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男女授受不親
無極島下雨了, 島面浮起淡淡的白色水霧,遠遠看着猶如仙境。
九郡主走在仙境裏,感覺自己揣了個燙手山芋在身上, 出去的一路上都覺得這只蠱會偷偷跑掉, 萬一落到哪個男人身上, 她可就闖了大禍。
于是她只好将這只蠱仔細揣着, 時不時瞧瞧它還在不在, 在的話就松了口氣。
不是沒想過把蠱還給少年,但她不知道怎麽回事,只要一想到少年說的那句話, “若是路上遇見喜歡的男子,只要将蠱送給他, 往後他就是你一個人的”,她就死活拿不出手。
感覺……只要把蠱給他,就像是在暗示什麽。
雨越下越大,出行不便,島上一切活動暫時停止。
回到客棧的九郡主深深嘆了口氣,捧着情蠱左看右看, 依舊沒看出什麽特別的。
情蠱, 她只在傳聞中聽說過,每當苗疆那邊派使者來京城,京城的世家小姐們都會提着禮物上門拜訪詢問情蠱的事兒。
京城的世家小姐們多是被長輩安排婚事,颠來倒去總有人過得不如意,這些過得不如意的人更想找到情蠱好叫自家丈夫回心轉意。
可情蠱這種東西哪是那麽好找的?否則這世上也不會多出如此多的生活不如意的夫妻。
六郡主說四郡主嫁給劉尚書家的二公子,日日以淚洗面,因為二公子一年能娶三個老婆,每個老婆都比四郡主漂亮。
聽說這件事後, 九郡主當天晚上就偷偷去了劉尚書家,順便悄摸摸看了看側室。
側室确實貌美如花。
“其實老四也不醜。”六郡主癱在窗下的涼席上,一邊折花一邊感慨道,“只是整日哭來哭去的,活生生把自己哭得憔悴了。情愛這種東西最沒意思了,你瞧瞧,京城裏嫁出去的幾位郡主就沒有一個過得舒心的。還是我們這樣好,名聲雖然臭得沒人敢上門提親,可是日子過得舒心啊,你說對不對,瘋狗九?”
“對對對,歹毒六說什麽都對。”九郡主正在偷喝六郡主的無極酒,敷衍道,“全京城都以為我倆水火不容,你歹毒,我兇殘,見了面不是掐就是打,我爹前幾日才因為我搶了你一個手镯罰我跪了一宿的祠堂。”
“我不是叫人偷偷給你送毛毯墊子和糕點了嗎?”六郡主一朵紙花砸她腦袋上,“你又偷喝我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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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郡主抱着酒壇子往後退了一步,揚眉道:“我冒着風險替你跑了趟尚書府打聽消息,讨你一壇酒怎麽了?”
六郡主說不過她,遂罷:“算了算了,你喜歡給你就是……你這幾日再替我去趟将軍府,看看顧将軍夜裏都和哪些人見了面。”
“将軍府可比尚書府戒備森嚴,哪是那麽好進的。”九郡主躺平,“我不……”
“一百兩。”
“成交!”
臨出門前,九郡主從六郡主頭上拔了根發簪。
六郡主習以為常地撥亂自己的頭發,扯了扯衣襟,在九郡主打開房門趾高氣昂走出去的瞬間,聲嘶力竭地大叫:“瘋狗!你這條瘋狗!我詛咒你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九郡主配合地揚了揚手中的發簪,輕快道:“多謝吉言啦。”
樓下的人聽見動靜紛紛擡起頭,指指點點。
“瘋狗九郡主又在欺負六郡主了。”
“六郡主也好不到哪裏去吧,心腸真是歹毒,上次竟想找人把九郡主弄進青樓,若非有人發現得早,九郡主現在恐怕是……”
“她們倆可真是一個比一個惡毒啊。”
·
客棧外面風雨交加,九郡主捧着小小的情蠱躺在床上想了半宿也沒想出該拿這只情蠱怎麽辦。
小易從她頭上跳下來,好奇地與黑色的蠱碰了碰頭。
九郡主托着下巴盯着它倆看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不能繼續這麽被動下去,一骨碌爬起來去敲少年的房門。
這會兒正是深更半夜,少年原本已經睡下了,肩上披着一件九郡主買給他的紅色長衣,昏黃燭火下的容顏顯得慵懶惬意。
九郡主眼巴巴道:“阿月,我睡不着。”
少年說:“你是想我給你唱首搖籃曲哄你睡覺?”
九郡主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嗎?”
少年勾住她後頸,沒等他有所動作,她已經熟門熟路地進門,順便還把門給關上了,然後一臉期待地望着他:“可以嗎?”
少年:“……”
少年扭過頭:“你想得美,要唱也該是你唱給我聽。”
“我不會唱歌。”九郡主老實說,“我五師父樓裏的姑娘們教過我一次,但是那次之後她們說什麽也不肯教我唱歌,說我唱的歌能無形中殺死一支鐵騎。”
少年重新将頭轉過來,仔仔細細瞧了她一番,誇贊道:“不錯,比我還厲害。”
他殺死一支鐵騎還需要蠱蟲輔助,九郡主就不一樣了,一張嘴就能殺死整個鐵騎,的确比他厲害。
少年被自己笑到,九郡主納悶:“你想什麽呢?怎麽突然就笑了?”
少年随手将披散的頭發紮成一個馬尾,懶散道:“想你唱的歌究竟有多難聽。”
九郡主興致勃勃:“你想聽嗎?”
少年無情拒絕:“我不想。”
“你想!”
“我不想。”
“你想!!”
九郡主張嘴就要唱,少年眼疾手快伸出兩根手指頭堵住耳朵,等她半首歌唱完,少年沒有什麽反應,反倒是隔壁傳來小王爺暴躁的罵聲。
“哪個王八蛋大半夜不睡覺擱這鬼哭狼嚎?以為春天到了就可以随地發情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九郡主:“……”
九郡主說:“其實,我聲音也沒那麽大吧。”
少年安慰她:“是那蠢貨聽覺異于常人。”
小王爺的聽覺确實異于常人,有時候少年睡覺翻個身小王爺都能模糊聽見。
少年發現小王爺聽覺特殊的時候,沒少幹過大半夜驅使蠱蟲四處爬行的壞事兒。
昆蟲窸窣的爬行聲別人聽不見,但小王爺卻聽得一清二楚,每天晚上都會被莫名其妙的聲音刺激得做噩夢。
可即便是這樣,小王爺也不肯搬走,因為那間屋子是除了少年的屋子之外離九郡主最近的了。
九郡主顯然也很了解那位腦子有病的小王爺,想想算了,拉着少年坐在桌邊道:“雖然我不會唱搖籃曲,但是我可以給你講一個睡前故事。”
燭火跳動,火光斂在九郡主溫白的臉上,烏黑眼底的光芒在輕輕閃爍。
少年從屋裏找了條毯子,九郡主蓋在腿上,開始與他講睡前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啊,京城裏有個五歲的小女孩,阿娘疼她,阿爹寵她,兄弟姐妹嫉妒她。有一年冬天,小女孩的阿娘帶她去寺廟裏燒香拜佛……”
九郡主五歲那年與阿娘一道去一座廟中上香,恰是六郡主與小王爺住過的那家寺廟。
阿娘去廟裏燒香,九郡主調皮偷偷跑掉,偶遇在廟外偷吃雞腿的六郡主。
八歲的六郡主舉着雞腿問她:“你想吃嗎?”
彼時還是錦衣華服的九郡主沉默片刻,從懷裏摸出來兩根用油紙仔細包起來的大雞腿,金燦燦亮澄澄的,極香。
六郡主看得眼睛發光。
九郡主分給她一根雞腿,六郡主送給她一個平安符。
“你明年還會來嗎?”六郡主問她。
“不知道哦。”九郡主晃着小短腿,笑嘻嘻地說,“我回去問問阿娘,她來我就來。”
六郡主又塞給她一個平安符:“這是給你阿娘的平安符,你們明年一定要來,你的雞腿真好吃,比我的還好吃,是我吃過的雞腿裏最好吃的雞腿。”
被如此珍重對待的九郡主收起玩鬧的心,仔細收下平安符,鄭重道:“我會說服阿娘明天再過來的,到時候我給你帶好多好多雞腿。”
可她沒能回來。
一年後,九郡主阿娘去世,京城動蕩,同年十二月,六郡主盛裝回朝。
故事講到這裏,九郡主就停住了,望着燭火發了會兒呆。
少年靜靜看着她:“故事的後續是什麽。”
九郡主雙手托腮道:“後續就是失去阿娘的那個小女孩犯下一個滔天錯誤,背着巨大的罪名,最後一個人偷偷走掉啦,但她過得很開心,因為她在路上遇見一個對她很好的小男孩。”
說到這裏,她臉上有點紅,不知是不是燭光照的。
九郡主緩緩趴在桌子上,半張臉埋進胳膊裏,只露出一雙圓圓的眼睛,眼神明亮,看着他認認真真地說:
“她很喜歡和那個小男孩一起游玩。”
可是小女孩現在還有罪名在身,帶着鐐铐行走總是不自由的。
她很苦惱該如何将這具鐐铐摘掉,一時半會還找不到可靠的法子。
于是只能說喜歡和他一起玩,而不是喜歡他。
少年和她對視,片刻後,也緩緩曲起雙臂将臉埋進胳膊裏,濃黑雙眸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她,沉吟後道:
“禮尚往來一次,你給我講了睡前故事,那我也給你講個睡前故事吧。”
九郡主來了興致:“你說。”
少年思考了一下該從哪裏開始講故事,燭火跳動了兩次後,他正要開口,九郡主突然出聲打斷他。
“等等,我換個舒服點的姿勢。”九郡主調整了一下手臂的彎曲弧度,試了好幾次才找到最舒服的下巴枕手臂的姿勢,“好了好了,你繼續說吧。”
少年:“……”
想說故事的心情就這麽被她打斷,有點不是很想說了。
九郡主催促道:“你快說,你再不說天就要亮了。”
少年:“突然不是很想說了。”
九郡主傻了:“怎麽、怎麽這樣啊?我都準備好聽睡前故事了。”
少年拖長聲音:“我就是不想說……”
九郡主:“你不說,我就天天等你睡覺的時候在你耳邊唱歌。”
少年詭異地一頓,正色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男孩出生在中原,他阿爹是中原人,阿娘是苗疆人。”
原來他阿爹是中原人?
難怪他中原話說得如此自然。
九郡主恍然大悟。
少年五歲那年,阿爹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後來被他阿娘發現,阿娘就對阿爹下了蠱,并且将他阿爹帶回苗疆,做成了試蠱人。
九郡主聽得渾身一顫,試蠱人是什麽?
“專門給族裏人試驗蠱蟲效果的人。”少年漫不經心地說,“兩年後,小男孩阿爹死在一只失敗的食人蠱嘴裏。小男孩阿爹死後,他阿娘就與另一個男人成了親,不太管他,也沒時間管他。族裏有後來的小孩不認識小男孩,當他是外來人,最重要的是——”
少年勾起嘴角,咬着重音強調:“小男孩從小就長得好看,好看到天怒人怨,你懂我意思吧?”
九郡主:“……”
好好的苦情大戲被你說成這種風格也是你的本事。
少年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說:“那些小孩讨厭他,當然也嫉妒他長得好看,有一天他們騙他去了一個小黑屋,是他阿爹以前待過的屋子。”
九郡主愣住。
少年省略了一大段過程:“最後小男孩阿娘找到了黑屋裏的小男孩,把他帶了出來,重罰其他人。”
九郡主渾身發抖。
他說得輕松,可他曾被那些小孩騙去做了試蠱人,他阿爹被折磨了兩年才死掉,他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受了多少折磨?堅持了多久才等到他阿娘?
九郡主難過到不行,嗓子幹澀,想抓起他的手,想抱抱他,想安慰他。
少年見她如此,不由地頓了頓,他倆都趴在一張桌子上,他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到她的臉。
她臉是紅的,這次想必是被那個故事氣出來的。
族裏的人幾乎都快忘了殺人如麻的苗疆月主小時候經歷過什麽,他們只記得他狠戾殘忍,殺人如麻,喜怒無常。
其實也沒有那麽嚴重吧?少年心不在焉回憶着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
他覺得自己蠻平易近人的,只是有些人太膽小了,看到他笑一下都覺得他是在思考該如何殺人,其實他更多時候只是在想中午吃什麽、晚上吃什麽、夜宵吃什麽。
少年伸手摸了摸九郡主毛茸茸的腦袋,手感很好。
九郡主坐不住了,唰地站起來,心裏難受得不行,走過去主動張開手,酸酸道:“阿月,你需要一個安慰的擁抱嗎?我可以短暫地借你一個擁抱。”
少年是坐着的,視線略矮她一些,聞言只是慢吞吞道:“我記得你們中原有句話叫,男女授受不親……”
話沒說完,她就撲進了他懷裏,摟住他脖子,下颌搭在他頸窩裏,兩只手輕拍他挺直的後背,安撫似的說:“我們之間才不用講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呢。”
而且他們之前也沒少授受不親過,多一次少一次的區別而已啦。
少年感覺到後背傳來溫柔的觸感,鼻尖嗅到她身上的香味,一時靜默下來。
他擡起手,掌心碰到她之前在半空停了一會,聽見耳邊她的呼吸聲,無奈地笑笑,放下了手。
九郡主說:“你不覺得生氣嗎?”
“生氣啊。”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少年歪了下頭,一本正經道:“哦,因為我在心裏生氣。”
明顯是敷衍她的。她更氣了。
但其實不是,少年最初确實會感到憤怒,憎恨,甚至想過出來之後就殺光所有人。
然而等他出來之後反而就沒了那些怨恨,他的情緒好似被身體裏蠱蟲吞噬、消磨,連波動都很少有,整日懶洋洋地到處溜達,瞧着周圍所有人對他又驚又懼的臉色,心情也還可以。
少年決定将他成為苗疆月主的過程省略掉,思索着挑了些有趣的故事說與她聽。
比如說他是如何認識周不醒的,平時又是如何欺負他那便宜弟弟的。
他說了許多有趣的小事,音調不疾不徐,聲音略低,帶着一點點的笑意,像是在哄小孩睡覺。
九郡主不知不覺有了困意。
少年聽着耳邊她和緩的呼吸聲,安靜下來。
“阿九。”他開口,“該回去睡覺了。”
九郡主一動不動。
隔壁忽然傳來暴怒的指桑罵槐聲:“這都什麽時辰了不睡覺講講講什麽鬼故事?!大白天的是談不了情還是說不了愛,非得挑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講鬼故事?!講鬼故事就算了,講到最後竟然沒個結果,這是講故事嗎?這是捅我的心挖我的肝不想讓我睡個安穩覺!我招誰惹誰了我——”
爬行生物的聲音再次危險地響起,隔壁的叫罵聲微妙地卡住,随後是噼裏啪啦的東西被撞倒的聲音,接着便是侍衛們沖進門的雜音。
可想而知隔壁房間裏此時有多麽混亂。
九郡主睡意消散,從少年懷裏擡起頭,聽着隔壁驚天動地的動靜,深深感嘆:“我二師父說過,打擾別人談情說愛是會天打雷劈的。”
話剛說完,外面的風雨天猛然劈下一道驚雷。
這、這麽準?
九郡主驚了,低頭看見少年饒有興味的黑眸,停了一息,面不改色道:“我是說我家小易找着它夫君了,它倆正在濃情蜜意中呢。”
少年可有可無地哦了聲,眼神卻是玩味的。
九郡主覺得這麽說不夠妥當,又補充了句:“說來你可能不信,但小易夫君就是你那只情蠱。”
隔壁又傳來氣急敗壞的罵聲:“這是什麽世道?現在連蟲子都是一對一對地跑出來吓人?你、你,還有你,馬上給本王把它們拆散了,本王這輩子就是見不得有情人終成眷屬!蟲、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