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2 - 5
乘輪渡回離島只需要十分鐘的時間,沒想到就在這十分鐘的時間裏,天氣居然發生了劇變。遠方的烏雲被風推動,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下船時,天空下起了密密的細雨。
程業鑫在車棚領取了自己的電動車,重新路過碼頭,看見正在路上走的楊律。因下着雨,楊律和其他人一樣,腳步有些匆匆。程業鑫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自己開車回家。
楊律周末回離島,還會去畫室做人體模特嗎?盡管程業鑫覺得,如果換做袁素馨讓他做裸模,他的心裏一定會很膈應。可是,藝術家的想法往往是他們這樣的普通人無法理解的,那對充滿了藝術氣息的父子,他們的行為和想法,程業鑫估計等到自己從畫室裏畢業也不會了解。
不過,楊律也不稀罕他的了解。想起楊律三番五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程業鑫已經放棄和他建立什麽友好的關系了。哪怕是再怎麽不通情理的人,被人幫助過一兩回,即便不是和顏悅色,起碼也該變得客氣一些了,而楊律絲毫沒有改變态度的跡象。程業鑫甚至覺得,下回如果再見到他有困難,自己沒必要非幫助他不可了。
希望他別再遇上什麽麻煩,程業鑫的心裏這麽想着,但想到以楊律的個性很難不惹麻煩,又不免心煩意亂。
路邊有一只快死的野貓,嬌小的身體蜷縮在一只破爛的紙箱裏,被雨水淋得像一只髒兮兮的拖把頭,在路燈下慘兮兮地叫着。楊律路過時,被它的叫聲吓了一跳,他停下腳步,定定地看了這只野貓幾秒鐘,又繼續快步往坡上走。
路燈忽明忽暗,終于在楊律到達家門口時,徹底滅了。楊律推開鐵門入內,順着臺階往上走,看到臺階旁又種了新的波斯菊,花瓣上點綴着晶瑩的雨珠。
雨不大,楊律一路走回來,只在頭發和衣服布料上留下了一層潮濕的水汽。他走進家門,順手打開門廳的裝飾臺燈,正要往樓上走,忽然聽見屋子裏傳出一個聲音:“回來了?怎麽這麽晚?”
楊律整個人被吓得顫了顫,心也跟着撲通撲通直跳。為什麽楊準會在家裏?畫室不是周六才上課嗎?他在樓梯旁杵了幾秒鐘,生硬地轉身,看見穿着家居服的楊準端着一壺咖啡從廚房裏走出來。
“路上堵車,錯過了一班渡輪。”楊律冷靜地回答,身子卻情不自禁地蕭索顫抖。
楊準放下咖啡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神情焦慮而關切,撫摸着他的臉龐,問:“是不是外面太冷了?瞧瞧,你淋濕了。讓我看一看你的傷。”說着,他把楊律拉到燈下,捧起他的臉仔細地端看。
“你還需要繼續注意飲食,千萬不能留下疤痕。但也不必太克制,如果真的留下了傷疤,我們可以找整形醫生把疤痕抹掉。你的手怎麽這麽冷?”楊準關愛地握着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心和手背,喃喃道,“把衣服換下來吧,宋嫂給你買了一套新的家居服。你應該喝一杯熱咖啡,暖一暖身子。”
楊律被他帶到客廳裏,看見沙發上擺放着的綢質家居服,他的心抖得厲害。“我去拿一只杯子盛咖啡。”楊律轉身欲走,又被楊準拉住了手。
“不着急,咖啡現在很燙,等會兒再喝。”楊準捧起那套純白色的綢質家居服,目光中透着些許殷切,“換上試試。”
楊律僵硬地站着,書包被楊準卸下放在一旁。看着那套重新放回沙發上的家居服,半晌,楊律皺起眉頭,解釋道:“确實是因為堵車才錯過了渡輪。”
“我知道。”楊準坐在沙發上,毫不介意地微笑,看見楊律面露愀然,他斂容搖了搖頭,勸誡道,“不要皺眉。孩子,太常皺起眉頭,會讓你留下皺紋。換衣服吧,你身上的傷好點兒了嗎?”
雨點輕輕地打在窗戶上,屋內格外的安靜。楊律的脊背發冷,在長時間近乎死寂的沉默之後,他脫掉了身上的衣服。他只穿了襯衫和牛仔褲,動作如何的緩慢,還是很快脫了下來。楊律握住了內褲的褲頭,兩眼放空地看着地毯上的花紋。聽見楊準起身的聲音,他垂下眼簾,把內褲也脫下來,丢在沙發上。
“那些該死的家夥。”楊準走到了他的身後,手緩緩地、輕輕地放在他的後腰。那裏有楊律之前挨打留下的瘀傷,楊準的手在上面摩挲着,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在疼惜一件破損的寶貝。“他們怎麽能下得了手?”楊準轉過他的身體,發直的雙眼盯着同樣淤血未褪的胸口和腹部,“太過分了,實在太過分了……”
他的喉嚨裏發出奇怪的顫動聲,喃喃地重複着他說了一個星期的話。一個星期以來,楊律在家裏,每天都要聽見楊準這麽說。他一面這樣說着,一面痛心地撫摸這些傷口,似乎在試圖把瘀傷抹幹淨,還給楊律一副幹淨剔透的身體。
“還好它沒事。”楊準跪在他的面前,雙手扶着楊律的髋骨。楊律的雙膝一顫,險些原地跌倒。空氣仿佛變得十分稀薄,楊律短促地呼吸着,怔怔地、恐懼地俯視湊近他腿間的楊準。
楊準悉心地撥開那片棕色的毛發,那東西因為楊律的緊張而微微擡頭,端口輕輕地上揚,似是一種勾引。楊律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液,越來越難以呼吸。“沒事,沒事就好。”楊準仰望着他,露出放心的微笑,起身說,“穿上新衣服,讓我看一看。”
話音未落,楊律立即拿起一旁的家居服,快速地套往自己的身上。看着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的樣子,楊準平靜的目光中透出一抹歡喜的笑意,說:“看你的樣子,像極了早上賴床以後,生怕遲到,匆忙換上衣服的小孩兒。”
聽罷,楊律的手停了停。他慢慢地扣上了上衣的最後一顆紐扣,瞄見楊準往廚房的方向走了。
入夜以後,宋美娟來到家裏,為父子二人準備豐盛可口的飯菜。楊律留在房間裏寫作業,耳邊時而聽見野貓凄慘的叫聲,有時那叫聲突然消失不見,在楊律以為貓已經死掉時,又嘤嘤地響起來。
“喂?您訂的沙茶面到了,出來拿一下吧!”遠處,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楊律的筆端停了停,在椅子上猶疑片刻,起身拉開窗簾往樓下望去。只見程業鑫騎在電動車上,身上披着一件透明的雨衣,手裏捧着一個盒子正在等人。他疑惑地望着程業鑫,等了片刻,看見對面的院子裏有一個人舉着傘走出來,接過程業鑫手裏的東西。
“祝您用餐愉快!”程業鑫爽朗地說着,向那人揮揮手,優哉游哉地騎着車走了。
楊律心事重重地重新坐下,還沒能把題目寫完,已經聽見宋美娟在門外說:“小律,飯已經做好了。”
他一如既往地沒有應聲。想到程業鑫的雨衣上印着“溫馨沙茶面”的字樣,楊律拿出手機,在外賣軟件裏找到這間店。訂餐者對這家店的評價裏有着“好吃”、“準時送達”、“外賣小哥長得帥”這樣的标簽,楊律看了看這家店的位置,發現它并不在旅游商業街裏,看來是一間本土的面店。
為免楊準懷疑,楊律将手機收好以後,快步往樓下走。來到餐廳,楊律首先看見了擺放在餐具旁的兩張銀行卡,其中一張似曾相識,看得楊律的心頭一震。
他在楊準的注目下落座,忍不住往那兩張銀行卡上多看了幾眼。其中一張是銀行的儲蓄卡,樣子已經舊了,此前一直被楊律藏在房間某個隐秘的角落裏,另一張則是嶄新的信用卡副卡。
“楊先生,我先回去了。你們慢用。”宋美娟将圍裙卷作一團,微笑着向他們道別。
楊準同樣禮貌地微笑,點頭道:“外頭下雨,路上小心。”
“好的。”宋美娟沖面無表情的楊律溫柔地笑了一笑,轉身離開了。
“宋嫂早晨過來打掃衛生時,在你的房間裏撿到了這張銀行卡。”楊準的聲音讓楊律回過神來,他帶着好奇關心道,“那是你平時省下來的零用錢嗎?”
怎麽可能撿到?楊律放在腿上的雙手握成了拳頭,松開緊緊咬住的牙關,點了點頭。
楊準佯作嗔怒地瞪了楊律一眼,十分心疼似的:“零用錢不必省着,想買什麽,盡管花。我給你申請了一張副卡,今後你就用這張卡消費吧。你還是個孩子,左右花不了什麽錢,拿去用。千萬別省着,讓自己受苦。”
他擡起頭,看見楊準正用目光督促他把信用卡收下。楊律慢慢地把這張信用卡副卡收起來,低聲說:“謝謝。”
“別客氣。吃飯吧,宋嫂特意做了你最喜歡的菜。”楊準滿意地點頭,端起碗筷。
飯菜令楊律作嘔,他動了三次筷子,碗中的米飯吃了兩口,再也無法下咽。“我吃飽了。”他放下碗筷。
楊準看了一眼那碗幾乎沒動的米飯,問:“身體不舒服嗎?”
“有一些,我想先上樓休息。”楊律起身說。
楊準沒有強求他繼續用餐,理解地點頭,說:“晚些時候如果肚子餓了,再讓宋嫂過來給你做飯。”
他點頭,沉默着轉身離開飯廳。
雨下了一整夜,貓的叫聲,楊律之後再也沒有聽到過。周六的早晨,楊律走出家門倒垃圾,盯着死在垃圾桶旁邊的野貓,看了足足兩分鐘。垃圾從垃圾桶裏滿溢出來,周圍也堆放了一些,遠處,清潔工正騎着三輪車緩緩地爬坡。
楊律把垃圾放在野貓的屍體旁,臨走前看見一只外賣食品的塑料袋,上面印着“溫馨沙茶面”的字樣。他擡頭望了一眼對面的院子,不知這戶人家是否還會再叫沙茶面的外賣。
白天,楊準去畫室上課了。宋美娟聽說楊律前一天晚上食不下咽,中午變着法子做了幾樣清淡開胃的飯菜,但楊律依舊沒吃什麽。她為楊律吃不下東西而發愁,幾度問楊律想吃點什麽,然而楊律不答,更令她焦急。下午,宋美娟又過來做飯。她帶來了進口的食材,說要給楊律做冬陰功湯和泰國咖喱。但這無濟于事,晚飯的餐桌上,面對豐盛的飯菜,楊律還是在喝完湯以後提出離開。
“身體還是不舒服嗎?”楊準問,“要不要找醫生來看一看?”
想起之前每一次醫生來家裏的經歷,楊律搖頭。他沉吟片刻,似是無意地問:“宋嫂,你會做沙茶面嗎?”
“沙茶面?”宋美娟錯愕,她窘促地看了看楊準,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會做,但可能做出來的口味不那麽正宗。”
她不是本地人,平時家裏吃的也不是本地風味,所以她幾乎不做具有當地特色的菜肴。楊準聽到他這麽問,問:“你想吃沙茶面?”
他點頭,起身說:“我想出去吃。”
楊準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半晌,說:“好吧,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也有好處。但天色暗了,你在路上要小心,早去早回。”
“我知道了。”楊律淡漠地瞥了宋美娟一眼,快步離開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