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夜沉浮,光影明暗間,顧傾醒來又昏去。
太疲倦了。
背負着血海深仇,她這數年來,沒一日活得輕松。
昏沉之間,仿佛又看到從前那個被困在角落裏的自己。
那時尚年幼,清秀的輪廓已經長成,抱着洗好的衣裳走過天井,拿到院子裏晾曬。
隔着垂挂層疊的雲紗錦繡,肥胖醜陋的男人摸過來。
幸好她機警,在他撲向自己的時候蹲下去,閃過一排晾曬的被褥把自己藏了起來。
男人低笑着,粗粝髒污的手抓過面前晾曬着的尚未幹透的衣裙。張大淫邪的眼睛尋找着姑娘瘦小的身影。
“乖娃兒,填飽肚子要緊,裝什麽清高?把叔叔伺候高興了,往後想吃肉還不容易?”
一個在搜尋,一個在躲藏。一個放肆笑着,一個捂着嘴生怕自己發出半點聲響。
“學學你姐姐,多知情識趣兒,把爺們兒伺候的高高興興,自己也樂呵不是?乖娃兒,出來,叔叔疼你。”
身後是長滿青苔的牆,他高大肥胖的影子立在只隔了一層錦簾的對面。垂眼看到簾下他腳上髒污不堪的布鞋和油膩的褲腿。她縮在牆下緊緊堵住自己的嘴,忍住直沖喉腔的嘔意。
男人的手抓住錦簾邊沿,眼看就要掀開。
無處躲藏,她就要落在他視線內。恐懼令她渾身發顫,軟着雙腿站也站不起,跑也跑不脫。
她驚恐地望着那只指甲黢黑的髒肥大手,等待着厄運降臨,萬劫不複。
“錢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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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沙啞難聽的蒼老聲音,在晾曬場另一端響起。
肥膩男人回過頭去,待看清楚來人,眼裏的惱怒一瞬化去,堆起笑來彎身迎上前,“郭大嫂子,是您啊。”
牆角立着個婦人,頭發花白,身形佝偻,遠看像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走近去瞧,眼角雖有皺紋,可實際年齡應當還未超過四十。
她面無表情,一雙眼睛淡漠地平視着前方,仿佛男人堆笑讨好的模樣根本不值得她瞧上一眼。
“滾出去。”她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男人嘿嘿笑了一聲,毫不文雅地提了提沒來得及束好的褲腰,“是是,郭大嫂子說得是,弟弟我這就走。”
男人一步三回頭,不甘不願地去了,婦人轉過身,扶着青牆慢慢折回。
女孩從後沖上來,揚聲道:“幹娘!”
婦人腳步頓了頓,略停一息,沒有回過頭去。
她跨開步子,依舊朝前走。
女孩又喊了一聲,“幹娘!”
婦人站定了,停步等女孩靠近。
女孩跪在她面前,仰起臉紅着眼說:“幹娘大恩,顧傾無以為報,願晨昏侍奉,盡孝膝前,當牛做馬,無所不願!”
婦人哂笑一聲,擡起手來,一掌甩在女孩面上。
“我看你是想害死我!”
女孩偏過頭,用盡十足力的一掌,打得她半邊白皙面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
她頭發松散開,咬牙攀住婦人的衣袖,“幹娘說,再不許顧傾與您說半個字,見到您也不許行禮請安,顧傾試過了,可顧傾做不到。幹娘的恩德顧傾永遠記得。顧傾要侍奉幹娘,孝順幹娘,還要幫幹娘照顧幼文弟弟,拉扯弟弟長大,替他操持婚事,幫他娶妻生子。不論幹娘要顧傾做什麽,顧傾都不會蹙一蹙眉頭,幹娘,您別不理顧傾,顧傾求您了。”
她叩首下去,态度虔誠言辭懇切。婦人本是面無表情的臉,為着她那句“拉扯長大,娶妻生子”而有所松動。
可她吐出的言語卻仍是狠戾刻薄,“我還沒死呢,幼文我自己會照顧,用不着別人操心。我有家有子,沒興趣做別人的娘。滾遠些,再不要讓我看見你,下回就不只是一巴掌,你再敢歪纏,我盡可以打死你!林家不明不白死去的丫頭還少了嗎?”
她推開少女,躬着腰一步步挪了開去。
慘白的日頭下,少女扶着牆緩緩站起身。
那是年幼的她,第一次替自己尋找活下去的庇護。
鄧婆子嘴硬心軟,幫過她不止這一次了。她要再努力一點,讓她承認自己,讓她接受自己這個幹女兒。
她需要活下去,不管前路多麽艱辛。她要替姐姐雪恨,不論這條路走得有多難。
……身上泛起絲絲縷縷的疼。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場。
她從漫長的夢境中醒轉,睜開迷茫的眸子,望見頭頂層層垂挂的錦帳。
“夫人醒了?”
麗兒在簾外聽見動靜,腳步輕快地走進來。
“夫人餓了吧?這會兒都過了午時了,您昨兒就沒怎麽吃東西,又睡到這個時候。”
顧傾試探着坐起身,腰腿酸軟得使不上力氣。
錦被下的情形不宜給麗兒瞧見,小丫頭才只十四五歲,何苦教她過早見識這些不堪。
“我想沐浴,你幫我準備。”尋個借口把人支開,她撐着床沿勉強坐起身來。
錦被滑到腿上,露出紗布包裹住的傷處,和印着吻痕指印的雪白。
幹淨的新衣整齊疊放在床側的春凳上,她探身去取,手臂牽引肩頭的傷,疼得輕嘶一聲。
她一向是極怕痛的。幼時和鄰人家的孩子一同撲蝶,跌摔在花叢裏,膝蓋和手掌擦破了一點皮兒,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母親從鄰院沖出來,在鄰人不住的道歉聲中,一路把她抱回自家院子。
翻開褲腳看見那點甚至沒有滲出血絲的傷,母親哭笑不得的戳了她的額角。“你呀,嬌氣包,愛哭鬼!”
原是被人捧在手心裏呵寵的寶貝。一朝風雲變換,落到人人可欺的境地。
她時常會想起自己最艱難的那幾年,幼時長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仿佛上輩子一般久遠,那些甜蜜的美好的回憶,是她心底不能觸碰的存在。
但凡憶起半絲被人好生相待過的甜,眼前的苦日子便再也熬不下去。
她只能往前看。
一只手伸過來,替她拿起衣袍,展開,披在她肩頭。
他似乎沐浴過,換了竹青色簇新的袍子。
顧傾裹住衣袍遮住自己,“爺,您怎麽……?”
他少有白日還能閑暇下來的時候,又豈會在這時辰出現在她房裏?
男人将炭盆移過來,擡手遮下幔帳,坐在她身側,推開她肩頭覆住的衣衫,“你這傷,一日要上兩回藥,不可躲懶,否則——”指尖輕輕點過翻卷的細長傷口,血跡已經幹涸,離痊愈尚還遙遠,他熟練的為她抹藥,包紮,“若留下疤痕,瞧你哭不哭鼻子。”
顧傾抿唇笑了笑,一牽唇,連嘴角也跟着撕裂般泛疼。
嘴唇咬破了,昨晚又那樣用力的吻,此刻下唇還是腫的。
包裹好傷處,他重新替她将肩頭的衣裳理好,“聽你吩咐麗兒去備水,昨晚才泡浴過,今日傷處不要再沾水了。”
他托着她的腰,将她扶站起身,貼在她耳側低聲問:“腿還酸麽?需不需我抱着你……”
她搖搖頭,擡手輕推他,“爺去外頭等我吧。”
薛晟沒有堅持,目送她轉去屏後。
他沒有離開,随意在屋中踱着步子。
這間屋子當初便是為了方便她而布置的,可明顯她拘于身份,那些胭脂水粉、金銀玉器,幾乎都沒有動用。
掀開妝奁下的抽屜,連為她備好的厚厚一沓銀票也都好生躺在那裏。
錦衣玉食的生活于她,仿佛并沒什麽吸引力。
幾案上随意放着她做的針線,一塊石青色的料子,繡着松竹紋,尚未完工,瞧紋樣顏色,明顯是給男子做的。
他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陣,就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轉過頭來,女孩松挽長發,一面用巾帕抹去腮邊的水珠,一面朝妝臺走來。
見着他,杏眸輕怔,又瞧見他手裏的東西,大驚小怪的快步靠近奪了過去,“還沒有做好的,爺小心走了針……”
他瞧她這副緊張的模樣,不由彎唇笑了下,“給我做的?是什麽?”
女孩抿唇沉默了片刻,拉開抽屜,取出一只陳舊的小木盒。
“是裹湯婆子用的罩子,我給自己做了只粉紅色的,爺這只是石青色……”打開盒子,她那只已然做好,靜靜放置在裏面。
薛晟不由順着她的話去想象,冬夜寒涼的錦被裏,塞兩只灌了滾水的錫奴,包裹上成對的隔熱罩子,枕上躺着相依相偎的兩個人影……
他這樣的一個人,生來就注定不會平庸的活在那些凡俗瑣碎的日子裏。他在江州憑着過人的意志苦熬過五載凄清歲月,在京城牢獄裏踩着血污和白骨一步步向上攀爬。他從未具體的去想過,有人相伴的生活該是什麽模樣。
如今那些場景越發清晰,她帶給他的,不僅僅是肉身之上絕對的歡愉,更是默然相對的時光中,那些點點滴滴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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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月閣,是岷城最高的塔型建築。
朗月清風下,薛晟擁着少女,立在最頂端的臺前,俯望整座城池的繁華。
街巷恢複了它往日的喧鬧。
聞江倒映着燈火,星星點點,水波熠熠,仿佛銀河落入人間。
呵氣成冰的危樓上,男人敞開披風裹住身前顫顫的嬌人兒。
她回轉頭來,口中溢出的白霧癢癢漫在他線條硬朗的下颌上。
“好冷啊,五爺。”
“想熱乎乎吃碗湯圓,适才在樓下瞧見了煮圓子的攤檔,您陪我去,好不好?”
沉郁的面容并沒變化,依舊是波瀾不興的一張臉孔。
聲音裏卻不自由帶了幾許他自己未曾發覺的寵溺。
“——好。”
作者有話說:
岷城之旅結束啦。回京!
昨晚不小心點錯了,0點章提前發了,今天也跟着早幾分鐘好了。薛晟這個人挺複雜的,感覺把他寫的太淺薄了。前面幾章修改了一點點,劇情沒有變,不影響繼續閱讀。
晚安寶寶們。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