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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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總算停了。翌日天晴,賀疏訂了去隔壁市的高鐵票,準備返校。
阮祎向他道謝,并沒有追問他那頓外賣是怎麽來的。
病房裏只剩他一個人了。他在等阮恕來接。無事可做時,便拿起手機,漫無目的地翻看。
在相冊裏看到他偷拍的賀品安。
賀品安睡着了,眉眼放松下來,嘴唇輕輕地抿着。
阮祎便安靜地數他的呼吸。
再沒有比那一刻更幸福的時候了。
那時他還不能明白自己對他的感情。
接近午飯的時間,阮恕趕到中心醫院。
面對她,阮祎總是習慣性地打起精神,他沖阮恕笑,阮恕卻把臉板起來。
然而下床時,她仍然伸手來攙扶他。
“不是說發燒嗎?怎麽走路都走不利索了?”
“摔……摔着了。”
到車上時,才發現駕駛座上坐着一位沒見過的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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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恕跟他一起進了後排。
“這是黎阿姨。”
“黎阿姨好。”
“小阮,你好呀。”
阮祎頓時松了口氣。他知道,有外人在,阮恕不好對他發作。
正想着,阮恕卻已經開始撸袖子。
“阮祎,走之前,咱們怎麽商量的?你說你待在家裏練練琴不好嗎?也不見你往你哥哥姐姐家裏去,只知道在外面亂竄,像什麽樣子?我出去一趟,回來你直接就躺進醫院裏去了。你說你這大學上的,心都野了!”
阮祎別過臉,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阮恕心裏當然不滿,還要開口,駕駛座上的人卻出言阻攔道:“咱們說好的呀,你好好地跟人溝通。”
阮恕輕易不會向他低頭的。讀中學時,阮祎一度覺得自己只不過是阮恕的一個私有物。在某些事上,阮恕對他的控制遠超于他自身。
果然,阮恕的退讓僅僅是保持沉默。
車裏安靜下來,阮祎倚着靠背假寐。
他何嘗不想與阮恕傾訴?他知道阮恕疼愛他,他同樣敬愛阮恕。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能做個啞巴。
黎阿姨開車很穩,這車慢悠悠地往前去,偶爾有輕微的颠簸,阮祎險些要被哄睡了。
聽到阮恕在那邊試探地,帶些賭氣地問他:“怎麽就病成這樣了?”
一兩滴淚倏忽從阮祎的眼角滑落下來,那淚落得很快,又很安靜。
阮祎想了一會兒,才小聲地回應媽媽。
“那天晚上下了一場雨,好大的雨。”
收假了,阮祎回到學校上課。他病了一場,同學舍友都更加照顧他。
他走哪兒都帶着他的小屁墊。教授調侃他,他就跟人耍寶,逗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他跟別人說自己摔到尾巴骨。這話別人能信,舒曉卻不信。
他只好向舒曉坦白。這回他不再哭了,舒曉卻哭個沒停。
她抱着他。阮祎想起自己也曾這樣抱住舒曉。
他拍拍舒曉的背,想哄哄他。
他說一些不好笑的笑話。
“小馬過河,蹚進去,游到一半,才發現水面裏映着一條狗!那麽深的水,小狗可游不過去,它就搖着尾巴回頭是岸了。”
阮祎的手只是皮外傷。
他仍參加樂團的排練,只是按弦時難免會牽扯傷口。他在感到疼痛時,會想起賀品安。
邵憶青不厭其煩地給他發消息,他于是設置了消息免打擾。
後來邵憶青在18號樓下等他,他避無可避。
“明早我幫你搶琴房,好不好?”
“不用了,這陣子都不想練琴。”
“你的手還沒好嗎?”
“一點小傷,早好了。”
“我能看看嗎?”
“不要看。”
“那就不看。你要去哪兒?”
“取快遞。”
“下次你告訴我,我幫你取。”
“你幹嘛?”阮祎有點生氣了,“你不要跟着我了。”
邵憶青被他呵斥了,站在原地沒有動,說:“快遞站太遠了。你走路不方便。”
真想問一句,那與你又有什麽關系。
可阮祎覺得這話太狠了,別人又不是欺負他,他說不出這話。
他坦誠道:“我……我不喜歡這麽跟你相處,我不舒服。”
“我不當你是女孩兒了,我知道自己想錯了。”邵憶青還站那兒,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你就是阮祎,我知道,你是阮祎。”
阮祎猜不透邵憶青的想法,只覺得這暧昧使他不自在,他沒有答話,默默後退兩步。
邵憶青大抵發現了,便也往後退幾步,同他說:“你不要跟,就不跟了。路上慢點。”
不練琴的日子裏,阮祎就用游戲麻痹自己,得空就耗在裏面。
邵憶青發現了,便跟着他的時間上線,陪他一起玩。
他倒沒所謂,反正他和邵憶青都不開麥,只當和路人玩就好了。同時邵憶青的游戲打得很好,有這樣的隊友,他也高興。
後來,舒曉和宿舍的哥哥們也來陪他玩,人多熱鬧,他漸漸放松下來。
偶有幾次絕佳配合,他也會借邱越鴻的麥對邵憶青的操作誇贊一二。
邵憶青仍舊一聲不吭,只是在游戲中的侵略性明顯增強。
隊伍裏的每個人都會發信號,邵憶青只對阮祎的信號回收到。
阮祎以為邵憶青是內疚。
直到有天,他無意提到黑發瞧着幹淨清爽。轉天,在18號樓下,他就看到了将金發染成黑發的邵憶青。
他清楚明白地告訴邵憶青,如他所料,他心中裝着的是一位年長者,他不會再來愛他。
邵憶青竟比他還坦蕩,他聳聳肩膀,說:“我有愛你的自由,你當然也有不愛我的自由。”
工地上的糾紛了結了,賀品安的忙碌也短暫地結束了。睡了幾天硬板床,睡得他渾身骨頭都快散架。黃昏時,他開車在城市裏游蕩。他在這兒生活了太久,熟記道路。他不想回家,只管随性地開着,不知不覺便開到了大學城。
處處是陌生的風景,處處是新鮮的面孔。
他茫然起來,不惑之年的茫然,有如深秋吃到一顆酸果子。
這是始料未及的事。他愈加不知如何收場。
待到天色漸暗,景與人皆隐于虛無中時,他才默默地向家駛去。
許多天沒有回來,這趟進門,恍惚有種屋裏空了一半的錯覺。
假期結束了。
電視機前的茶幾上,整齊地擺着各色零食。每樣都只吃了一小點。
賀品安擰開罐子,摸出兩粒糖豆,他放在嘴裏,只覺得齁嗓子,即便含化了也感到難以下咽。阮祎卻喜歡,嘴閑的時候,他路過客廳,總要抓一把慢慢吃,一吃就笑。
他是賀品安所見過最易滿足的人,一點甜頭就能令他歡欣雀躍。現下卻把這些全抛下了,想來他應當是吃了太多苦。
他在超市裏的局促,他的懼怯。那些朦胧的情緒都有了實體。
賀品安忽然明白了,阮祎在詢問他“能不能吃完”時,是怎樣的擔驚受怕,提心吊膽。
坐在阮祎習慣坐的位置上,他打開電視,在浏覽記錄裏,發現那部他反複刷了無數次的電影。
不理解他為什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相同的動作。
賀品安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那片子,沉默地看下去。窗外的月亮高高挂着,圓潤皎潔。他第一次看懂了這電影在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