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一開始沒想這般長遠,只為圖便利,想堵住長輩們和林氏的嘴,免得今兒送一人來明兒又送一人來煩擾,他确實耳根清淨了不少,也省卻了許多麻煩事。

心頭紛紛雜雜總沒個靜下來的時候。索性丢開書,去房裏拿了寶劍,繞到院後空地上舞了一時辰。

雪細細碎碎的下,到除夕清早還沒停。

誠睿伯府男丁齊聚薛家祠堂,在誠睿伯帶領下向祖宗先輩進香。

祭祀禮畢,衆人擁到上院福寧堂給老太太磕頭請安道吉祥,熱熱鬧鬧一道用了午膳。

這些日子酒就沒停過,幾乎餐餐都要飲。

膳後女眷們圍桌摸牌,或是說話談天,薛晟陪誠睿伯在廳裏飲了兩盞茶,底下一排男丁從薛謹到才十二歲的薛穎依次上來被誠睿伯板着臉考校學問。甚至薛謹房裏才六歲的文哥兒也逃不過。

屋裏烘着地龍,人頭攢動,酒意混着熱浪一陣陣朝頭上湧。

薛晟心不在焉支頤靠在椅上,目光掠過面前熱氣騰騰的茶煙,掠過蔫頭蔫腦的兄弟侄兒,又掠過繡花垂簾瞧次間的熱鬧。

丫頭婆子們忙碌非常,林氏身後立着那個他許多日未見的姑娘。

巴掌臉帶着笑,忙得不可開交,又是添茶遞果子又是幫忙看牌,不時還要側身給人讓道,招呼莽撞的小丫頭別撞了燒熱水的爐子。

她倒是忙得團團轉,連個眼神都沒能分薄給他。

也只瞟了兩眼,轉過頭來,依舊聽面前站着的年輕孩子漲紅臉解釋那些經史子集的奧義。

屋裏人來人往,下人們進進出出換茶盤扔果皮,片刻後,屋裏那片淺碧色的影子閃了出去。

還未擡眼細看,就見薛勤起身告假,丫頭打簾子将他送出門。薛晟眉頭沉下來。

屋外,替林氏換手爐銀炭的顧傾被攔在廊柱後頭,薛勤穿着織金彩鶴袍子,頭戴紫金鑲玉冠,歪歪斜斜靠着朱紅抱柱,一腿橫挂在窗沿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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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的日子,姑娘沒立刻翻臉,抱着手爐蹲身向他祝道:“三爺萬福,願三爺福壽安康,新年勝舊年。”

薛勤從袖子裏摸出個錦袋,抓住姑娘的手塞在她掌心,“打開看看?”

錦袋敞口露出一對赤金掐絲并蒂蓮花镯子,分量十足。

她目露一絲訝異,卻沒猶豫,擡手塞回他手,“無功不受祿,三爺還是留待給三奶奶吧。”

薛勤瞧她雪膚明豔,穿着碧色新衣,唇朱目潤,清麗若寶珠一般。就勢捉住她左腕,甩脫那錦袋,另一手拿着镯子硬往腕上套,“爺賞你的,專替你一個人挑的東西,怎麽能送旁人?”

姑娘紅臉輕掙,貼着牆根縮身說:“三爺自重,五爺若知您這樣糾纏,定與三爺翻臉。”

話音剛落,便聞身後一道低沉沉的男聲。

“三哥。”

薛勤笑了下,松手放開顧傾,不緊不慢轉過頭來。“是五弟啊,怎麽,屋裏散了?”

他沒事人似的只顧閑說,臉不紅心不跳,絲毫不為糾纏弟弟的通房被親眼抓包而慌亂。

顧傾閃身避開他,目露感激望了眼薛晟,低頭快步越過二人逃了。

廊下冷風嗚咽回旋,薛晟淡藍色的錦地金繡在細碎的雪沫子裏忽隐忽現。他不言聲,默然站在薛勤身邊看雪,仿佛他特地走出來,只為一賞這院中景色。

薛勤笑了下,并立他肩側眯眼望着漫天飄舞的細雪,緩聲道:“五弟有出息,替咱們誠睿伯府争了光,三哥一向不濟,從前讀書便不是好料子,混蕩到如今,虛長年歲,慚愧啊。”

他這般說,含笑的眼底隐有一絲冷。

年少時也曾是滿腔熱血的兒郎,十六歲偷走從戎,被父親親手抓回來施家法。誠睿伯府要韬光養晦,如果有出色的兒郎,也不該出在二房。他們這一脈從來只是附庸,人群中不打眼不奪目,更要想法子說服自己,不争光彩不貪美名。

年少時一手丹青勝過多少名儒雅士,學子間癡迷追捧。如今也只得荒廢,拿來繪錦帳春宮。

世人只知誠睿伯府有一個薛晟,誰知薛勤何人?光彩越過人去,他親生父親第一個不肯答應。

游戲人間,漫步花叢,人人以為他有得選,前路早就被指定了方向,困梏在其間,還能如何?

薛晟品出他話意中那絲不平,這麽些年,僞裝在笑語晏晏的表情背後,他沒想過,薛勤有多少怨。

他與薛勤天生禀性不同,二人年紀相差三載,從前在學裏,薛勤愛畫愛詩愛酒愛交游,人群中高談闊論,總是最耀眼的一個。而他,苦讀經史,研學政事,沉默寡言,無心風月。他以為,他們原本就該走上不同的路。

他淡淡垂下眼睫,輕絮般的雪點落在眼尾,一瞬便化了開去。沉默良久,終只一句俗氣的寬慰。“待過了年節,瞧六部可有合适的職缺,三哥這些年久在錢糧處蹉跎,也該動一動了。”

薛勤側過頭看他,狹長的眸子微眦,幾乎不敢信。

薛晟,他這個冷面無情從來對女人不假辭色的苦行僧五弟,竟這般舍不得一個婢女?

**

兄弟二人一前一後回到廳中,誠睿伯起身告辭離去,廳裏凝絕的氣氛稍息。婆子過來抱走文哥兒,送到裏頭老太太身邊去,女眷們圍着孩子便又憶起了養兒育女的話題。

牌桌上的注意力被分到了文哥兒身邊,牌局中斷,林氏百無聊賴,回身見顧傾跟人說話,把她喊過來耳語。

“盯着外頭廳裏的動靜,要是五爺離開,立即知會我。”今日除夕,夫妻倆必在一塊兒守歲,往年他在外地不能陪她,這次是怎麽也推不過去的。

顧傾點點頭,小心注意着外頭的動靜,誰站起身離開都不免瞟上一眼。

薛晟瞧六弟帶着人玩投壺,眼一擡就撞上裏頭投來的目光。

姑娘明顯怔了下,偏過玉潔白嫩的臉蛋生硬地避開對視。

屋裏一片花團錦簇安樂祥和,旁的奶奶丫頭們都鉚足了勁往喜慶裏裝扮,她這身也算鮮亮喜氣,就是頭上手上都素,還戴那朵半垂不垂的流蘇珠子釵,手工差得很,總容易刮在鬓上。

薛謹來找他去院子裏游園賞梅,思緒一倏兒斷了,他懶懶起身,與幾個兄長一道離開偏廳。

顧傾忙與林氏打眼色,林氏跟身邊人小聲告了假,走出來低聲問她,“往哪邊兒去了?”

顧傾說跟幾個爺在一處,瞧方向是去後園,林氏有點失望,想了想,打發顧傾去跟着,“等他們游園散了,立馬知會我。”

雪下得細碎,點點繁繁,像浮在半空的絮子。薛晟走在人群最後,聽前頭高談闊論,說時事,說京裏最新聞名的詩作字畫,衆公子一掃在誠睿伯跟前的頹态,個個鮮活起來。

薛誠落後半步,與薛晟湊近說話,“回頭。”

沒頭沒腦的一句,薛晟凝住,側眸不解地盯着長兄。

薛誠笑了,低聲道:“你那個小通房,從咱們出來就跟在後頭。是不是尋你有話說?”

薛晟聞言垂下眼,面色不變,瞧不出半點動容。

只是袖中手掌回握,輕捏住織金繡彩的瀾邊。被兄長打趣,心裏難免一絲不自在。

薛誠溫笑,擡手拍拍他的肩,“晚膳多半都在各房單獨用,裏頭也快散了,後頭的時間頂寬裕。今晚曲家巷有舞獅子焰火戲。你去說一聲,也免她心急。”

薛晟動了動嘴唇,想解釋什麽,又覺得無從說起,解釋多餘。

薛誠一臉“過來人”的表情,拍了下他的肩,極是欣慰的樣子。提步快走幾步,含笑追上衆人。

薛晟站在梅樹下,被兄長适才一番指點,有些哭笑不得。

女孩沒有跟上來,他擡手折下一段梅枝,開口道:“不過來麽?”

顧傾磨磨蹭蹭上前,“爺……”

她當然不會蠢笨到跟着人還故意給人發覺,一張漏洞百出的網子張開,要不要跳進來,由着人自己選。

他固然也可以不理會她,依他以往冷淡的性子,随她跟上一整天,眼角許都懶得賞一記。或是板着臉斥兩句,警告她與林氏莫再生事。

可他沒有,長指撚着花枝,将雅潔的白梅揉成一團。

他知道她不會莫名跟着自己。

這些日子她不露面,比誰都沉得住氣。

薛誠他們去得遠了,連笑語聲都再聽不見。

薛晟轉過頭來,視線落在她交握在身前的手上,“說吧,有事?”

顧傾聲音低低的,打量着他的表情,“爺別生氣,奶奶想您陪着過個節,您瞧在大年節上,能不能賞個臉,哪怕陪奶奶坐上一小會兒?”

薛晟輕哧。不知該嘲林氏,還是該嘲自己。他不想在這樣的大好節日裏去想這種惱人的問題。不想費神去想如何應對林氏。

他閉口不言,見視線內相互捏握得泛白的那對小手半遮在碧色的袖子裏。男人抿抿唇,抛掉手裏被折得不成樣子的花枝,緩緩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的指頭。

顧傾有些意外,下意識縮手,竟沒能掙開。

他将繡蘭花的袖子翻起,露出她左腕上被刀剜過的傷處。

姑娘啞了聲,擡眼見他低垂的睫毛上落了一點雪絮,随着眼睫微微顫動,潤成一點濕濕的霧。連他冷肅寡淡的表情也變得氤氲。

雪沫子拂過鬓邊,點點紛紛擾人。傷口已經結成猙獰的疤,其實就算适才被薛勤強行拉扯過,也并不覺得多麽痛楚。可被他用這樣的眸光瞧着,那傷處仿佛又有了感覺,絲絲縷縷泛起莫名的疼。輕柔的雪籽落在嫩白的手腕上,化成細小的一滴水點,他用溫熱的指尖抹去。顧傾一顆心繃成勒緊的弦,連呼吸也跟着壓抑。

薛晟短暫松開她的手腕,取出袖裏一塵不染的絲絹,輕裹住她尚未完全消去的疤痕。

這一刻氣氛剛剛好,風輕雪靜,良辰美景。

好像什麽都不必說,不必想。

他小心撫平絲絹挽成的結,輕柔将碧色的袖子理回原樣。

相握的手松開,掌心溫熱的觸感被空蕩幽涼取代。手腕上挽着的絲絹沁着微微的寒。顧傾輕抿住唇,目送男人轉身走遠。

**

顧傾回到屋內時,大夫人已被楊氏扶着回去自己的院子裏休息,眼看除夕的這場歡聚将散,老太太坐在炕上,臉上也顯出幾分疲态。

又哄鬧了一會兒,兄弟幾人陸續回來,聚在屋子裏陪老太太用了點心和湯飲。

“莫都拘在這兒了,”薛老太太開了口,“趁天沒黑透,跟你們媳婦兒回自己院子裏守歲去。”

林氏早盼着她提這一句,擡眼去瞧薛晟。

他支頤坐在椅子裏,紋絲未動。半阖着眼皮,手上漫不經心把玩一只白瓷盞。三、六夫婦率先告辭離開,就連薛誠也站了起來。

薛誠明顯發覺,自家五弟正在走神。剛才大夥兒陪老太太說話湊趣,他便一語未發。老太太問起他年休這段時間的打算,他甚至恍惚了一瞬才開口答問。

薛誠瞭了眼對面,一臉焦急的林氏,和她身後那個垂頭不語、面容平靜小通房,暗自搖搖頭,笑了。

他背過手拽住薛晟的袖子,悄悄提了他一把。

林氏見薛晟終于起身,忙跟着站起,還未來得及說出告辭離去的話,就見屋外一個婢女匆匆走進來,禀道:“老太太,雁歌适才來傳話,說陳留王府上的長史楊大人有急事要求見五爺。”

這種日子前來求見,自然是為着極緊要的大事了。薛老太太鄭重道:“既如此,老五你快些去吧,莫耽擱了王爺的正事。”

薛晟疊手行禮道“是”。對面,林氏臉上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

薛誠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心道這楊長史來得倒是巧。

**

酉時三刻,伯府各處都懸起了橙紅的燈籠。深暗的灰藍色天幕下,一排排燈影交互輝映,滿園的喜慶興旺。

林氏站在窗前,已經瞧了許久的景。

她換了身新衣,找春喜樓手藝最好的大師傅親手裁的衣裙。嫣紅濃紫,華美妩媚。頭面是最時興的樣式,襯着白皙明豔的臉龐,何等俏麗多嬌。她還正處在一個女人最美麗的好年華,每日悉心保養精心打扮,可是又有誰來欣賞呢,不過是日複一日,對影自憐罷了。

她早已不敢奢求他能主動回眸看一看自己,可在這樣的佳節,難道做一做樣子也不能夠嗎?

屋外,忍冬提只小包袱進了院子,在廊下和半夏打招呼。今日是除夕,按照舊例,房裏的婢女們可輪番休息半日,白日裏半夏和顧傾留在伯府,胡萍和忍冬清早就各自告假回了家。

他們都是林家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林家做仆役。只有顧傾沒有親人,往年便是得空,也不知該往哪去。她幹娘鄧婆子性情古怪,又有自己的丈夫親人,顧傾不敢輕易去叨擾,往年這個時候,就與別院其他落單的婢女婆子們一塊兒說話作伴。

忍冬回後院罩房時,顧傾正在房裏梳妝,平素她最是疏于打扮,穿的是幾年前的舊衣,發式也是最普通的模樣,整個人看起來老氣橫秋,沒一點女孩子該有的嬌俏。自打被指給薛晟做通房,老太太、大夫人都各賞了幾件新衣裳,她今兒選了件桃紅色對襟褙子,白色繡花百褶裙,長發在頭頂挽成雲鬟,清新明麗,燦若芙蕖。

忍冬托腮坐在案前,望着她的側臉忍不住嘆息,“我要是五爺,說什麽都要立你做姨娘,怎麽會有男人不喜歡你?”

顧傾笑了下,“別吹捧我了,不過是不常穿這種衣裳,你瞧着新鮮罷了。”

窗外傳來一陣笑,一個年輕的圓臉婢女站在院子裏喊顧傾。她放下梳篦,回眸跟忍冬作別,“小圓他們找我逛市集去啦,晚上我去幹娘家睡,明兒天亮前來替你,待會兒幫我向奶奶報一聲。”

**

此時的鳳隐閣裏,薛晟正陪着賓客飲茶。

陳留王府楊長史已求見多日,午後接到下人來信,說薛侍郎今日得空,煩請他前來一敘。當下不敢耽擱,忙快馬加鞭趕到伯府。

薛晟上任後,陳留王多回出面邀他宴飲,均被以公務繁忙為由婉言推拒,這番能夠面見,自是欣喜,楊長史随身備了重禮,以昭示自家東主拉攏的誠意。

“王爺多番向小人提及,欣賞薛大人的人物品性,只遺憾從前沒機會親近。如今大人回京,往後務必要多多往來相處。”

客氣話說了一陣,才說及求見的正題。“……流放的名冊裏頭,有位陳姓姨娘,才跟了文柳遠二三年,一直住在別莊,文家大婦存了歹心,事發後不肯遣散,好好一清白女子,又未參與那些傷天害理之事,實在稱不得罪眷……王爺存了仁義之心,想代此女說說情,瞧大人可否通融一二,将其名姓劃去……”

薛晟未料陳留王府連日求見竟是為此,不由失笑。倒是他低估了這些王孫貴族的無恥程度。

楊長史又道:“大人初入刑部,對京中局勢所知有限,為着近來的案子又四面樹敵,正是需人引薦佐助的時候。下個月安定大長公主的私宴,王爺有心與大人同往,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都在受邀之列,大人您是明白人,想來不必在下言明這意味着什麽。還望大人您,莫負王爺這一片赤忱……”

薛晟笑了笑,握茶道:“王爺的心意,本官明白。”

正事議畢,天色已然黑沉下來,雁歌送客歸來,見薛晟正在裏間更衣,玄色狐裘大氅披在肩上,瞧模樣是要出去。雁歌瞥了眼廳中幾上擺着的那幾只明晃晃的紅木描金禮盒,猶豫問道:“爺,這些東西,咱便收了?”

薛晟笑了聲,整衣從內走出來,“收進庫房,造冊注明,某某日某某人為某事相贈。”

雁歌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轉了心思,有些擔心地道:“今日楊長史上門,想來京中各處都已得了消息,爺不怕被打成陳留王一派?那豈不就間接與另兩位為了敵?”

薛晟不作解釋,只問:“适才吩咐你的事,辦妥了?”

雁歌點頭:“辦妥了。梁東快馬去了一趟大獄,找着那位陳姓姨娘,那女子自願入陳留王府,不願随其他罪眷一同流放。這會兒梁東多半已帶着人送往陳留王府去了。”

薛晟不再多問,提步就朝外走,雁歌小步追上他,問道:“爺這會子是回內院,還是……”

話音未落,就見雀羽喜滋滋地從外頭小跑進來,“爺,小人剛把傾姑娘在二門上攔住了,這會兒人在東側門外頭等。”

雁歌聞言,瞠目結舌看向自家主子。薛晟面無表情跨出門,在他驚愕地注視下遠去。

雪還在下。

屋檐外成串的紅紗燈籠溫柔地熏染着漫天銀華,薛晟跟在手提燈籠的雀羽身後,一步步接近敞開的東門。

車前站着個纖細少女,正與牽馬的青年含笑說話。

見着薛晟,青年尚未落下的笑容僵在臉上,恭敬退後一步,喊了聲五爺。

薛晟沒言聲,巷子裏風聲回轉,雪花落在他玄色衣領上,襯得他本就清隽的面容更顯疏冷。

他瞧也沒瞧朝他行禮的顧傾,踩着梯凳上了車,簾子垂下來,半晌才從內傳出一聲,“上車。”

顧傾和明心打招呼作別,提着裙擺爬進車廂。馬車很快駛動,車輪軋在結了冰的雪面上,發出沉悶的響。

車裏昏昏挂着兩只琉璃燈盞,光色不太亮,男人手裏拿了一卷書,垂眸靠在車壁上,也不知是在瞧書還是在想心事。

車廂內頗為寬敞,按照官員的規制設有茶桌和可供躺靠的排座,上朝下衙的路上可觑空瞧一瞧公文,也方便在路途中與人議事。

顧傾察覺到他态度冷淡,臉色比午後梅園裏替她裹傷時不知冷了多少倍。

她稍稍湊前些,提起小泥爐上的茶壺替他續水,小心遞過去,輕喊他:“五爺?”

“放着吧。”他不接茶,也不擡眼,似乎被書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馬車駛入大道,陣陣人聲傳入耳中,他有意疏遠,顧傾亦不再哄他,索性轉身掀起簾子一角瞧外頭的熱鬧。

起初還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走街串巷,漸漸近了東市,數不盡的喜慶燈籠照得街巷亮如白晝。茶樓酒館全部開門迎客,這樣居家團圓的日子,外頭竟是摩肩接踵人滿為患。

天橋底下小攤販一家接着一家,一路沿着大道兩側排開。今晚不設宵禁,街心上熱鬧得仿佛趕集一般。

角落沉沉暗影裏,薛晟擡眸目視少女側坐的影子。

街邊流轉的光影一道道落在她側臉上。卷翹的睫毛長而密,小扇子似的在巴掌大的臉上落下深濃的影。

雀羽的聲音從外傳進來,在喧鬧的人群中扯着嗓子大聲與顧傾說話,“今晚曲家巷有舞獅子,還搭了戲臺,引來好些百姓湊熱鬧。”

過了片刻,車馬駛入天橋側,雀羽又來報:“前頭人太多,馬車擠不過去,怕是要勞爺跟姑娘下來走一段。”

簾子掀開,冷風驟然湧了進來,顧傾回頭瞥一眼薛晟,抿抿唇,當先跳下了馬車。

薛晟随後步下來,原以為顧傾會在車邊恭候,一擡眼,卻見她從雀羽手裏接過燈籠,已率先走入人群。

薛晟沒有出言喊住她,無聲随在她身後幾步之遙。雀羽和幾名暗衛護在他身前,擁着他擠入攢動的人潮。

來來往往無數的行人,笑語歡聲充斥耳際。

漫天懸挂的彩燈和街邊招展的酒旗飛速掠去,銀花火樹,天上人間,辭去舊歲,明朝便是全新的一年。

忽然半天炸開一朵蓬勃的火花,人群驟然一靜,接着爆開了震耳欲聾的驚嘆聲。孩童們拍着手,一蹦一跳歡呼起來。

一簇簇焰火伴着破空之聲,炸破雪花紛湧的半邊天幕,重重火線紛至沓來,在天空中轟然化成璀璨奪目的妖花。天際通明,火星紛湧,與輕雪共同裝飾着這浩然的長夜。

人群尖叫着,歡呼着,緊密的鼓點和鑼聲混在其間,長橋對面舞獅隊就在這最熱鬧的時候現身,繞着攤檔,劈開人流,踏着特有的舞步湧上前來。

顧傾被人群推着朝前走,高舉手中的美人燈,回眸去尋薛晟和雀羽等人的身影。

他們被人潮隔絕開,彩獅高低舞躍,遮蔽着視線。顧傾意識到自己與他們走散了,她立在滾滾而來的人潮裏,踮起腳大聲地喚:“五爺,雀羽哥!”

鑼鼓聲和人聲淹沒了她的嗓音,她舉着燈籠艱難擠撞着人群往回尋。

腳上被人踢着踩着,新做的鞋面上全是腳印,發邊插着的珠釵也被擠得歪斜了。

人群中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她驚恐地尖叫一聲,而後被那只手攏着帶離原地。

時光止步,人影淡去。

她仰頭望見男人冷峻面容上那雙永遠淡定平靜的眼睛。

他身量高大,懷抱寬厚,站立如堅韌的青松。

顧傾被他圈在懷裏,似乎被他清冷無瀾的氣息所感,心中驟湧的驚懼快速平散。周身萬物流轉,這一刻仿佛什麽都不重要了。

她丢開手裏的燈籠,微仰着頭,濕潤的雙眸倒映萬千光影。薛晟凝眉望着她的臉,薄唇緊閉,一字不言。

焰火流飛,爛漫的光色傾瀉如洪。

少女扣住他大氅的披領,踮起腳尖在他耳畔說了句什麽。

十裏長街盡處,又一條火線炸開絢爛的花朵。

朱唇輕啓曼阖,他側耳去聽,只聞泠泠清風擦過。

**

回轉神來,再去尋雀羽等人身影均已不見,彩獅引着人流朝橋下去。

周邊湧來的熱力散去,涼風空悠悠卷進袖底。天邊焰火暫熄,空氣中飄散着濃重的硝石味道,輕煙漫在半空,短暫而璀璨的盛放過後,一切歸于尋常。

顧傾轉身,發覺手腕仍被男人握在掌中。她不确定,他是沒有注意到,忘記了松開,還是……

她引步向前,兩人就這般牽着手走下去。漫步過長橋,經過賣花的攤檔,經過食粥小鋪,沿着石磚鋪就的大道漫無目的的朝前走。

多年後薛晟還能憶起當晚清風的溫度何樣幽涼,記得相握的手掌滲出濡濕薄汗仍不願松開,記得姑娘紅衣白裙背身引着他朝前的背影。

他也曾想,如果一切停駐在那一刻,興許于他,才是确幸。

回程的馬車中。

幽暗的琉璃燈盞光色迷蒙。他坐在暗影裏,看身側沉默靠坐在車窗邊的少女。纖長睫毛揚起好看的弧度,臉頰貼在車壁上,仿佛陷入沉睡之中。

他不會知道她心內此時翻轉過多少念頭。

眼前的男人态度明顯在轉變,可遠還不夠。

她應以不動應變,煎熬他,疏遠他,讓他疑惑,令他踯躅。

太過主動的投懷送抱始終是落了下乘,林氏便是最壞的先例,她絕不會走林氏的舊路。

她今晚不言不動,不讨好,不貼近,甚至看不出任何表情。

珠釵上的流蘇随車駛動而晃蕩不休,在玉潔的面頰上留下搖曳的暗影。

時光無聲流逝,沉默令路程變得漫長。

他紛雜的思緒仿如漫天細碎飄灑的雪籽。

有什麽東西哽在喉腔,澀燥難明。

目的地終會到達,車馬駛入伯府東側門前巷道。馬車駛過巷口,從清冷的雪色中轉入橙紅燈籠的光影之間。

雀羽和出來迎人的管事含笑打個招呼,在車前擺放好梯凳,敲敲車壁示意,而後才掀開簾幕。

姑娘剛剛醒轉,從男人掌心抽出僵硬酸麻的手腕,揉了揉眼睛。手掌上濕熱的暖意空去,一瞬變得幽涼。

風呼嘯着灌入進來,她捏緊衣領瞧眼車外,“好冷,到了麽?”

聲音略帶一絲沙啞,像懵懂而嬌氣的孩子般嘟喃。

薛晟嘴唇動了動,就聽車外雀羽探頭笑道:“到了,這會子風大,石階上都結了冰,姑娘下來慢着些,仔細腳下。”

顧傾沒回頭,彎身步下車廂,和雀羽一左一右候立在車外。薛晟沉默地下了車,步上石階。

姑娘有些遲疑,似乎不知是否應當跟上,男人并未停步,踏着落地的輕雪緩步朝裏走。雀羽在旁掩唇低聲提醒顧傾,“爺等你過去呢。”

她抿了抿唇,腳步慢慢随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院中燈火昏黃,靜谧無聲,以往清冷肅靜的鳳隐閣前也懸了一排橙紅的燈籠,遠比以往多了幾許溫存氣息。

雪仍在下,階前簌簌積下厚厚一層銀絨,雲紋羊皮銀靴踏在上面,拓下兩個清晰的足印。

走進裏間,男人跨在簾前的腳步停下來。

他緩緩轉過身,瞧女孩向自己走來。她踮起腳,替他解去肩頭披着的大氅。

那雙眼睛純澈不摻雜質,那麽透明,那麽幹淨。

她每一次的接近都如此的磊落從容。

每一個不經意的擦碰撩撥,都仿佛只是無意之下的巧合。

女孩抱住大氅欲轉身,他從袖底伸出手,下意識按住了她的手臂。

她挑眼望過來,那雙濕潤的眸子水盈盈泛着光,看着他的目光,有疑惑有訝異。

他眼波仍是無瀾,幽暗得瞧不清邊界,他垂眼睨向自己扣住她臂彎的手。

那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唯有他自己知道的怪異心緒……

“五爺?”女孩張口,不解地望着他緊繃的面容。

窗外燈色透過菱花格子映在她光潔的臉上,微微張啓的唇是那樣小巧柔潤。

他沒有答話,沉默地俯下身來,手掌捧住她嫩白的臉頰,壓抑着微痛的呼吸輕吮住她軟膩的唇。

女孩手中捧着的大氅簌地落在地上。

**

誰家爆竹驚了靜夜。窗外閃過隐約的火點。

兩唇暫分,他撐臂起身,望見女孩張開春意氤氲的眼睛。朱唇沾染了荼靡的水痕,微微開啓的唇瓣間,比平素艱難而用力的喘。

纖細手腕被他擒住扣在枕上,那根珠釵早在混亂的抱擁纏-綿中失落蹤影,長發鋪散在榻上,更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潔滑如雪。

他擡指輕輕摩挲着女孩的唇,忽地想到自己曾在宣紙上寫下的那兩個字。

“顧傾……”

低眉抵住她的額頭,指尖輕擦過她誘人的唇。

女孩躺在枕上,偏過頭去瞧光色浮動的琉璃花窗。

呼吸還未完全平複,胸口起伏得有些急促。

她幽沉沉的想着心事,輕喃道:“奶奶若是知道奴婢在此,不知會不會發火……”

林氏不派她來,她自己是不敢輕易出現在他面前的。今晚的行蹤若給林氏知曉,背地裏勾引男主子的罪名跑不掉。便是與他親熱,也需得有林氏首肯授意,需得林氏開口相逼,而非她自己找上門來主動迎合。

薛晟凝眉聽着,面色便有一絲冷。

女孩坐起身來,拘謹地整理好被揉皺的束腰,她小心端詳他的臉色,貼身靠近過來,勾住他的手臂輕聲道:“爺生氣了麽?”

薛晟沒作聲,擡手撫了撫她鴉青的鬓角。

她身不由己,諸事受制,他如何不知。

回身擡手撥開她微亂的長發,他低聲說,“往後你來此,只管直言與她說——”

女孩垂眼搖了搖頭,因擁吻而變得潮熱的臉頰慢慢退去紅暈,雪腮白生生的柔淨,“奶奶會不高興,再說,爺您事忙,怎麽好……”

“咳,那個……爺,廚上備的酒菜好了。”門前,雀羽不知已經踯躅了多久,屋裏靜得一點動靜沒有,他拿不準二人之間此刻是個什麽氛圍。

若在以往二人生疏的令人着急,他随意進去都不見得撞見什麽尴尬場景。

可今兒不一樣,依着爺冷淡的性子,既然除夕夜主動帶了姑娘出去,必然是存了心的。适才街上就始終牽着手,回來後又這麽靜的在裏頭,就算爺再是如何克己守禮,畢竟也是個正常的男人。傾姑娘那般顏色,爺會意動也正常得緊。

他甚至有些高興,為着爺不再刻意苦着自己,也為着傾姑娘總算有人疼。彼此都是服侍人的,他知道顧傾的難處。她生得貌美,多少管事小厮盯着她,打她的主意。連他親耳聽過,那些不要臉的東西背地裏如何肖想她。

女孩被驟然響起的人聲吓了一大跳,緊張地理了理本就十分整齊的衣裳。

薛晟将她慌亂的模樣瞧在眼底,別過臉輕笑了一聲。他松開她,起身翻整好衣擺,回身瞥一眼慌忙挽頭發的姑娘,他眉頭浮上明顯的愉悅,邁開步子向門前道了一聲“傳”,自行走去裏間洗漱更衣。

雀羽帶着人在廳中擺了飯菜,等薛晟整理好重新走出來,卻始終沒見另一側裏間傳出顧傾的動靜來。

雀羽想了想,五爺平素跟姑娘家打交道不多,許多事想得不夠細致,他作為五爺貼身服侍的,不能不提點着。

便猶豫地道:“是不是備個熱水房給姑娘洗漱用?”鳳隐閣實在算不得理想的住所。

平時她過來都在落鑰前,早早在自己院子裏梳洗過才來伺候,今日随着他外出一趟回來,若要留宿,少不得要膏沐。

東暖閣巴掌大小的地方,放只水盆還勉強,擺只浴桶便困難。薛晟凝眉想了想,既然已撕開了那層窗紙,顧傾早晚都是他的人。

既是如此,還分甚東西南北房屋去處,他睡房中便有淨室,何須又費那些周章。

雀羽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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