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在洶湧而來的畫面沖擊餘波裏, 文夏本就只是強撐着最後一口氣,此時更在這陣刺激所帶來的眩暈中,失去了意識。
也許是沈洛舟所說的“後門”在發揮效用, 她想起了很多自己曾經刻意從腦海中剝離的記憶。
四周一片漆黑,鼻腔中充斥着異物腐爛發酵的嗆人味道, 腳下踩着黏稠滑膩的淤泥。
小文夏整個身子幾乎是九十度弓着, 為了避免一個不慎栽進泥裏,她雙手一直扶着兩側同樣滑膩潮濕的下水道管道內壁。
即使行走十分艱難, 她仍然時不時騰出手确認背着的一個黑乎乎的袋子有沒有掉落。
“…六百一、六百一十一, 左前方,六百一十二…”
默默念着自己記在心裏的步數和叉口方向, 終于在最後一個轉彎後, 從前方遠遠的露出了灰白微弱的亮光。
一雙糊滿了黑綠的泥水、完全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手,從圓形管道中伸出, 文夏攀着邊沿,一躍而出。
因為這處位于地下基地生活區的最外圍, 基地的照明自然不足以覆蓋到這裏, 來到了管道外也只有從生活區散射過來的一些灰白餘光。
文夏準備先找地方把這一身清理幹淨, 掩去下水道的痕跡後再回到那個老頭子那裏。
她在得知父母要把她送去換物資時逃出, 在這片錯綜複雜的地下水管道中躲藏。一次外出時,被一個叫常寧的老頭子發現,不得不暫時跟着他回去。
畢竟,呆在下水道不是長久之計。
好在通過這幾天的觀察, 老頭子裏看起來最大的興趣就是做實驗和搞研究,從不問她來處和将來的打算, 只偶爾抓她過來當壯丁, 聽聽他那不着邊際的胡吹濫侃。
她每天都會趁他不注意偷偷摸出來, 在确認了老頭子威脅程度确實比較低後,再次繞回了這裏。
把自己藏在管道中的那點口糧和物資取出來一半。
老頭子雖然看起來在基地還算有點身份,但也時常有了上頓沒下頓。她帶出來的這點物資,自然是極其珍貴的寶貝疙瘩。
“你在幹什麽?”
昏沉的光影裏,一道清亮青澀的男孩聲音響起。
文夏立刻将手中的物資包掩在身後,皺着眉冷冷看了過去。當然如果她的眉毛還能分辨出來的話。
男孩慢慢走了過來,當兩個人終于可以相互看清對方時,不禁同時怔住了。
男孩:這……這一身惡臭、黑糊糊的人形物,到底是人是怪?!
文夏:這……哪來的這樣細白面皮、精雕細琢的崽子!?
男孩現在還沒有覺醒進化技能,他不由自主的往後倒退了幾步,猶豫幾許還是決定轉身退走。
文夏看出了他的意圖,她實在是太好奇了,跟着過去想攔住他。
“等等。”
那男孩聽了她說話,還真停了下來,不可思議道:“你真是人,還是個女孩?”
文夏沒理會他白癡似的問話,但保持态度良好的試圖套話,“這裏鮮少人來,你怎麽會在這裏,有人和你一起嗎?”
男孩在确認了這是個會正常說話的人後,長舒了一口氣,接着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文夏問的沒問的話全都抖摟了出來。
“我一個人偷溜出來的,爸媽從不讓我出來。前幾天我偷偷聽他們提到過點外面,好像很大的樣子,就很想見識見識……”
文夏黑黢黢的面上,目光閃爍。
如果這裏的光線足夠亮,她的臉上沒被污穢塗滿的話,男孩也許就能發現她面上那與年齡不符的意味不明的神色。
男孩絲毫未覺,仍然自顧自的說着,“我就是随便走走,不是特意要來這的。只要在四時之前再溜回去,就不會被發現……路上見到了一些人,怎麽說呢,好像都有些奇怪,但你算是最奇怪的了……所以,你幹嗎給自己塗成這個樣子啊?”
文夏笑笑,問道:“第一次出來走了這麽遠,但你記得回去的路,記憶力不錯?”
“應該是吧,我常聽別人這麽說。”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文夏已經知道了,原來他是基地“領導者”的嫡系子弟。
當文夏他們這些普通人為了物資費盡心機,規則之內無所不為,餓死病死、私鬥私搶屢見不鮮之時,他卻從不知餓肚子為何物。
最後,她終于舉起了手臂,在臉上蹭了蹭,刮下些半幹的泥水,第一次回答了他的問題。
“這個是我們外面的一種游戲,叫——'你追我藏',抹上以後就是要藏起來被找的那一個。”
說罷,她惡趣味的伸手上前,将男孩也抹了個滿臉黑,在他怔愣之時,便哈哈笑着閃身跑遠了。
只是,讓文夏沒想到的是,當兩個多星期以後,她再回到這裏時,會再次遇到他。
男孩從坐着的地面上一躍而起,難掩興奮又愧疚的道:“你來了!上次……上次我沒想到自己藏得地方讓你那麽難找,但後來我真的必須得走了,不然、不然被發現了,下次就很難再出來。你沒生氣吧?”
一時間,文夏那表情,叫一個精彩。
再後來,他們有了固定的聯系,文夏性子跳,從來都不消停,總能攪出些新鮮的事出來。
男孩就次次溜出來跟在一旁,常常樂不思蜀。不管文夏說什麽都信,也一如既往的對她言無不盡、從不設防。
十三歲那年,兩個人陸續覺醒了進化技能,成為了基地裏“高人一等”的人。
文夏在常寧的影響下,開始對基地外的世界、對不同于基地的生存模式産生了極大的興趣,因此義無反顧的選擇加入了風險性極高的“守護者”隊伍。
在文夏把這個決定告訴他的那天,男孩淡淡皺了皺眉,什麽也沒說。
可那天之後,這個人卻消失了。不管文夏換了多少種他們以往熟悉的約定方式,都沒有再等到人。
文夏也不願意去求常寧替她找人。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常寧要是聽到了她的這個要求,一定會不贊同的輕搖着頭,吹吹胡子道:“消失的人,他就是消失了,勿需追尋。”
她開始專心的參加守護者的訓練,她覺醒的技能是基地極少見的飛禽向,技能升級更是讓整個守護隊瞠目結舌的神速。
“最強未來守護者”這樣的光環,早早的就懸在了她的頭上。
直到近一年以後,文夏在守護者的訓練區例行訓練時,那時的守護者隊長才鳴差人叫住了她。
“說是要安排你帶個人。”那名來叫她的隊友如此道。
在守護者隊伍裏,新人剛進來找人帶是常事,她倒沒什麽稀奇的。
但當她跨進那間逼仄的、守護者隊伍集中議事的房間時,就見到了站在隊長才鳴身後,又長高了大半個頭的男孩。
才鳴見她進來,徑直道:“這是常洲,新手期你來帶吧。”
說完就草草的分別拍拍兩個人,帶着另一個隊友走了。
文夏動了動眉,打量着許久未見有些局促的男孩:“常洲?”
“啊,臨時起的。”
男孩搓了搓手走過來,觑着她的臉色道:“那個,我以前的名字不能用了。但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可以随便叫。”
終于再次如願見到了文夏,并且能夠再也不必躲躲藏藏,他滿心歡喜。
至于這小一年的時間裏,他如何向父母提出、步步争取,才終于能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就不必同她講了。
雖然他父母現在的妥協,也只是認為他來這裏吃夠了苦頭,自然就會乖乖回去他們既優越又安全的領導者隊伍。
但他自己清楚,只要文夏在這裏,無論多苦他都要撐下去。
就這樣,他開始跟着文夏參加守護者的一系列訓練和外出的任務。看她幾年內就接替才鳴,擔起了守護者隊長這個職責。
無數次看她憑空展起絢麗奪目的五彩雙翼,眨眼間自由來去。
守護者的任務有多麽危險和殘酷自不必說,從身邊隊友的更疊速度就可見一斑。
但文夏的技能卻總可以保證她自己,無論什麽樣的任務都可以全身而退。而常洲總會想盡一切辦法,争取與文夏同組出任務的機會。
基地的環境和守護者的任務性質決定了,隊友們崇尚和習慣的相處模式,一直都是——聚是一團火,散如一陣煙。
只有常洲像個異類,不知疲倦的追着一個人跑。
隊友們雖不理解,但聚在一起時調侃的也不在少數,常洲卻絲毫不以為意,連文夏有時候都對他執拗的行為很是無奈。
但偶爾,難免總會有需要不得不分開執行任務的時候。
每到這時候,常洲就要來纏着她求一支新褪下的彩羽,對她說:“這是我的護身符。有它,我一定能順順利利完成任務回來。”
文夏對此嗤之以鼻,但耐不住他下一句,“沒它,就不知道能……”
“好了,停…!拿去!”
自此,這就成了常洲雷打不動的慣例。
直到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是什麽情形呢?文夏用力回想,最終挖出了埋藏在最角落的這一塊記憶。
那天,在她帶着小組執行完任務返回基地時,常洲已經随着另外一個分組去了一處荒漠地帶出任務。
連續錯過的時間差,使得常洲沒能拿到這一次的護身符。
文夏打開常洲走前在守護者隊友的通訊組中留給自己的私人信息,一張真人大小的半身像就彈了出來。
饒是多年隊長、見多識廣的文夏也吃了一驚。
基地的通訊條件很有限,圖片形式的消息互傳,受到很大的限制,這樣大的消息圖片,文夏還是第一次見。
“啧,真不知道這又是他怎麽鼓搗出來的!”文夏咋舌。
更何況…
她意味深長的欣賞起常洲留下的這張圖。
這是一張他自己的半身像,嗯,裸的。
雖然在守護者隊伍訓練和捶打多年,但他的膚質始終沒有太大的改變,愈發蓬勃矯健的肌肉之上,仍然泛着與他人不同的細膩膚澤。
左胸口處,被他自己不知用什麽方法印了一尾白色的羽毛。
圖片下寫着,“放心,護身符戴着呢。”
直到聽見有人在高聲呼喚着隊長,文夏才挑了挑眉,把不知什麽時候就翹着的嘴角壓了下去。
她點擊了圖片保存,起身應道:“來了!”
三日後,當荒漠任務小組回隊報道時,文夏一眼掃過去。
少了四個人。
還少了…常洲。
她再次掃了一遍,最終把視線落在帶隊小組長身上。
那人收到她的目光,立刻跨出一步,彙報任務執行與小組傷亡情況。
當她在聽到小組長口中念出的傷亡名單裏“常洲”這兩個字時,就再也沒聽進去其他的話。
她腦內嗡鳴的“嗯”了一聲,揮手道:“好,下次再說。”
……
第二天,當她再次出現在隊友們面前時,看起來已經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既然生存在這基地裏,既然身為守護者,別人犧牲得,他常洲怎麽就犧牲不得?
還有她文夏,都是一樣。
她有什麽理由在面對隊友的死訊時,厚此薄彼?
聚是一團火,散如一陣煙。
她早晚也會化作那縷煙塵。
也許只有都化為了煙塵,才能不分彼此,無所顧忌的相互連接在一起吧。
她在一夜之間摳出唯一的腐肉,夾緊了蚌殼,再不盲目自大的想要為誰打開。
從此,在這個末世人類基地,對未來的向往,讓她常懷希望。任身邊來去從不萦心,讓她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