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2 - 7
眼看着來到了113號的門口,程業鑫望了一眼牆上那些茂盛的三角梅,等着楊律下車,心中不免洩氣。究竟怎麽了?他剛才又說錯話了?程業鑫回想着,自己也就問了楊律什麽時候回學校,還有他的家在哪裏而已,并沒有什麽過失的言語。
楊律下了車,沒有馬上進門,而是站在路旁。兩人沉默了片刻,楊律突然淡漠地說:“謝謝。”
“哎。”程業鑫見他轉身,急忙傾身拉住他,身子卻在車上重心不穩,連忙又把手放開,控制住險些沿着坡道往下滑的電動車。
楊律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微微地努了一下嘴巴,仍站在車旁沒走。程業鑫穩住車,松了一口大氣,看見楊律不以為意,只得讪讪地發笑。
弄得這麽狼狽,有什麽好笑?楊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反倒是覺得他這樣子更好笑一些。他受不了地撇了撇嘴巴,輕微地哼了一聲,帶上幾分戲谑,還有他自己察覺不到的笑意。
他察覺不到,程業鑫卻看到了。第一次看見楊律的臉上出現笑容,盡管微乎其微,程業鑫仍然看得愣了愣。“你應該常笑才對。”程業鑫說完,便看見楊律的臉重新板起來,對此程業鑫無可奈何,想了想,說,“我是明天傍晚回去,你呢?”
程業鑫離光近,楊律看着他被光打亮的半邊臉,還有他透亮的眼睛,沒能繼續與他對視,低下頭說:“我也傍晚回。”
“那明天我們一起走吧?有個伴。”程業鑫笑道。
楊律先是輕微地嗯了一聲,又說了一句:“好。”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聽見他答應,程業鑫感到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在楊律擡頭時,輕輕地白了他一眼。楊律避開了他的瞪視,因為這眼神分明在無奈:這有什麽不能說的?
平時的這個時候,楊律已經留在房間裏休息,再也不在屋子裏走動。他懷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裏,看見門廳的燈亮着,忍不住往屋裏望了望。客廳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室外有燈光,楊準應該不在樓下。
想到私自與程業鑫約好的事,楊律将雨傘放在門邊的傘架上,謹慎地往樓上走,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突然叫住他,身上每一個細胞都處于警惕狀态的他一定不會被吓一跳。楊律上了樓,沒有聽見楊準的聲音。
程業鑫問他什麽時候回本島,他說自己也是周日的傍晚回去。其實不是,平時,他總在周一的清晨起床,和楊準一起搭乘早班的輪渡回去,再由楊準把他送到學校。可是,楊律卻在臨別前說了“也”,說得那樣坦然,像是蛾子在黑暗裏見到一點光亮,撲上去,那麽坦然。
回到黑暗裏,楊律沒了方向。他站在二樓的挑廊,想要主動找到楊準,又提不起精神。屋子裏太安靜了,似是能夠聽見角落裏的小蟲子細微的叫聲,微弱得如同茍延殘喘。楊律來到閣樓下,望見家中畫室的門虛掩着,光從裏間往外透。
他走到門口,從縫隙裏見到楊準的背影,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回來了?”畫布上光影的變化讓楊準有所察覺,他偏過頭,問,“沙茶面好吃嗎?”
楊律遠遠地望着他,看見他正在創作的那幅油畫,空氣似乎馬上凝結了。他短促地呼了一口氣,又記不起要如何呼吸——楊準正在畫一幅小小的油畫,在乳白色和淡黃色交錯的底色裏,是一叢偏棕色的毛發,還有一根直立的生殖器。
“還行。”楊律努力不去看那幅創作到半途的畫作,試圖冷靜下來。
楊準背對着他,不以為意地說:“既然吃飽了,洗個澡,早點兒休息吧。現在挺晚了。”
他沒有被視覺的沖擊攪亂思緒,離開前,他仍記得自己來到畫室的目的。趁着楊準看不見,楊律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說:“明天我想傍晚回本島。”
楊準手上的刮刀頓了頓,回頭奇怪地問:“為什麽?明天晚上學校裏有事?”
“沒有,我想回本島的房子住一晚,這樣周一的早上可以多睡一會兒。”楊律鎮定地說。
楊準注視着他,面無表情,眼中也沒有任何情緒。楊律以同樣的目光回視着他。片刻,楊準點了點頭,繼續在油畫上拖出刀觸,說:“好吧,但我明天晚上有課,你自己回去吧。”
“好。”楊律知道他明天晚上有課,聽罷似是随意地應了一聲。
楊準偏過頭,靜靜地斜視着他,末了說:“路上注意安全。”
和楊準道晚安以後,楊律快步地走回房間。他分不清這過快的腳步究竟是輕快還是倉促,回到房間裏,他将房門反鎖,靠在門背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楊律捂住胸口,他的心跳得很快,胸腔似是焦熱着,奇異的感覺讓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可是,想到程業鑫,這份自嘲中夾雜的苦澀便消失了,只剩下單純的笑意。
楊律洗了澡,坐在床上發呆,翻了幾頁書卻看不進一個字。臨睡前,他忽然想起自己沒有和程業鑫約好具體的見面時間,他們要乘坐哪一班輪渡回去?說是傍晚,但究竟是日落前還是日落後?楊律從床上爬起來,從抽屜裏翻出上一次在糖果店裏買的牛軋糖,正要将罐子裏的糖全倒出來找一找,又記起他已經把那兩張糖紙扔掉了。
他從牛仔褲的口袋裏翻出程業鑫給他的那張訂餐卡片,上面有兩個座機號碼,還寫着沙茶面店的營業時間。這時店鋪應該已經歇業了,楊律記得點餐臺上擺放着兩臺座機,應該就是這兩個電話。如果他們已經休息了,現在打這個電話,說不定沒有人接。何況,現在确實有些晚了。楊律把這張卡片放在桌面的玻璃板下,想到随時會進入房間裏的楊準和宋美娟,又把卡片取出來。他将這兩個電話號碼存在手機裏,丢掉了卡片。
此前,楊律的手機裏只存了兩個人的電話號碼,一是楊準,二是宋美娟。但這兩個電話,楊律從沒有主動撥打過。現在面對着新添加的電話號碼,楊律深思熟慮以後,在聯系人姓名的那一欄如實地寫上簡單的“溫馨沙茶面”五個字。
許是因為心裏記挂着見面時間不确切的這件事,楊律夜晚在床上輾轉良久,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清晨,他聽見窗外的鳥叫聲,睜開了眼睛。
楊律打開手機裏的外賣軟件,搜出“溫馨沙茶面”,确認現在店鋪已經開始營業,并且接受訂餐,立即撥打了存在手機裏的電話。
在幾聲等待音後,電話被接通了。楊律的心猛地向上一提,可聽見電話那端傳來的是老板娘的聲音,心又落了下來。
“喂?要訂餐嗎?”老板娘在早上已經精氣神十足,聲音十分清亮。
楊律握緊了手機,話停在嘴邊,遲遲無法說出口。老板娘在電話裏疑惑地喂了幾聲,說:“是不是要訂餐?現在訂,十點鐘以後才能送。你要訂嗎?說話呀!”她又等了等,終于不耐煩地說,“不說話我挂了!”
“程業鑫在嗎?”生怕她就此把電話挂斷,楊律脫口而出問道。
老板娘好像感到奇怪,說:“找阿鑫?那家夥還沒起床吧。就算醒了估計也還賴在床上,你打他的手機吧!”話畢,她在忙着招呼顧客的背景音裏,挂了電話。
楊律怔怔地看着只留下忙音的手機,反應過來後,惱得将手機丢在枕頭上,這才下床洗漱。
和劉勤他們打游戲打得太晚,程業鑫直到淩晨三點鐘才睡覺,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如果不是周末的沙茶面店生意太興隆,驚擾了他的美夢,他還在夢裏跟楊律一起吃炒冰。為什麽會夢到楊律?程業鑫琢磨着,大概和兩人約好一起回本島有關。和楊律說好這件事以後,程業鑫一直感到非常不真實,明明楊律之前還對他不理不睬,受到幫助也不說謝謝,怎麽突然答應和他一起回本島了?
程業鑫有很多關系不錯的朋友,彼此之間約好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或是約好一起去做某件事,都極其平常。然而這件事發生在楊律的身上,卻變得非常的不尋常。程業鑫懷疑自己是否被楊律冷待慣了,才導致楊律偶爾和他說幾句話,他也覺得是萬丈陽光照耀在自己的身上。
但是,真正地和楊律有過交流以後,程業鑫漸漸地發覺了一件事。他覺得自己以前或許對楊律有些誤會,說不定楊律并不是看不起別人,而是他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雖然心裏有着這樣一個推斷,程業鑫卻萬萬不敢認定果真如此,畢竟他們之間的交流還太少了,而且,楊律同學這麽高貴,哪裏輪得到他妄自揣測?
“唉,平常心、平常心……”程業鑫拍着睡得麻木的臉,趿着拖鞋走往衛生間刷牙洗臉。
不料程業鑫才刷了牙,連臉也沒來得及洗幹淨,袁素馨已經在樓下嚷嚷着,要求他下樓幫忙了。程業鑫在樓梯口與媽媽對嚷了幾聲,換上衣服以後,潦草地往臉上潑了幾回水,跳着腳穿上帆布鞋,下了樓。
“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你是豬嗎?豬睡覺還能長膘呢!”袁素馨忙着收銀,數落道,“你說你要是自習到淩晨兩三點也就罷了,可你都做了些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關起門來做什麽,半夜還聽見你喊打喊殺!”
程業鑫瞄見正在結賬的客人拼命忍住笑的樣子,自己笑得窘促。“哎,我來收錢吧。”程業鑫接過她手裏的活,“你去忙別的。”
袁素馨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欲走,又回頭說:“早上有個人打電話找你,我讓他打你的手機了。他後來打了嗎?”
他驚奇地眨巴了兩下眼睛,摸出手機一看,并沒有未接電話。而且,誰會打店裏的電話找他?程業鑫奇怪極了,問:“問了是誰嗎?”
“沒問。”袁素馨收拾着一張餐桌上用過的餐碗,朝座機擡了擡下巴,“你看看來電顯示吧。”
程業鑫在點餐臺前忙了一陣子,稍得休息時,翻看了座機上的已接來電,找到清早的第一個電話。這個手機號碼十分陌生,程業鑫毫無印象,他拿出手機輸入了這串數字,最終也沒有在已存的電話裏找到同一個號碼。
程業鑫仔細地回想,忽然一個名字在他的腦海裏蹦出來。他的心也跟着蹦了一下,急忙按下了撥打,緊張兮兮地等着電話被接通。
他只等了兩秒鐘,電話幾乎立即被接了起來。可是,電話的那端異常的安靜,這過分的安靜讓程業鑫心裏的答案更加确鑿了。半晌,楊律在電話裏說:“喂?”
“真的是你。”程業鑫松了一口氣,笑着問,“有什麽事嗎?”
楊律在電話裏又安靜了幾秒鐘,生硬地問:“下午幾點?”
“嗯?”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懵了一下,等反應過來楊律問的是什麽,馬上稀裏糊塗地交代,“我一般是洗了澡,吃過飯以後出門。大概八點吧,這樣到學校十點鐘左右,差不多就能睡了。你呢?”問完,程業鑫專注地聽着電話裏的聲音,他聽見了楊律均勻的、輕微的呼吸聲,良久的沉默讓他意識到,楊律或許對這個時間不太滿意。
“我都行。”過了一會兒,楊律答道。
程業鑫在心裏咦了一聲,難道他剛才猜錯了?他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別這麽快做決定,試着再打聽打聽楊律的想法。他問:“你在本島的家離碼頭遠嗎?要是遠,咱們早點兒出門。”
不知為何,楊律還是過了幾秒鐘才回答:“遠。”
呃。程業鑫因這個過于模棱兩可的答案而受到了打擊。有多遠?從輪渡碼頭回家得花多長時間,這個起碼可以說明一下?程業鑫捂住話筒,無奈地籲了口氣,又提起精神對電話裏說:“那我們乘六點半或者七點的船?”楊律沒有回答,程業鑫又把時間往前移,“六點?”
楊律說:“好。”
可算猜對了。程業鑫因而一身輕松,笑說:“好,那麽下午六點鐘我們在四號碼頭見。”
挂斷電話,程業鑫才反應過來,原來楊律早上七點鐘給他打電話,只為了問他們到底什麽時候見面。難道說,從他們約好以後,楊律一直記挂着這件事?無論是或不是,楊律竟然主動地給他打電話了,而且他們還在電話裏進行了像模像樣的溝通,這在一天以前,程業鑫想都不敢想。
這還怎麽保持平常心?哪怕面對的是平常最普通的事情,程業鑫也沒有辦法好好地保持平常心了。盡管猜楊律的心事比較費神,不過畢竟不是不能完成的挑戰,他好歹也猜對了幾回。想到這個,程業鑫不禁有些飄飄然。
“你中了頭彩嗎?”袁素馨見他連收銀結賬也不認真,白了他一眼“還學別人哼歌。”
程業鑫把找出來的零錢交給客人,還嘴道:“我哪兒有學別人?本來就會哼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