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4 - 2

程業鑫點頭,目送媽媽走出去關門,正要重新躺下發呆,又見到她折了回來。袁素馨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說:“上回我提出和你爸訴訟離婚,後天開庭了。那天你上課,你要不要去?如果想去,我給你們老師打個電話。”

她說這話前面有怯色,程業鑫已經隐約猜到她想說什麽,聽到果真如此,倒是不驚訝,只是有一種心裏的石頭突然落下的感覺。他的爸爸會出現在法庭上嗎?事到臨頭,程業鑫發現,自己對這件事已經無所謂了。“我不去了。”程業鑫對她微微地笑了一笑,“媽,祝福你。希望你以後幸福。”

袁素馨聽得呆住,愀然地望着他,走進來摸了摸他的臉。程業鑫不習慣和媽媽之間的這種親昵,不樂意地哼哼了兩聲。“你真是個傻孩子。”袁素馨說這話時,眼裏閃着淚光。

程業鑫看了,心想,又有人說他傻了。

氣溫比起前一天,又冷了一些。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大海,導致室內光線不足。教室兩旁的窗簾全打開着,冷空氣黏在玻璃上,窗外傳來海風和海浪的聲音,一層層、一疊疊,潮水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涼。

為了讓學生們有一個适宜的環境作畫,教室裏的中央空調打開了。但設置的溫度不能供給楊律足夠的溫暖,他裸着身體坐在桌子上發呆,手裏握着安靜的手機,時不時因為偶然的一陣寒意而打冷顫。

從上午的課結束後,楊律開始感到腦袋變得沉重,和楊準一同出去吃了午餐,回來的路上,他的腳步仿佛踩在了棉花上,輕飄飄的,腳下沒有一片實地。他估摸着自己應該有點發燒了,但他沒有向楊準說明。下午,楊律還是規規矩矩地留在教室裏當模特供人作畫,偏低的室內溫度和偏高的體內溫度相作用,讓他的頭越來越沉,他幾度以為自己會睡過去。

程業鑫還是沒有聯系他,既不問他緣由,也不問他兩人什麽時候見面。楊律等了又等,總想着,他們或許應是到學校才會再見到了,可這麽想着,偏偏手機卻在手裏放不下。是不是應該主動地聯系程業鑫?但是,該說什麽?如果當做沒有發生過,楊律不甘心,如果主動地說緣由或者問一個究竟,楊律又怕聽不到自己想聽的那個答案。

他把兩人的關系搞僵了,楊律猜想現在程業鑫說不定煩透了,正生着他的氣。然而,或許是腦袋燒得太嚴重了,楊律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想聽什麽答案。

好不容易,下午的課也結束了,等到學生們都從教室裏離開,楊律立即從桌子上下來,打開抽屜找出衣服穿上。他早已習慣如此,哪怕知道或許會有人路過,他也毫不遮掩、毫不知羞。很快,楊律穿好了衣服,他拎上書包疾步往門外走,在下樓時,遇到了楊準。

楊準看他行色匆匆,疑惑地問:“有什麽急事嗎?”

“沒有。”因為發燒,楊律的眼睛熱得發紅,他垂着眼簾,沒有和楊準對視,“時間不早了,我想早點兒回本島。”

楊準詫異道:“現在嗎?”

他點了點頭,說:“天很快就黑了。”

楊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說:“最近,你越來越喜歡說‘我想’了。‘我想早點兒走’、‘我想吃沙茶面’、‘我想回去休息’……以前你很少有自己的訴求。”

聽着他意味深長的話語,楊律的心裏打起鼓來。他杵在楊準的面前,半晌,正要開口表示放棄,又聽見楊準說:“而這個時候,如果我提出疑問,你總要說算了,好像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似的。”

楊律的心猛地一跳,他飛快地看了楊準一眼。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楊律再度低下頭。

“其實,有什麽大不了的?”楊準滿不在乎地說,“只要你平時聽話,一點點小要求,我都會答應你。所有的家長都這樣,既希望孩子聽話,又希望自己能夠滿足孩子所有的要求。現在的天色确實暗得快,你想早點兒回去,就去吧。路上小心。”

“謝謝。”楊律低着頭說完,馬上快步下樓了。

上一回,他們乘坐的是六點鐘的輪渡。從琴島畫室離開以後,楊律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了碼頭。他坐在距離車棚最近的一張長椅上,時不時看一眼從島內出來的道路,等着程業鑫。

他等了很長時間,既等人,也等電話。天上看不見太陽,不久,灰色的雲朵變得更加暗淡,那是雲背後的太陽落進海裏,天要黑了。

随着天色漸暗,氣溫越來越低,海邊的風也越來越大。楊律坐着坐着,連身下的長椅也顯得格外冰冷,他的頭暈得更加厲害了,仿佛随時都會昏過去。楊律冷得咳了幾聲,朝碼頭的方向眯了眯眼睛,遠遠地見到又一艘渡輪駛離了離島,他看了看時間,發現自己已經等了将近兩個小時,快七點了。

楊律又冷又餓,生了病,人也變傻了。他想自己在這裏等,豈不是傻等嗎?萬一程業鑫已經回學校了呢?又或者,他明天才走,如果這個時候給他打一個電話問一問,事情早就了結了。他知道自己傻,在冷風中昏昏沉沉,心想自己已經愚不可及了。

碼頭附近的路燈次第亮起來了,大海的對岸,燈火越發明亮。那些随着海波蕩漾的倒影,令楊律頭暈目眩,他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那時的自己腦袋比現在清醒得多,卻做了一件似乎很蠢的事情。眼看就要八點了,楊律記得程業鑫說過他平時選擇這個時間出門。他起身往路邊走,被海風吹得搖搖欲墜,呼出的氣十分輕、十分燙。

蜿蜒的公路旁立着兩行路燈,燈下幾乎沒有行人。楊律連站也站不穩了,只得在路邊蹲下,心想再這麽下去,自己或許會昏倒。要是被好心人照顧了,最後得以回到家裏,楊準一定會奇怪為什麽他直到現在還在離島上。楊律記得自己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謊話,必須時時刻刻地把這些謊話圓起來,不漏縫隙、沒有差池,可是,程業鑫總是輕而易舉地讓他的計劃被打破。

程業鑫這個人……楊律在心裏忍不住罵了他一句,只有一句,他罵不出第二句了。

楊律的眼皮越來越重,他幾乎睜不開自己的眼睛。突然,一聲響亮的喇叭聲貫穿了他的聽覺神經,振得他頭痛欲裂,身子更是不穩,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楊律擡起頭,看見程業鑫吃驚的面容,頓時愣了一愣。

“見鬼。”程業鑫看他傻傻地坐在地上,連忙停好車,打算把他扶起來,但是楊律回過神以後,已經自己站起來了。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故,楊律的面色蠟黃,程業鑫看着又覺得有幾分不對勁,問:“等很久了嗎?”

聽見這話,一股子委屈從楊律的心裏冒了出來。他鮮少産生這樣的情緒,一時來不及控制,發燙的雙眼登時紅得更厲害,他啞聲道:“三個小時。”

程業鑫聽罷大吃一驚,急道:“你怎麽不給我打電話或者發信息?”

楊律心道:你不也沒有聯系我嗎?他在心裏埋怨得緊,但想到僵成這副田地全因自己而起,有氣無力地說:“我怕你生我的氣。”

程業鑫本來不生氣,現在聽見楊律這麽說,反而冒火了,惱道:“我怎麽可能生你的氣?!”

他的聲音太大,楊律聽得頭疼。他費力地呼吸着,擡頭幽幽地盯着程業鑫,嘴巴不自覺地努起來,委屈連同說不出口的話全留在了唇上。程業鑫看得心頭發緊,喪氣地改口道:“怪我,我該聯系你的。我的錯。”

聽他認錯,楊律非但沒有絲毫勝利感,心裏反而更潮更熱了。他腹诽着,确實全怪程業鑫。楊律較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帶着百般的憤惱,沒好氣地嚷道:“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程業鑫聽罷吓了一大跳,看見楊律的雙眼通紅,頓時又害怕又心疼,忙不疊地抱住他,好聲好氣地哄說:“好了好了,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煩死了!”他氣得繼續嚷。

程業鑫的心裏驚訝得不得了,楊律平時的話那麽少,說話雖然不是輕聲細語,但多半沒什麽語氣的起伏波動,他怎麽能想象得到,楊律也會這樣大聲嚷嚷?他往日裏總嫌棄別人幼稚,現在自己反而像個小孩了。看他這樣,程業鑫着急得很,但着急之餘又莫名地覺得好玩,忍住笑說:“別煩別煩,以後一定不會了。”他摸了摸楊律的臉,錯愕道,“怎麽這麽燙?你發燒了?”

楊律不答,只狠狠地瞪他,可他生病了,這一眼沒多少狠勁,反而怨氣多一些。

見狀,程業鑫啞然無語,他愧疚地嘆了口氣,把楊律拉到電動車旁,插上車鑰匙後說:“我先帶你去買藥,再送你回家,明天再去學校吧。或者你家裏有藥嗎?我直接送你回家?”

不知為何,楊律的呼吸忽然發急,面色漲紅,病怏怏的臉上陡然顯出許多生氣。程業鑫忙改了主意:“不回家是嗎?那行,我們先買藥,再乘船回本島吧。我送你回那個家。”說完,他見到楊律的神色緩和了一些,但抿着雙唇,仿佛欲言又止。程業鑫琢磨着,楊律剛才嚷嚷的那兩聲大概把他的力氣全花光了,此時連話都說不出來。這般想着,程業鑫只覺得他可愛,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臉,道:“笑一個看看。”

萬萬沒想到程業鑫居然說這種話,楊律吃驚得瞪圓了眼睛。程業鑫見他眼神裏那股冷幽幽的狠勁又回來了,連忙擺擺手,說:“好吧,不笑就不笑。”他想了想,又問,“還是你也不想回本島那個家?我們可以回學校,或者到我家去。學校有點兒遠,我怕你在外頭吹風,病得更重。”

楊律反反複複地想了又想,說:“我回本島那邊的家。”

“好,那我們先去買藥。”程業鑫說着,拍拍電動車的後座,等他上車坐穩以後,回頭說,“風有點兒大,我開慢些。你要是覺得冷就抱緊我。”

話音剛落,沒等程業鑫把車開上路,楊律已經抱住了他。

就近把楊律帶到藥店,兩人走進店內,程業鑫才看清楊律的臉。他的膚色本來就白,發了燒,除了面頰透着不自然的殷紅以外,餘下的地方素得沒有血色,程業鑫看見他的嘴唇幹燥裂皮,心疼得直皺眉。

奈何楊律到了這時還改不了自己的脾氣,藥劑師問他病情,他總不吭聲,讓藥劑師十分尴尬和無奈,程業鑫同樣如此。他輕聲地重複了藥劑師向楊律問過的問題,楊律簡單地回答了一兩句,藥劑師在一旁聽見,終于給他找到了對症的藥,程業鑫也因而松了一口氣。

“總這樣也不行啊,把症狀告訴醫生,吃對了藥才能好得快。”趁着藥劑師找藥,程業鑫悄聲地勸說,楊律卻看了看他,表示自己已經聽見了,看起來毫無改正之意。程業鑫啞然,心道自己說這些也是白費心機,不過好在這回已經買到了藥。這是有他在旁邊才如此,萬一下回楊律再發燒,得一個人來藥店呢?程業鑫忍不住要拿這個假設來開導他,但話到嘴邊,他又想,不能讓楊律自己來藥店。

好不容易買好了藥,程業鑫聽藥劑師說了服藥的方法,正要給楊律找水送服,楊律忽然說:“我想吃紅豆派。”

“啊?”程業鑫驚訝極了,而楊律卻理所當然的樣子,他不禁想到楊律沒到六點鐘就在碼頭等他了,興許沒有吃飯,便問,“餓了?”

他點了點頭。

程業鑫向藥劑師讨了一杯溫開水,将三種藥全數好了量,放在楊律的手裏,看着他吃,說:“碼頭那邊有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甜品站,等會兒我們路過的時候給你買。”

楊律吃着藥,又點了點頭。

這樣子看起來真乖,溫順得像一只綿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程業鑫看楊律的時候,仿佛戴上了濾鏡,楊律的冷漠變成了恬靜,蒙上了一層柔光。直到……直到楊律在發覺自己被觀察後,用銳利的眼神冷冷地回視。

楊律又一次成功地打碎了那層濾鏡,問:“看什麽?”

程業鑫倉促地笑了笑,否認道:“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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