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捌·人有下輩子罷
“宗毓,你擡起頭,把背挺直了。”
秦婉瑩特地穿了新衣服,一雙白色的皮鞋,加上膚色的絲襪,她擡頭尋找着湯宗毓的目光,後來,終于找到了。
略暗的光線裏,從近處看,秦婉瑩的眼睫毛是一簇挨着一簇的,她的臉上塗着胭脂,透露着柔和的粉紅色,她說:“宗毓,這還是我們第一次照相。”
“對。”
秦婉瑩是猜不出湯宗毓在想什麽的,她知道,湯宗毓算不上知書達理,但家裏人都說“男人的魄力才最重要”,她倒是能瞧得上湯宗毓的模樣,在她見過的年輕男人裏,算得上最端正好看的。
只是,湯宗毓的年紀沒那麽大,因此,念過書的秦婉瑩總要多囑咐他一些,像是做了他的半個老師。
“你笑呀,宗毓。”
“這樣笑?”
“對,笑了才好看。”
秦婉瑩會覺得他們和其餘還在相親的、有好感的年輕人沒差,他們逐漸地不再封建守舊,而開始在意與要結婚的人是否互相喜歡。
“走吧。”
照完相之後,湯宗毓抓住了秦婉瑩的手,他是還在念書的年紀,只有不上學的時候才能跟她一起來街上,兩個人去過公園好幾次,也會有在茴園玩耍的時刻,再或者,去喝杯咖啡、看一次電影。
湯宗毓停下了腳步,他站在街道的一角,旁邊是一家賣藥材的鋪子,他看着秦婉瑩,想了想,說:“今天我沒多少時間跟你一起了,我要回家做功課。”
“要不要我教你?”
秦婉瑩誠心地想要幫忙,卻被湯宗毓拒絕了,他說:“這裏到你家也不遠,就不開車送你了。”
“我一個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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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着送你。”
秦婉瑩有些意識到湯宗毓是心不在焉的,可她沒放在心上,她想着,男人這樣也是正常的,他會有自己的心事,與每個人一樣。
湯宗毓不說,她就不會去問。
從喧鬧的街區走向小巷,又從小巷來到另一處街區,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兩個人就步行到了秦公館,湯宗毓抓了抓秦婉瑩的手,說:“天冷了,要多穿些。”
“宗毓,你也是。”
“你的手真涼。”
這句話出現在這樣的情境下,絲毫不會突兀,湯宗毓卻說出一股悵然若失的意味,他準備轉身離開了,秦婉瑩卻忽然問:“你病了嗎?覺得哪裏不舒服?”
“我蠻好的。”
“嗯,那你快回去吧,學業重要。”
湯宗毓沒再說話,他上前來給了秦婉瑩一個溫和的抱,秦婉瑩有些不好意思了,紅着臉将他推開,說:“你快走吧,過兩天還會見。”
湯宗毓轉過身了,他沒再回頭看她,他今後會是她的丈夫,如今的秦婉瑩很堅信這點。秦婉瑩甚至想不出這種事會有什麽變數,身邊如此結識的夫妻太多了,他們都過得算是不錯。
深秋,快走入江南的冬季,晴朗的天算不上多,像現在這樣不晴朗也不陰沉的天很多,秦婉瑩一邊往家中院子裏走,一邊幻想着她和湯宗毓今後的生活,如果能有一個自己的小家、有幾個可愛的孩子、有時間讀書寫文章,秦婉瑩就會感嘆過得很好了。
“景雲,程景雲……”還沒進自己住的小院,湯宗毓就喊起了程景雲的名字,纏繞了他一整個中午的忐忑變得更加強烈了。
他繼續叫:“程景雲,你在不在?”
“少爺。”
八月清亮的聲音從湯宗毓的身後傳來了,她抿着嘴,說:“景雲早上說他頭暈,去街上找大夫抓藥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
“噢。”
湯宗毓緩緩走進了房中,他知道程景雲早晨起來就覺得暈了,還聽到他幹咳了整夜,他随時都能想起程景雲蒼白的臉色,在湯宗毓的記憶裏,程景雲從來都不是總生病的人。
“八月,”後來,過了快一個小時,湯宗毓喊了八月進去,他囑咐她,“你去街上找找他,讓他回來。”
湯宗毓不是完全不擔憂的,可他又不樂意承認自己擔憂,他只得用執拗來粉飾自己的情緒,裝作有些不在乎。
八月看着他的眼睛,終于,點了點頭,說:“好,我去街上看看。”
紙上的大字寫得七扭八歪,湯宗毓穿的還是白天的西服,他看着書房裏的一切擺置,看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天色暗了下去,八月還是沒能回來。
程景雲也沒回來。
“塗塗。”
程景雲的聲音那樣輕,他在門外一張嘴,湯宗毓就知道是他回來了,他嘴唇泛白,頰面通紅,一進門就在桌子旁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涼的茶水喝。
湯宗毓放下了筆,在愈發緊張的同時松了一口氣,無論有什麽事、生着什麽病,至少程景雲是完整無損地回來了。
“塗塗,”第二次說話,程景雲的聲音已經小到幾乎要聽不見了,他埋下臉,背部在局促的呼吸中起伏着,他說:“我覺得我沒力氣動了。”
“怎麽了?”
湯宗毓握住了程景雲的一只手,能感受到他的手那樣冰涼。
“走吧,過去躺下。”
湯宗毓還有許多未曾表達的辛酸感,他看見程景雲這幅樣子,愈發覺得他可憐、無助,所以,湯宗毓什麽都沒說,只是把程景雲抱起來,帶他去了自己的卧房裏。
八月安靜地站在門邊,手上拎着程景雲方才拿回來的藥,她大概沒見過湯宗毓這樣緊張、這樣嚴肅,她擔心着程景雲,又迫不及待地想告訴程景雲:“少爺是在乎你的。”
程景雲在床上躺了好一會,才将眼皮掀了起來,他說:“塗塗你別管我,我就是染上風寒了,睡一覺就好了,我去抓藥了,大夫說喝了藥會好一些。”
“我帶你去看西醫罷。”
“塗塗,我睡一覺就好了。”
這是湯宗毓房裏那張軟床,程景雲不用思索就知道,他原本以為湯宗毓要出去了,但他卻在床邊蹲下來,低聲地問他:“你怎麽去了一整天?”
“去河邊了,看看有沒有鄉下新産的菱角,你那天說你想吃菱角。”
“我不想吃,你不用為我費心思了,生了病還去河邊吹風,這麽冷的天氣。”
早已經過了菱角的産季,湯宗毓知道程景雲是在說謊,程景雲摸了摸他的臉頰,說:“你讓我睡在這裏,你睡哪裏?”
“我不會沒地方睡的。”
院子裏,還有微微的冷風,八月正點燃了小爐子,把藥罐放在火上,給程景雲熬藥,她打了個噴嚏,擡起頭的時候,正對上了湯宗毓的眼睛。
湯宗毓看着她,正以一種空洞而無措的神色看着她,她說:“少爺,藥一會就好了。”
“嗯。”
蓮娘總在這裏忙,又在二太太那裏忙,湯宗毓囑咐她給程景雲做些容易入口的,湯宗毓說:“啞巴,我有時候覺得我對不起他。”
有些話不能同程景雲說,不能同二太太說,但能同蓮娘說,她是湯宗毓很親近的人,湯宗毓說的話她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蓮娘露出了憐惜的神色,擡起手揉了揉湯宗毓的後腦勺。
“啞巴,人有下輩子嗎?要是有下輩子,是不是能活得不一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