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一嗓子猶如一根弦,瞬間将林春瑤失落的心髒緊吊了起來。

她轉過臉來,不敢置信地望着街巷對面來勢洶洶的一衆人。

今日事做的隐秘非常,又是這樣大雪天氣,街上連行人都沒幾個,林嬌怎麽會恰好出現在此?

她下意識瞟了眼身側立着的婆子,那婦人早已面如死灰,微張着嘴,驚愕意外更勝于她。

“我還以為是婆子們瞧走了眼,心想這種天兒咱們瑤妹妹這般嬌滴滴的人兒怎會在大街上,沒想到,竟還真是你啊。”朱帷錦繡的車駕,便在雪影掩映下,也是那樣富麗奪目。林氏穿了件大紅滾毛披風,頭上勒着鑲紅寶的卧兔兒,探出車窗半張臉,似笑非笑地近前。

馬車踢踢踏踏停在幾步開外處,林春瑤抿抿唇,強擠出個笑來走上去見禮,“嬌兒姐姐,真是巧。沒想到随意出來轉轉,竟遇着您了,咱們姊妹倆着實有緣。”

林氏歪倚在車窗上頭,斜睨着姑娘凍得發白的臉和通紅的指頭,看這模樣,真是在街上等了老久。依着她的性子,方才薛晟沒走的時候,就要沖出來給這癡心妄想的賤人沒臉。可婆子們都勸,若是當街鬧起來,薛晟面上不好看,才升任的高位,多少眼睛盯着,若傳了出去,林薛兩家名聲都要受牽連。

她強忍着滿腔怒意,候在角落裏等薛晟的車走遠才出來,這會兒怒火已燒得五髒六腑都滾燙,說出的話更沒半點客氣,“可不是?确是巧了。”她冷笑,“要是我再晚一會子出來,可瞧不見适才瑤妹妹唱的那出好戲了。”

她揚揚下巴,不理會林春瑤的尴尬,對着雁歌令道:“爺今兒有客,你不在爺跟前伺候照應,倒有些閑工夫答對外人,還不走?”

雁歌聽了二人幾句對話,心裏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見林氏肯遞臺階,自然順坡下驢借口告辭,“适才林姑娘遇急,求到爺跟前,爺聽說是奶奶親眷,便留下小人照應。此刻既是奶奶帶着人到了,那小人這便跟爺回話去了。”

還不忘朝林春瑤拱拱手,“林姑娘,這兒有我們奶奶在,您大可安心了,小人告退。”

林春瑤原還準備了打賞的荷包,這會兒當着林氏面前,卻不好送出去籠絡人,只得再三道了謝,目送雁歌遠去。

雁歌一走,林氏再無顧忌,她拍拍窗框,冷着臉道:“上來。”

林春瑤瞧瞧自己帶着的零星幾個從人,再瞧林氏出行這威風凜凜的做派,知道反抗無用,只得揣着明白裝糊塗,當下只作姊妹情深,含笑謝過後便登上車。

簾子不等放下來,就聽車裏傳來“啪”地一聲脆響。

吳婆子驚得瞪大了眼,轉臉去瞧林氏帶來的那些丫鬟婆子,竟沒一個人露出意外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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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瑤再怎麽不濟,如今也是府上的客,林太太待她都還客氣,怎麽這林嬌……

林春瑤此時手捂着左頰,不敢置信地望着對面神情倨傲的林氏,“嬌兒姐姐?”

她從小就生得貌美過人,又有才情,一向是父母捧在手心裏的明珠,家裏風光的時候她不曾受過委屈,就算如今落魄了,他們也要集全家之力,給她最舒适無憂的生活。林太太對她客氣慈愛,林家上下都對她贊不絕口。林嬌她怎麽敢,她怎麽敢伸手就打她的臉?

馬車辘辘駛動起來,車輪滾過積雪,發出沙沙的碎響。

林春瑤眼底含淚,吞下苦楚,滿面無辜地道:“嬌兒姐姐是不是誤會了什麽?瑤兒可以解釋——”

林嬌冷笑一聲,傾身過來,一手揪住她衣裳後領,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來,“誤會?是我誤會了你買通消息刺探我們夫妻間的事兒,還是誤會了你當街勾引我丈夫的意圖?”

林春瑤本還在用力掙紮,聽見這一句,登時心裏一頓,無盡的寒意淹沒了她。她在腦海中反複回想這件事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先是她隔牆聽見下人們議論薛五爺的風采,又提到他如今的權勢,接着說及林氏五年無子,薛家着急尋個房裏人孕育子息。

然後才有她的心動,渴盼,焦急。幾番試探,林太太總不肯給個實在答案,出了院子,又不經意聽人說林太太甚至動過念頭想把她送給一個老宦官,為林俊博個前程……

她這才等不及了,決定主動出擊。

她做的很隐秘,知道她暗裏動作的人,只有吳婆子和侍婢小娟,都是她從南邊帶過來的心腹,不可能走漏風聲給林氏知情。

再就是今天跟着的一個小丫頭。

——可這丫頭才十來歲年紀,怎麽就懂得偷聽這些事?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報給林氏?

她想不通,實在不懂為什麽會事敗。

如今林氏當面揭破了她的心思,她要如何做,才是對自己、對父兄最有利的呢?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在短暫的驚疑、困惑、羞恥過後,她立即決定抛卻自尊向林氏投誠。

“嬌兒姐姐!”咚地一聲,柔軟的雙腿前屈,她跪在了林氏腳下,“是我錯了,我千不該萬不該把大伯母偶然提了一嘴的玩笑話當了真。”

“可是姐姐,咱們都是林家的閨女,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咱們原就是一家人。瑤兒不才,願做姐姐您足下踮腳的石,願當姐姐榻前疊被鋪床的婢。瑤兒這條命早就決心給了家族,給了咱們林宅,給了姐姐您。只要姐姐想要的,瑤兒就是死,也願為姐姐争取。”

這話說的委婉,但意思分明。林氏如今最短的就是子嗣,她這是表忠心,願将自己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都交給林氏養育。過門後不求争寵獻媚,只願跟林氏一條心。

若是親姊妹說這話,也許林氏還肯信。半路湊上來打秋風的破落戶,有什麽資格跟她論姊妹一家人?

冷風吹刮着車簾,涼意洶湧地灌進車裏。

林春瑤早就凍得半邊身子都僵了,林氏又何嘗不是周身冷意?

此時顧傾守在小火爐前,正有一搭沒一搭跟雀羽說話。

上回跟雀羽借的那本書被薛晟弄破了,她好生過意不去,特地做了對棉抄手送過來,略表歉意。

她模樣生得好,逢人又愛笑,平時在下人裏頭人緣就不錯。薛晟身邊的幾個雖和她照面不多,對她也十分有好感,今兒坐在一塊聊了一會兒,發現二人竟還是同鄉,不免更覺着投緣。

庑房燒着熱茶,兩人就圍坐在茶爐子邊上說笑。擔心有人進出不知情,特将那門簾也敞着,薛晟還沒走進院子,就遠遠瞧見親熱說着話的二人。

雀羽不知說了句什麽,把姑娘逗得滿面霞飛,白皙的面頰透着嫩粉,随着那笑,肩膀輕顫,帶動得頭上米珠穿成的流蘇陣陣亂擺,耳墜子也随着微晃。

——成何體統。

雀羽才說完,一擡眼就見自家五爺面無表情站在院前。

他心裏沒來由地一悚,快速站起身迎上,“爺,您回了?幾位大人都到了,此刻在廳裏候着。”

薛晟颔首,邊解大氅邊朝裏走。

有人在他身後接過他遞來的氅袍,是對纖細蒼白的小手。

他側過頭,冷臉瞟她一眼。

天還沒黑,她來得倒早。

顧傾踮腳把氅袍抱在身上,邊拍上頭的雪沫子,邊小聲道:“聽說爺今兒有客,奶奶叫我來幫幫忙。”

薛晟不置可否,他又不是請客開宴,不過約好談些公事,探探地方上的情況,用得着內院特地撥人?再說,林嬌如何知道他今日有客?平素這些事,他從不與內院交代。

他沉着眉眼不說話,腳步不停,長腿從容地朝裏邁。

顧傾停步在階前,等他走了進去,才轉身又回到庑房爐邊。

天兒真冷啊。前兩年這個時候,她還在竹雪館後院的天井裏就着沁了冰碴兒的涼水漿洗衣裳,手上凍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總沒個好的時候。如今這十指已經一年多沒做粗重活,可也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大抵是一輩子不會好了。

不過總算熬過了那些苦日子。她發過誓,再也不會重回那樣的生活。

她會連帶姐姐那一份,舒服高興的活着,恣意享受地活着。

雀羽端了新茶進去,出來跟顧傾聊剛才沒說完的話題,“……別瞧爺這三五年涵養極佳,從前也曾有冒失莽撞的時候。那時候四爺養了只巴兒狗,膽子特別小,爺總說那狗可憐,不叫四爺把他拴着,結果就有一回府裏宴客,那巴兒狗跑出來,就鬧出了亂子……”

顧傾含笑聽着,不時捧上雀羽幾句,年輕男孩子最受不得漂亮女孩子的崇拜和誇贊,何況顧傾跟五爺的關系,——這不眼見就是将來的小奶奶?與她說些不相幹的趣事,又有什麽?

幾位大人在廳中交談了一個多時辰,人出來時,伯府內外都已點了燈。天色混沌昏暗,那鵝毛似的大雪還沒停。階前積了厚厚一層新雪,在屋檐底的風燈映照下,瑩瑩泛着晶光。

薛晟帶着雀羽送客返回來,就見顧傾獨自撐傘立在雪裏。

他沒瞧她,也不吭聲。他朝屋裏走,她就悄聲收了傘跟在後頭。

雀羽斟酌着兩人之間的氣氛,想了想便沒有跟進去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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