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廿叁·是在做夢一樣

似乎是一覺從冬末睡到了盛春,這些天,程景雲一醒來就感到恍惚,他把自己住的那間小屋打掃幹淨,疊起來的被褥連一條褶皺都沒有,他要做的事還是那些,又掰着指頭算了時間,湯宗毓的婚禮就在五天以後了。

“八月。”

程景雲敲着玻璃窗喊八月的名字,外面下着蒙蒙細雨,八月的小臉貼上來,戴着一頂鬥笠站在窗外。

“進來。”程景雲說。

“你說什麽?”八月沒聽清楚。

程景雲再次說:“進來。”

八月顯然是長高了,她剪短了頭發,新生出來的沒那麽黃,紮着兩個小辮,程景雲拿下她的鬥笠,問:“你要去哪裏?”

“去二太太那裏,取婚禮那天用的東西,”八月輕聲細語地答話,說,“如果少爺不去廣州,他們肯定是去住洋房,就不會布置這裏的。”

“你打着傘去。”

“雨很小。”

八月笑着,想給程景雲一些安慰,程景雲把鬥笠還給她,說:“那去吧,我待會還要去前院子幹活,吃飯的時候你不用找我了。”

“好。”

八月濕着鞋底,“噠噠”地跑了出去,程景雲打算換一件舊衣服,他一邊翻着箱子,一邊在想:現在,茴園上上下下都在為湯宗毓的婚禮忙碌着,一切隆重得過了頭,而湯宗毓呢,還是像往常那樣上學、放學,他沒管過什麽,一切事務都是大太太、二太太和管家在主持。

湯宗毓才起床,蓮娘在照顧他洗漱,他穿着襯衫從房裏出來,這才一顆一顆開始系扣子,程景雲把雨傘拿給他,說:“你穿好衣服,要婚禮了,生病了該多難受。”

“沒有人說結婚不能生病。”

“你別給二太太添麻煩,反正都要走了,再說,你已經是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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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每天都囑咐我好幾遍。”

對程景雲來說,下雨天發生過太多的事,所以,他不希望到了湯宗毓結婚那天還是下雨,他看見了湯宗毓為婚禮定制的西服,就挂在湯宗毓卧房的衣櫃裏。

湯宗毓沒去上學,而是去見了秦婉瑩,他靠着湖邊的石欄杆站,秦婉瑩撐着傘走過來了,

“怎麽樣?宗毓,忙不忙?”

“不。”

湯宗毓緩慢地搖着頭,看着秦婉瑩。

秦婉瑩溫和、樂觀,她想不出湯宗毓為什麽看上去有些愁苦,但她沒因為他的愁苦而生氣,而是說:“宗毓,有什麽要幫的一定告訴我。”

“沒有,”湯宗毓将目光落在了秦婉瑩眼睛裏,他向上彎着嘴角,說,“真的沒有。”

“宗毓,今後有什麽難處,我就能陪着你了,你也能陪着我了,人生在世,除了財富和地位,需要奢求的無非就是一份真情,遇到能互相理解、扶持的人。”

秦婉瑩熱熱的掌心貼在湯宗毓的臉上,湯宗毓抓住了她的手,這是一只細嫩的小姐的手,什麽活都沒做過,戴着戒指和镯子,指甲修剪得整齊又光滑,很小,能被湯宗毓的手輕松包住。

湯宗毓抓着她的手,還在看着她,看她透亮漆黑的眼睛,以及描得又細又靈巧的眉毛,秦婉瑩笑着,問:“宗毓,怎麽了?”

一滴眼淚從湯宗毓的臉頰滑進她的指縫裏。

“怎麽哭了?”

湯宗毓猛地抱住了秦婉瑩,他沒再哭,只是流了那樣一滴眼淚,他說:“因為想到今後的生活,覺得一切都是新奇的、幸福的。”

“我覺得你變了,”秦婉瑩說,“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還擔心,現在不擔心了,你能做我的丈夫了,可以保護我了。”

“是嗎?”

“是。宗毓,你看紹州總是下雨,不知道到了廣州,還會不會是這樣。”

秦婉瑩憧憬着新的生活,她覺得,那一切應該如她想象中平靜又快樂,她不缺少金錢和恭維,能買到的東西也早都擁有了,有一天夜裏讀書的時候,她甚至在想,今後該為她的孩子們取什麽名字。

婚禮的兩天前,晴朗的夜晚出了月亮,湯宗毓站在門外撣着外衣上的塵土,當他回頭的時候,才看見程景雲靜靜在他身後站着。

“你來了多久?”湯宗毓問。

程景雲沒有回答,而是問:“你去哪裏了?怎麽弄髒了衣服?”

“去了馮劉琛的馬場。”

“噢,早些睡。”

“馮劉琛後天要來祝賀。”

“不用跟我說,我也不認識他。”

“他喜歡八月。”

“喜歡八月?”

“上次給我送手表的時候見過一次,那天……我帶着八月去他家館子,他又見了一次。”

湯宗毓說得随意,像是在說馮劉琛喜歡遙伯房裏那只小貓一樣,程景雲皺起了眉頭,問:“所以你要将八月送給他?”

“我沒答應,我走了以後她還能陪陪你,所以我沒答應。”

程景雲點點頭,這一刻,他再次清醒了,他知道,無論湯宗毓對自己怎樣好、對八月怎樣好,他們仍舊是卑賤的家奴,沒有與他做夫妻的機會,沒有被他庇護的理由。

“她一個沒長大的小丫頭,喜歡她做什麽?”程景雲深吸了一口氣,他替八月感知到危機了,可什麽都做不了。

“怎麽?你嫉妒了?”

湯宗毓開起玩笑,但這顯然不是開玩笑的時機,程景雲皺了皺眉頭,說:“我又不打算去,有什麽嫉妒的?”

“好了,我不說了。”

湯宗毓往往在說完話之後才淡淡懊悔,卻放不下面子致歉,他感覺到程景雲快要生氣了,于是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結果,被程景雲推了一把。

“我沒答應啊,我不說了,好吧?”

“有時候覺得一點都不喜歡你了。”

程景雲低聲說着這句話,在湯宗毓眼中卻像是調情,他伸手去挑他的下巴,說:“不氣了,我不會這麽說了。”

“八月還小呢,不能送走她。”

“我知道我知道。”

“窮苦人的命就是這樣的,你們說送就送,說買就買,瞧得上了想要,瞧不上就忘記。”

程景雲只在說八月的事,湯宗毓卻敏感至極,他覺得程景雲是在諷刺他對他的薄情,于是咬了咬牙,說:“我去廣州之後,你想留就留,你如果不想在茴園了,就能回鄉下,錢給你留了一些,不夠的話你給我來信……還有八月,你想帶她走就走罷——”

“塗塗,今後再不想見我了?”

湯宗毓搖着頭,說:“是怕見你了。”

“像是在做夢一樣,塗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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