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百裏貅頭痛欲裂。
識海裏那股盤旋不散的仇恨今日不知為何格外嚣張,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被它控制想殺人洩憤的感覺。這股明顯暴躁的殺意透過他強大的神識散發出去,退守屋外的幾人滿心驚懼,伏地不起。
老谷主在心裏怒罵自己這個不靠譜的兒子:你說你把這尊殺神帶回谷中養傷做什麽!他們盡心盡力治傷照料, 人一醒就要打要殺, 真是當了個冤大頭!
渡寒江也在心裏奇怪:老子啥時候膽子變得這麽大了,居然敢把重傷的魔尊帶回谷來!算了算了,好歹他在四方城開店的時候魔尊多有照拂, 就當償還他的恩情了。
沒人再記得那名少女。
與她有關的一切都被自然而然抹去了痕跡,她好像從不曾在這世上存在過一樣,所有事情都有了另一種順其自然的解釋。
百裏貅抵住額頭在床上坐了很久。
心口的餘痛雖已消失,但他仍覺得不舒服。那是一種不同于疼痛的感覺, 好像被心髒被揉碎了再拼接到一起,雖然完好如初, 可千萬道裂縫再難撫平。
他手指緩緩按在心口的位置。
他記得,這裏之前插着一把妖骨。
百裏貅将這一切奇怪的感覺歸結于那副與他血脈相連的妖骨。
跪在屋外的三人聽到裏頭傳來一道陰沉的聲音:“遲竺, 滾進來。”
相對于老谷主和渡寒江,遲竺明顯要淡定得多。他是背負血海深仇的仙門叛徒,在魔界茍且偷生的三百多年也只是為了複仇。對遲竺而言,報不了仇比死要可怕得多。
他和百裏貅背負着同樣對仙門的仇恨,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 他們是合作關系。
不過話是這麽說,推門而入看見黑發披散面容陰森的大魔頭, 他還是不由自主心生恐懼, 不敢再看那雙暴戾的眼睛。
百裏貅開口:“本尊的陣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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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竺低着頭:“還差一些, 只要尊上再給屬下……”
一道歷勁迎頭襲來, 遲竺被狠狠撞向牆角, 砰地一聲摔倒在地, 噴出一口血來。百裏貅明顯對他的進度很不滿意,絲毫不掩飾對他的殺意:“廢物。”
遲竺趴在地上:“尊上息怒,屬下會加快進度,不會讓您等太久。”
百裏貅從床上站起身,微一揮手便換了衣袍,又變為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魔尊:“本尊再給你半月時間。”
遲竺磕頭謝恩:“是,屬下遵命!”
屋內再無聲響,他趴在地上遲遲不敢擡頭。不知過去多久,再偷偷擡眼看去時,百裏貅已不知何時消失了。
魔殿一戰,魔衛隊死傷過半,魔将也受了不輕的傷。聯合尾勺家族叛亂的魔修還想負隅頑抗,趁百裏貅重傷攻占魔殿,都被穆卓義和熊青青打退了。
對于百裏貅而言,從劈天谷到魔殿也不過一瞬之間。
當他的身影出現在花團錦簇的宮殿中時,強大的神識立刻覆蓋了整座魔殿,殿中每一處都盡收眼底。
他皺眉看向頭頂由他法力維系的藍天白雲,神識掃過這滿宮花木,最後停在一座小橋流水仙草茂盛的小院。下一刻,他出現在連接主殿和小院的拱橋上。
假造的太陽投下明媚的光,倒映着他黑色陰郁的影子。
百裏貅拖着寬大的衣擺,像一只孤魂野鬼穿過拱橋,慢慢地走進生機勃勃充滿煙火氣息的庭院。
水流不盡的小溪,溪中跳躍的紫冰魚,開滿菖蒲荷花的白玉水池旁擺着一張小案幾,案幾上的細口瓷瓶中插着一枝盛放的藍楹花,四個蒲團安靜地躺在地上。
風景仍在,物是人非。
這樣寧靜雅致的小院,卻讓他心中突兀生出一種煩躁。不僅這裏,藍天白雲,亭臺樓閣,整座魔殿處處都讓他覺得礙眼。
礙眼,自然要毀去。
于是頃刻之間,暴虐的狂風拔地而起,像一頭巨獸将眼前一切都吞噬殆盡。百裏貅就站在風暴中心,面無表情看着這一切化作齑粉飛散消失。
藍天消失,紅月昏暗,花木盡數枯萎死去,生氣蓬勃的魔殿終于重新變得死氣沉沉。
可将這一切毀去,并沒有讓他舒服一些。
甚至比之前更難受了。
百裏貅陰沉着臉,忍受着腦海中叫嚣殺人的瘋狂情緒,将熊青青等人召來主殿。看着底下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的魔修,百裏貅不僅對曾經的自己産生了懷疑。
他之前是腦子壞了嗎?竟收了這麽一群不中用的廢物。
魔将們正畏懼不安地等候吩咐,卻見王座上的魔尊突然發瘋,“都滾出去!誰再擅闖魔殿殺無赦!”
幾息之後,偌大的魔殿只留下兩道氣息。
眼眶血紅的百裏貅看向門口踟蹰的老人,嗓音冰冷:“你也滾回修仙界去。”
穆卓義早知自己這個外孫陰晴不定。前些時日還願意和他坐在一起雕玉,如今卻連見他都不樂意。不過他并不怪他,這段覆滿痛苦仇恨的親情本就沒那麽輕易修複,穆卓義深深看了一眼王座之上暴躁的男子,嘆息着轉身離開。
如今,這方天地便真正只剩他一人了。
百裏貅閉上眼。
萦繞心頭的殺意和暴躁始終無法平息。
以往他并不會被識海這股仇恨控制這麽久,在幾百年和它的鬥争中,他始終都是處于上風的。他殺人,是因為他想殺,而不是被它控制着去殺。可這次受傷醒來,他似乎無法掌控這股仇恨了。他會被它吞噬,泯滅理智,直至淪為只知殺戮的野獸。
而百裏貅竟在此刻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如果這世間萬物都礙他眼,那便讓這世間萬物都給他陪葬好了。
……
傅杳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破星宗的屋中。
意識清醒的那一刻,她又感受了一次千萬根針穿梭大腦的劇痛。神魂仿佛被撕碎了一般,她痛得說不出話來,緊緊抱着腦袋去撞床頭。
正在屋外煎藥的姜疏聽到動靜,匆匆跑進屋來,看見少女額頭已經撞出血,驚呼一聲沖過去抱住她:“你怎麽啦?!”
傅杳杳疼得全身顫抖,眼淚止不住流:“頭好痛……”
鮮血順着她額頭流了滿臉,姜疏把手掌覆在她頭頂緩緩輸送靈力,很快傅杳杳又昏睡過去。
姜疏把她放回床上,師妹從門外跑進來:“師姐,她醒了嗎?”
姜疏替她擦幹臉上的血:“醒了又暈過去了。”
年幼的師妹好奇又擔憂地趴在床邊:“師姐,她到底是誰啊?怎麽會暈在我們的山壁前呢?”
姜疏搖搖頭:“應該是我仙門中人吧,等她醒了問問就知道了。”
傅杳杳又昏睡了兩日,再醒來時是深夜。睜眼時神魂劇痛,全身抽搐,她強忍着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姜疏在旁邊打了個地鋪睡得正香。
滿屋藥味,她深吸一口緩緩運轉體內靈力,像水漫過幹裂的土地,痛感終于減少一些。
該死的遲竺,根本沒告訴她這個陣法會對她神魂造成損害。她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神魂布滿了裂紋,這是天道抹去她這道靈魂時留下的印記。神魂受損對修士來說是大忌,輕則癡傻重則魂飛魄散。
還好陣法生效的時候,她啓動了傳送陣,直接從魔界傳到了破星宗,不然以她這個情況留在魔界多半沒命了。
不過,她記得當時遲竺好像對她說了一句什麽話……
什麽魂體分離……
傅杳杳正要細想,劇痛再次襲來,她神魂受損嚴重,只這麽一會兒時間已無法保持清醒,一頭栽回床上再次昏睡過去。
姜疏聽到一聲悶響蹭得一下坐起來,左右看看,又擦擦嘴角的口水倒頭睡去。
就這麽醒醒睡睡好幾日,每日至多清醒一炷香的時間,但姜疏好歹打聽清楚這個來歷古怪的少女的身份了。
原來她竟是在和抓捕妖人的魔修交手時受的傷!
姜疏師門曾經也出過一個和魔修勾結販賣妖人的叛徒,好在她以高深的劍術将對方拿下了!姜疏對命運多舛的妖人族心懷憐憫,自然也對這個拯救妖人的少女心生好感。
她指着屋外那片茂盛的仙草靈花對捧碗喝藥的傅杳杳說:“某天夜裏天降奇瑞,門中突然就長出這一片仙草,可把大家激動壞了!所以你盡管喝,咱不差錢!”
傅杳杳笑眯眯應承:“哇!那真是好厲害啊!一定是姜師姐平時行善積德,所以上天才會賜予你這番禮物!”
把姜疏誇得怪不好意思,端着她喝完的藥碗跑出去了。
傅杳杳望向窗外缥缈輕雲,不遠處就是她和百裏貅曾經住過的紫竹林。那時候他坐在窗邊,轉動着茶杯對她說:你想讓我來,我便來了。
那個時候,他的情蠱有沒有發作呢?
傅杳杳低下頭,揉揉酸澀的眼睛。
沒關系,至少從今以後他不會再痛了。
仙門大仇得報,魔界經此一戰應該也無人再敢叛亂,他有外公陪着,有熊青青他們為他分憂,還有劈天谷和妖人族作為後盾,他的未來一帆風順。
傅杳杳不讓自己再去想他。
她把罐罐從乾坤罐裏拿出來。
白絨絨一團的雲川獸一落到地上立刻警惕地環視四周,看到眼前笑眯眯的傅杳杳後,兇狠地朝她龇牙。
傅杳杳拿出早準備好的仙草遞過去:“你好呀,小貓,要不要吃?”
罐罐警惕地打量她兩眼,似乎覺得她沒什麽威脅,又抵抗不住三品仙草散發出來的香味,一步一步挪到她面前,一伸頭叼走了仙草又立刻後退幾步,吧唧吧唧吃完後跳到房梁上去梳毛了。
蘇醒這麽久,傅杳杳第一次感到被全世界遺忘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