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等林歡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然擦黑。

她走到自己的車邊,倚着車門,深深吐出口氣,緊攥的手指骨節發白。

雖說只是配合警方做個證人筆錄,但只有真正經歷過那樣的詢問才能知道到底需要多強的心理承受能力。

明明只是最簡單的問詢,卻一次次讓林歡憑空生出一種有人用削尖了的利刃把自己最受傷和難堪的心事剖開,攤開在陽光下。

她的錄音和搜集的證據成了李岩不能被保釋的最強鐵證。

說實話,那個錄音聽上很多遍,再把那些令人作嘔的東西一件一件放到她眼前讓她說清收到東西時間地點。

林歡現在耳朵裏都還留有殘音和問詢的話語,她被惡心得生理性反胃。

為了趕過來做筆錄,她更是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

現下肚子餓的咕咕叫不說,連帶着頭都是暈的。

林歡倚靠着車,伸手從包裏拿出手機,找到司弘毅給她發的地址,導航準備過去。

做完筆錄出來前,林歡和李雪瑩在走廊裏不相而遇。

她連眼神都沒有給對方一個,倒是李雪瑩,滿眼的血絲,一副想要将林歡活活撕了的模樣。

林歡因為做筆錄本身就難受,又半天沒吃東西,下午還灌了一杯黑咖啡,現在血糖低得令人發指。

一股說不上的惡心席卷着林歡全身。

看見李雪瑩,林歡心底一片死寂。

跟在林歡身後給她做筆錄的兩個警察看見發瘋沖着林歡沖過來的李雪瑩,連忙叫來值班民警,把李雪瑩拉開來。

李雪瑩眼見着撒潑不成,雙膝一軟,又想要跪在林歡面前。

林歡眼看她的眼神都沒能聚焦起來,只看着李雪瑩嘴巴一張一合,也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

大概也能猜出來個囫囵,無非就是讓她別再追究之類的話。

她漠然地走過哭得涕淚橫流的李雪瑩身邊,微微張口道:“我們法院見。”

原諒李岩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林歡現在不想做個人見人愛的好人。

她不爽。

讓林歡更不爽的是,在包裏翻找了好一番,都沒能找到一顆緩解低血糖的巧克力。

正想着去哪裏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還沒想好地方,手機正巧響了起來。

她接起電話,血糖低到甚至忘了這個電話鈴聲代表的是誰。

男人低沉的聲音刷洗了林歡耳朵中因惡心錄音留下的殘音:“擡頭。”

林歡像是一個沒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一般,直直擡眼望去。

男人站在樹下,煙灰色的襯衫外面穿着一件筆挺的風衣,他手上捧着一杯豆漿,一步一步,穩穩向她走來。

蘇訣站定在林歡面前,将手上的豆漿遞給林歡,看見林歡下意識盯着自己手上擡着的豆漿,慢慢皺起眉頭,于是他出言安慰道:“沒加糖的,喝了緩緩。”

看見林歡試探着接過豆漿慢慢喝了一口,蘇訣心下松了口氣。

他像是哄小朋友一般,輕聲哄她:“能把車鑰匙給我嗎?我送你回家。”

林歡嘴中叼着吸管,聽見蘇訣的話後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我還要去司弘毅那裏一趟。”她的聲音帶着神經一直高度緊張導致的微啞。

聽見第一屆學生的名字,蘇訣沒有很意外。

當初他一直擔心林歡沒有幾個能交心的朋友,好在最後在一中的這兩年,倒是胡小雪他們幾個始終和她走的很近。

蘇訣大小知道些林歡家裏的事,自然也知道胡小雪對林歡好十有八九是對林歡有所圖。

比起胡小雪,一直在林歡身邊的司弘毅倒是更讓蘇訣放心。

只是,蘇訣知道司弘毅對林歡藏了心思。他面上不顯,心裏有些波動。

像是穩步行駛的汽車碾過一個小石子一般。

明知道林歡的性格,就算問了也是白枉然,但蘇訣還是多嘴問了一句:“一定要今天去嗎?”

林歡點了點頭,啞聲道:“我和他約好了時間。”

蘇訣看了看林歡逐漸回籠的狀态,在心底裏嘆息一聲,只得道:“那我陪你過去。”

林歡擡起眼睛,直愣愣看着蘇訣,蒼白的臉上沒有些許血色,片刻後,她從包裏翻找出車鑰匙,遞給蘇訣後,輕聲道了句:“謝謝。”

她從來沒有和別人交代自己行蹤的習慣,在去做筆錄前給蘇訣發的信息純屬意外。

不知是那個時候的微風還是被蘇訣拿在手上的金絲框眼鏡,都讓林歡有那麽剎那間的動搖。

也就是這一剎那的動搖,她才給蘇訣發了微信。

她也壓根沒有敢想會在做完筆錄的時候能見到蘇訣。

更遑論蘇訣自己主動提出來送自己去找司弘毅。

這一瞬間,林歡生出一種想要嚎啕大哭的心緒,她愣是把這股子傾訴欲壓了下去。

在蘇訣的注視下,林歡亦步亦趨地上了副駕,扣上安全帶後,聞着自己車上熟悉的香氛氣息,才讓林歡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下來。

蘇訣調整了下座椅,又将剛才林歡轉發給他的地址調了出來。

正想問林歡想不想去吃點東西,偏頭看過去時,坐在副駕上的林歡已經陷入了淺眠之中。

林歡的神思陷入了一片混沌,饒是剛才的信息太多,充斥着她的腦海,現在才緩緩回過味來。

加上這次,已經是第三次和不加糖的豆漿杠上了。

神思恍惚間,林歡嘴唇微動,問蘇訣:“第一天我來學校的時候,辦公桌上的豆漿是你幫我買的嗎?”

林歡的問題落在了蘇訣的耳朵裏,也落在了他的心底上。

他偏頭看着陷入睡眠的林歡,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一樣:“沒能讓你在那天喝到溫熱的不加糖豆漿,是我沒照顧好你。”

不知道林歡聽到多少,蘇訣側目看着林歡的睡顏。

和幾年前不同,那個時候的林歡總給人一種驚弓之鳥的既視感,她天生和同齡人走不親近,就這個問題,他沒少和林歡聊過。

聊別的問題林歡都很配合,唯獨每每蘇訣和她談關于她的交友問題,林歡都只是低着頭不說話。

到最後蘇訣拿她沒辦法,只能讓她先回去。

學生的思想工作做不通,蘇訣只能找了林歡的父母。

到現在,蘇訣都還記得林宇陽和他說的那番話。

那天蘇訣沒有告訴林歡,私下裏約了林宇陽在學校旁邊的一個咖啡館詳談。

林宇陽聽完蘇訣說的話後,只是嘆了口氣,用匙子将放進咖啡中的方糖攪拌融化。

他像是花了些時間組織語言,半晌後,才道:“蘇老師,我們夫妻倆因為工作原因,導致了林歡她從小就在各個地方輾轉,轉學都不知道轉了多少次。”

林宇陽又嘆了口氣,有些傷神:“她和同學之間的隔閡感是後天養成的,一開始哭過幾次,後來就慢慢不會哭了,她只會把那些高興與否藏在心裏,問了她也不說。”

一語話畢,林宇陽無奈道:“這麽些年,是我們夫妻倆對不起她。”

從那天以後,蘇訣再沒有在林歡面前提起過關于交朋友的事情。

不管是友情也好,別的什麽也罷,只要林歡按照自己想要的腳步來走自己的人生路就好。

世界上本就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蘇訣笑了笑,何必非要用世俗的要求和眼光去禁锢林歡呢?

她天生就只是她自己。

在林歡自己都不知情的時候,有人已經默默守護了她一年又一年。

林歡做完筆錄出來時給司弘毅發了微信,司弘毅估摸着時間,早早站在路邊等着林歡。

他一只腳踩在石階上,左手指尖夾着一根煙。

司弘毅把香煙點燃,放在手上,兩眼盯着袅袅升起的煙霧出神。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第一眼喜歡上林歡是什麽時候。

或許是大方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又或許是那天被他撞破林歡在自己生日當天躲在教室裏一個人抹眼淚……

女孩看見自己驚訝地站在教室門口,眼中的淚水無意思地悄然從臉龐滑落,她紅着眼眶懇求自己不要将今天的事情告訴其他人。

司弘毅走到林歡身邊,變魔術一樣,拿出一個漂亮的珍珠發卡。

他用發卡輕輕卡住林歡額頭上的一縷碎發,看着林歡的通紅的雙眼,似是安撫,輕聲道:“林歡,生日快樂。”

她像是一個小太陽一樣,照進了他循規蹈矩又貧瘠的生命裏。

說不上是羨慕林歡眼神裏的灑脫還是同情那個生日當天在教室獨自落淚的女孩。

林歡這個名字,就這麽把司弘毅最真摯的喜歡留在了十八歲那年。

看見手指尖的香煙燃盡,司弘毅将煙頭随手扔進垃圾箱裏,眼熟到司弘毅都能把車牌號背下來的香槟色卡宴停在他面前。

沒見到預想之中的人,倒是坐在駕駛座上的蘇訣讓司弘毅驚訝了一瞬。

他微微皺起俊朗的眉頭,有些不悅。

邁過蘇訣,直到看見副駕駛上熟睡的林歡,司弘毅才放下心來。

只是林歡身上蓋着的那件男人的卡其色風衣,格外紮司弘毅的眼。

出于禮貌,他還是道了句:“蘇老師好。”

蘇訣沖他點了下頭,在司弘毅和保安交代了兩句後,就将車開進了司弘毅的律師事務所。

蘇訣将車停定,從車上下來後,和司弘毅走到一旁說話。

林歡做筆錄的相關材料被蘇訣好好裝進一個文件袋裏,短短幾句話蘇訣就把前因後果交代給了司弘毅。

他從來信奉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來做這個道理。

司弘毅在聽完事情的始末之後,點了下頭,确實不是什麽難處理的事情。

比起這件事,司弘毅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當年的學霸學生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寧市最大一家律所的實際掌權人,以前不敢問的話,現在自然沒了顧忌。

而且他最在乎的那個人,現在正睡得沉,天時地利人和。

司弘毅靜靜看着蘇訣,問道:“蘇老師,學生僭越地問您一個問題。”

蘇訣點了下頭,就聽司弘毅道:“林歡有一天偷偷躲在教室裏哭,可能您不知道,那天是她的18歲生日。”

蘇訣心下一跳。

司弘毅頓了下,繼續道:“您的經歷都比我們多,學生也不知道您是怎麽想的,但是出于對歡歡的保護,我只想問您一句話。”

他深吸口氣:“您面對她的喜歡,是怎麽想的呢?”

在司弘毅說出那天是林歡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蘇訣腦海裏近乎瘋狂地搜掠着那天他對林歡說過的話。

雖然字字帶理,但字字誅心。

蘇訣太陽穴突突直跳,他下意識看向車裏熟睡的林歡。再開口時,蘇訣自己的嗓音都是啞的,像是吞噬了太多的情緒。

“沒想過。”他說。

林歡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前後都是黑乎乎的,她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夢中出現了好多她認識但又叫不上名字的人,林歡知道,那是她從小到大遇見的同學們。

其實林歡很想和他們道個歉,每次的不告而別對她來說都特別難過。

只是她習慣了下意識的僞裝和隐瞞情緒,她其實真的很想告訴他們,她真的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上學的時光。

只是可惜,都來不及了。

一滴眼淚從林歡的眼角滑落,微微的暖黃色車燈讓林歡醒了過來。

她擡手拭去眼角的那滴眼淚,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不自覺間睡了過去。

林歡将身上蓋着的風衣取了下來,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內裏只穿有一件薄薄的煙灰色襯衫。

是誰的衣服,不言而喻。

林歡将衣服整理好遞給蘇訣,斂下眼眸,說道:“謝謝。”

司弘毅站在副駕駛旁邊,看見林歡醒來,絲毫沒有剛才和蘇訣談話的劍拔弩張。

又像十八歲那年夏天變魔術那樣,司弘毅從身後拿出早已為林歡準備好的私房菜外賣。

司弘毅沖林歡搖了搖外賣,笑道:“大小姐,歡迎光臨,鄙舍蓬荜生輝。”

林歡看見自己最喜歡的那家私房菜館的外賣,整個人都餓冤了。

她推門下車笑着攮了司弘毅一下,又想跳起來去搶外賣,被司弘毅避了開來,逗着她開心。

她跟着司弘毅進了律所,蘇訣走在兩人身後,看着林歡的背影,腦海裏又是剛才司弘毅問他的那個問題。

在面對曾經的學生,蘇訣說了謊。

他笑了下,看向天空中的那一輪圓月。

“怎麽可能不喜歡呢?”蘇訣在心底裏說道。

作者有話說:

我來啦~明天又是可惡的周一,大家加油哇,愛你們(′‵)I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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