此的眼裏看見了一簇花火。

之後便是南钰提議“複原仙陣”,他提議“好好觀察彼此以免被二次掉包”。

然而這些都是說給異皮聽的。

再次被掉包才是他們的希望——複原三千年前的仙陣有沒有用,誰都說不準,但若能引異皮再次出手,那這回就不是一只手掌的事了。

這就是那無聲的眼波流轉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雙籠,引異皮再次出手是第一層捕獸籠,仙陣是第二層,譚雲山覺得夥伴們會喜歡他起的這個名字。

竊魂之法可以竊取說過的話,看見過的景物,經歷過的事情,卻竊不到心。如果能竊到心中所想,假馮不羁就不會把“我們”說成“你”。同理。眼波流轉也不在竊取之列。不,應該說異皮只能竊取到眼波流轉,卻竊不到內裏傳遞的信息。

——那是只屬于夥伴間心意相通的默契。

現下,就看夥伴們能不能察覺了。

咻地飄到西面“假自己”跟前,譚雲山繞着“假自己”一圈圈飄。

眉峰英氣不失溫和,眼睫俊俏又不會女氣,鼻梁挺立,側臉輪廓分明,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一張臉,幾無瑕疵。

譚雲山嘆口氣,也不知是佩服異皮的高明,還是感慨自己的爹娘會生。

不過就算容貌找不出破綻,妖獸畢竟還是妖獸,又沒有像白流雙那樣吞了仙魄,總不可能吟咒施仙術,所以夥伴們一定……

咔。

仙陣中央忽然傳來石塊輕微挪動的聲音。

沒等他回頭,“假自己”座下忽然亮起金光,那光越來越濃,最後竟彙成一束,沿着地面射向仙陣中央!

不止這邊,另外三面的夥伴也一樣。

四道金光一齊聚到陣中央南钰座下的圖案,那本已泛起金光的圖案,頃刻奪目刺眼!

仙陣……成了?

譚雲山目瞪口呆,已無暇去想原因,只愕然看着那圖案緩緩浮起光影,并最終在南钰頭頂上方綻出一朵金色光蓮!

光蓮将這崖底映得金碧輝煌,一剎那,恍若九天寶殿。

譚雲山終于在這炫目仙光中回過神,忙不疊低頭去看“假自己”。他直覺能吟出仙咒的,再指望人家怕仙陣,就基本屬于妄想了,然而人有時候總是盼着一個“萬一”。

果然,他遇上的還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

“假自己”紋絲未動,凝眉吟咒,乍一看真像一個好人。

一時三刻後,金蓮同所有光芒一起消失,仙陣又成了那個冷冰冰的石群,崖底又成了那個昏暗幽深的崖底。

他聽見南钰沮喪的呼喚:“都回來吧……”

随着“假自己”一同回到仙陣中央,那一張張臉上的郁悶清晰可見。

“什麽破仙陣,一點都沒用!”白流雙不懂什麽叫“傷口上撒鹽”,所以每次都撒得很歡,更厲害的是從不分夥伴和自己,一視同撒。

南钰被蟄的疼,當然要反擊:“你厲害,那你來個妙計我聽聽!”

白流雙被問得心虛,哼一聲別過臉不看他。

“三千年的仙陣,不是那麽容易複原的,”馮不羁壓着心焦替南钰開解,但也沒忍住,又問,“南钰兄弟,除了複原仙陣,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現在根本不是讨論的時候好嗎?就不能先瞪大眼睛看看有沒有人被掉包?!

譚雲山覺得自己吼了,但沒任何動靜,連點風都沒刮起來。

忽然,下面的既靈擡頭,有那麽一瞬,譚雲山覺得對方在看自己。他這輩子都沒如此激動過,感覺一個使勁都能蹿上崖頂,可下一刻,既靈又皺皺眉,重新把頭低下。

譚雲山忽地就洩了氣,心情之低落比剛才更甚。

空歡喜是這世上最折磨人的事情之一,歡喜的時候越飄,空的時候跌得越疼。

“如果我現在提議不想捉了……”“假自己”開了口,再無之前僞裝馮不羁時的莽撞和急切,這一次,他含蓄,內斂,知道克制欲望,懂得試探分寸,連對着夥伴的苦笑,都飽含誠懇,“是不是特像‘異皮’?”

“是。”回答的是既靈,毫不猶豫。

“假自己”看向她,目光坦然,安定,一如聲音:“萬一我前世欠了許多人情債,結下許多血海仇,那還是不要想起來得好。”

這話來得沒頭沒尾,南钰、白流雙和馮不羁都聽得茫然。

可是既靈懂。

譚雲山知道她懂,正因為知道,才更可恨!他和既靈難得能心平氣和說兩句知心話,就算結局是以他被淨妖鈴敲頭告終,那也是極珍貴的回憶,是要藏起來自己品的,不是這種時候翻出來當“兵刃”使的!

既靈懂歸懂,卻也沒料到會在這時候聽到第二遍,說不清是個什麽心情,只不确定地問:“想好了?真的不修仙了?”

“假自己”輕輕點頭,一派雲淡風輕:“不修了。如果修仙的代價是讓夥伴頻頻為我涉險,那我寧願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永遠輪回着和你們做夥伴,一起逍遙。”

裝,你可以再裝一點,你幹脆上天得了!譚雲山捂着胸口,免得一口血噴出來。

“如果我們同意了呢?”既靈平靜反問,靜得不似平時那個急性子的姑娘,“要五個人一起出去嗎?”

譚雲山怔住,連呼吸都忘了,死死盯住下面“局勢”。

“假自己”極其自然地搖了頭:“不,一個個分別出去,無論異皮僞裝成了誰,都別想再騙我們一次。”

啧,這家夥是吃一塹……長百智啊!

先不論一個個出去它該如何謀算脫困之法,單這态度,就算讓他來對話,一晃神也容易誤認成對面的就是自己!

“如果我不同意呢?”既靈又問,定定看‘它’,“如果我說我非要六塵金籠亮這一孔呢?”

“假自己”毫無閃躲,亦無遲疑:“那我就陪你。”

簡單五個字,既靈怎麽想的不清楚,反正譚雲山是一點戾氣都沒了,就剩五體投地。他一個正主,硬是對假冒者生出一絲詭異“嘆服”。異皮這不只是模仿,還帶着幫你升華,被這樣的高手瞞天過海,他絕對不會再怪夥伴們放松警惕了,相反,他得反省自己為什麽平時做不到如此貼心仗義。

“所以現在到底怎麽個決定?”馮不羁實在受不了了,半天沒說出個結果,聽着全像話裏有話,欲言又止,脈脈含情,有沒有考慮其他人的感受!

譚雲山看得出既靈心裏已經有了決斷,因為她的目光一下子堅定下來,那個出手從不猶豫、善惡向來分明的姑娘又回來了。

她看向馮不羁,準備給個結果,然而嘴唇剛動,連第一個“我”字都只是口型,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咣——

仿佛什麽東西重重砸在岩壁上的聲音,緊接着就是“咔啦啦”幾聲,聽着像岩壁碎裂。

“不是吧,又來?!”馮不羁簡直想把異皮請出來當面教育,你就算掉包也別每次都用落石啊,能不能有點新鮮的!

飄在半空的譚雲山倒不擔心被落石砸,只是心中不解,異皮已經成功僞裝成了自己,為何還要搞這麽一下?

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底下既靈已經撲向“假自己”:“小心落石——”

眼看着“假自己”被既靈撲倒,後者恨不能瞬間變長手腳将他徹底覆蓋,譚雲山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

他沒想到這種時候既靈想到的是自己。

但……那是假的你撲錯了啊姑娘!

咣當——

巨石滾落在地,就一個,且距離仙陣十萬八千裏,只是于這封閉洞穴,聽起來聲音格外的近。

各自尋岩壁根躲避的夥伴們陸續爬起,臉上都是尴尬的哭笑不得,而且這哭笑不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就像他們第一次看見譚氏仙雷時的表情。

譚雲山扶額,不知道好端端的幹嘛想起這種傷心往事。

“既靈妹子,趕緊起來吧,啥事兒沒有,”馮不羁第一個走到仍撲倒在地的既靈和“譚雲山”身邊,擡腳踢踢“譚二少”,“別占便宜不撒手,趕緊讓人家姑娘起來。”

地上的“假自己”擡眼仰望馮不羁,目光那叫一個委屈,并張開雙臂以示清白:“我撒着呢,是她不起來啊。”

說話間,南钰和白流雙也回來了,後者一看這造型就皺眉:“姐姐,你護着他幹嘛,快起來!”

譚雲山也納悶兒,他幾乎飄到了地面,以極近的距離觀察既靈,想看看着丫頭到底怎麽了。

只一眼,他就覺出不對。

側臉緊緊貼着“假自己”胸膛的姑娘,眼裏才沒“夥伴情”呢,冷得像霜。

寒光一閃,譚雲山被晃得不自覺眨下眼睛,就這一下,只聽“撲”地一聲,再定睛去看,不知何時掏出匕首的既靈,已将利刃刺入“假自己”的心窩。

只可惜,異皮還是反應過來了,依然是擡手去擋,唯一不同的是這回匕首紮透了它的手心,直直沒入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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