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們在幹什麽?”

低沉男音,隐含薄怒。

顧傾耳中聽得這嗓音,胸腔裏滿抑着的恐懼慌亂皆消散了。

薛晟滿面寒霜,從顧傾狼狽的模樣和身後窮追不舍的仆役身上,他已經隐約猜測出整件事的起因經過。

他實在無法料想,在這高門府宅之中,竟光天化日之下發生如此荒唐醜惡之事。

那兩個仆役他如何認不出,是時常跟在薛勤身後的走狗。

仆役軟了腿,伏低身子退後數步,擠出笑來,含混道:“小的、小的們跟姑娘開玩笑呢……”

薛晟抿唇,扶着懷裏瑟瑟發抖的女孩,低喝:“滾!”

仆役陪着笑臉,連聲稱“是”,待退得幾步,扭過身拔腿便逃。

薛晟沒有理會他們,垂低眼眸,端詳顧傾潮紅的臉,她一絲力氣也無,阖目顫抖着貼靠在自己身前,未幹的眼淚沾在長而濃密的羽睫上,嘴唇咬的殘破不堪,下巴上滴滴點點都是血痕。“顧傾,你怎麽樣?”

懷中人虛弱張開眸子,顫顫地開口,先發出的是一聲不由自主半泣如吟的輕哼。

“爺……”她染血的手掌輕推男人繡着繁複雲紋衣料,“不要理我……”

她身中那種下作的藥,勉強以疼痛強撐意志。可是口中難以自抑地發出輕喘,心內像熊熊燒着一把烈火,煎熬難言,狼狽非常。

薛晟雖不喜風月之事,但也并非全無見識。平素同僚們相互宴請,也有那放蕩之人與歌女舞姬們調情取樂。單瞧顧傾這幅軟若無骨,情不能抑的樣子,也知她身上發生過什麽。

跟在一旁的雁歌早就呆住了。一是為着薛勤竟如此大膽,不管不顧的對顧傾下了手。二是為着眼前薛晟對顧傾的态度,他跟在五爺身邊數年,何曾見過他如此耐心懷抱女人。

“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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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呼喚,把雁歌從複雜的情緒中驚醒,薛晟半拖着顧傾虛軟無力的身子,側過臉來令道:“取我的名帖,去請鄭大夫。”

府中常往來的醫者姓郭,這位鄭大夫,乃是薛晟的友人。

雁歌應聲,快速領命去了。

**

仿佛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十七歲的顧傾,站在牆下遠遠看着天井裏那個十一二歲、梳着麻花辮、穿着單薄小襖,被打得站也站不穩的小女孩。

“叫你偷懶,叫你偷懶!一上午才洗了這麽幾件,回頭耽誤了三小姐穿衣裳,你有幾條命擔?”婆子一邊罵,一邊将藤條重重的甩在她身上。

女孩小小的身軀,每受一下抽打,就疼得全身狠顫。她咬着牙不肯哭,低低發出難抑的嗚咽着,一聲也沒有求饒。

雖是小小年紀,她卻早就明白,求饒根本無用。

沒人會因她可憐示弱,就格外親切和氣地待她。

“哎喲,江媽媽,又教訓不聽話的丫頭呢?”轉角處,一個年輕婦人嗑着瓜子走過來,将被打得跌在地上的女孩下巴捏起來,“啧啧,這不是顧傾嗎?又犯錯啦?”

婆子收了藤條,回身跟婦人訴起苦來,“瞧瞧,這一上午了,衣裳才洗了半盆,回頭小姐問起來,怎麽好交差?慣會偷懶耍滑的東西!”

婦人起身笑道:“江媽媽別生氣,到底年紀小了些,慢慢教吧。我瞧這孩子是個伶俐的,長成這模樣,說不準将來還是個有造化的。”

婆子望了眼重新爬起來坐回洗衣盆前的女孩,輕蔑地哼了聲,“造化?她也配?怕只怕将來跟她姐姐一般,仗着有張好臉,便做起白日夢來,忘了自己什麽身份!”

姐姐被人提起,洗衣裳的女孩動作一頓。她擡起頭來,嘴唇抿了又抿,強行把已到唇邊的駁斥咽了下去。

她不忿的眼色卻被婆子抓個正着,那根藤條瞬間又抽在她稚嫩的背上,“瞪什麽?誰給你的膽子拿眼瞪我?怎麽,說你姐姐說錯了?天生賤命,注定就是個給人玩的破爛貨!你不忿什麽?你這般為着你姐姐,怎麽不見她跟漢子私逃的時候帶上你?”

婦人瞧女孩被打得後背衣裳都爛了,實在不像話,忙上前攔住了婆子,“好了好了江媽媽,為個小蹄子生這麽大的氣可不值得。”

婦人勸走了罵罵咧咧的婆子,寂靜的天井裏就只剩下女孩一個。

背上火辣辣的疼不能讓她哭泣,姐姐兩字卻令她淚如雨滴。

“姐姐……傾城好想你,傾城……想随你去……”

冰涼的帕子貼在額上,體內那股難耐的熾熱依稀緩了不少。

顧傾茫然張開眼睛,淡青色流蘇帳簾躍入模糊的視線裏。

她偏過頭,望見一團朦胧的影子靠近。

“姑娘,你醒了?”

來人是個婆子,五十來歲模樣,身材微豐,面容慈祥。

“餘……媽媽?”

“好孩子,你受苦了。”婆子湊近替她掀開額上的帕子,動作輕柔地将她扶坐起來,“五爺瞧你衣裳污了,命人喊了我來。”

顧傾垂眼,見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手腕上傷處妥帖包紮,帳子裏還遺留着淺淡的藥味。

“多謝餘媽媽,我……”

“這兒是鳳隐閣,爺去上院瞧夫人了,今兒是請脈的日子。”

春潮退去,理智緩緩回籠。顧傾側坐在帳閣中,凝神細想自己是如何來到此處,又在此經歷過什麽。

“好孩子,你先喝口茶。可還有難受的地方?”

餘媽媽是薛晟的乳母,早幾年就已脫籍置了宅院在外榮養,平素不大進伯府來,也是為着今兒是請脈之日,才特來瞧瞧大夫人。

郭大夫每兩旬上門一回,料理大夫人的病症,酌情增減藥方。這樣的日子,薛晟總是早歸,趕在郭大夫還沒離開的時候,細細過問大夫人的情況。顧傾自是知情的,她悉心選了這一天,在薛晟入園的前兩刻出現在薛勤面前……

身體被藥力催發得狠了,此刻仍覺得有些無力。瞧天色,多半上院這會兒也該散了,她需得趕在林氏等人離開大夫人院子回到竹雪館前,先離開鳳隐閣。

顧傾轉過臉,羞澀地笑了笑,“我已無礙了,勞煩媽媽為我費心,實在過意不去。”

撐着床沿站起身來,又細聲道,“我得走了,怕奶奶有什麽需要,找不到人。今天的事……”

餘媽媽擡手攙扶住她的手臂,聽她欲言又止,瞬時明白過來,“姑娘不打算告訴五奶奶麽?”

顧傾牽唇苦笑,搖了搖頭。

今天的事畢竟不光彩,姑娘家臉皮薄,害羞怕醜,也是常情。況五爺也交代過,不得對外張揚。餘媽媽點點頭,“罷了。只是你身上有傷,奶奶跟前當差,畢竟不便。”

顧傾道:“無礙,不嚴重的。”

餘媽媽聞言,不免深嘆了一聲。同為下人,雖她因是主子爺的乳娘而備受禮重,頭些年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和難處,她卻也都是記得的。這姑娘手腕上那一處傷,深可見骨,适才大夫縫合的那幾針,她在旁瞧着都不忍。又豈會無礙,豈會不嚴重?

可顧傾執意要回去當差,她也沒有立場挽留。當即側過身去旁邊拿了只小包袱,“這是姑娘換下來的衣裳,繡鞋缺了一只,姑娘可記得遺在了何處?”

**

輕煙随風吹擺,寬椅上,薛勤靠坐其中,左手把玩着一把染血的裁刀。側旁架子上,一只繡鞋孤零零的擺在那,細小的蘭花繡面精巧而雅致。

他嘴角挂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容顏落在光線照不見的暗影裏,右手修長指頭撐着額角,似乎在回味什麽,也似乎只是閑閑地發着呆。

“爺,叫那小蹄子跑了。正正給五爺撞上,小的們怕給爺惹麻煩,只得先退回來。”仆役怯聲怯氣立在門前,隔着一重書架,忐忑地回禀。

薛勤仿佛沒聽見,書架另一端久未傳來回應。

仆役猜不透他是怒是恨,不敢多擾,小心阖上門縮身退了出去。

“顧傾……”暗影裏,男人啓唇低喃着這個名字,跟着嗤笑了一聲。

“小東西……”

經由今兒這麽一出,倒是越發覺得她有趣。越發想弄到手裏。

“害怕麽?”他換了個姿勢,上身靠後仰倒,半躺在寬椅裏。身上天青雲錦衣袍随着動作舒展開,那金葉竹紋在一片幽暗中熠熠而動。

“我薛勤——”

何曾害怕過任何人?

**

大房的人此時盡聚在大夫人的院子裏。

眼見年關将至,為了應付忙碌的年節,郭大夫将藥量多添重了幾分。薛誠忙于公務未能回府,這邊便是薛晟獨自陪着郭大夫研悉脈案。

楊氏林氏等人坐在內室帳前,正陪大夫人說話,外頭傳報說五爺送郭大夫去了,大夫人便催促林氏等,“你們也早些回去,莫在我這裏蹉跎這許多功夫。”

楊氏慢聲細語寬慰大夫人,林氏沉默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瞭了眼外頭。就見雁歌矮身溜進院子,在廊前不知跟薛晟說了句什麽。

她便趁機告辭出來,剛步至廊庑下,便見吳氏穿了身碧藍軟綢褙子,捧着肚子被婢子小心攙扶着迎上來。

“五弟妹,真巧。”吳氏孕中保養,面容身段皆豐腴了幾分,氣色倒好,只是眼底隐有憂色,笑得極淺。

林氏眼見已跟不上薛晟,只得停下步子,耐心與吳氏寒暄。

吳氏略問了幾句大夫人的身體情況,目光一轉,掠過林氏身後的忍冬,“這幾日怎沒見顧傾姑娘跟着五弟妹出來?”

若是旁人提及顧傾,林氏倒也不會多想,可眼前人是薛勤的妻子,瞧她急匆匆步進來的模樣,若只是為了關懷大夫人,何苦站在門前吹着冷風轉問于她,直接走進去當面問候豈不更好?

林氏心下略有思量,抿唇笑了,擡手扶了扶鬓邊的鎏金步搖,曼聲道:“那丫頭這些日子身上倦,鎮日恹恹的,嫌她模樣晦氣,便沒有帶到長輩跟前來。怎麽,三嫂有事尋她?”

吳氏自然笑說無事,“随意問一句罷了,聽說顧傾姑娘故鄉也在南邊,我心裏便覺得有些親切。她身體沒事吧?聽人說,弟妹将她許給五弟了?身邊有個這麽性情溫婉的可心人,弟妹也可清緩些了。”

這話說得極溫和親熱,只是妯娌兩人遠沒親近到可以直言對方房中事的程度。

林氏笑道:“這事兒五爺還沒點頭呢,也要瞧這丫頭自個兒的造化。若是不濟,明年滿了十八放出去配人,替我在外管管鋪子上的事也好。”

聞言,吳氏臉色明顯蒼白了幾許,僵笑道:“這樣啊……五弟妹這是要回去了吧?那就不耽擱你的事了。”

林氏與她客氣幾句,告辭走出院落。

這些年薛勤夫婦總是一副恩愛如新婚般的樣子,晨昏定省必然同時出現,襯得她孤單單的一個,更顯冷清凄涼。

薛勤在外多少豔事,伯府上下無不知曉,單只瞞着吳氏,個個努力哄着她高興,叫她安然做個被寵溺着的幸福嬌妻。如今瞧來,吳氏也未見得便毫不知情。

林氏對着院門方向笑了笑,扶着忍冬的手心滿意足地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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