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玩笑開不得

雖然作為皇帝私軍, 并沒有軍規規定儀鸾衛的将士不許成親,但羅焰等近百人是皇上一力培養的親近私密之人,若要成婚, 必得先将對方祖上三代和五服之內的近親情況呈上,再得皇上金口同意方可。

他們不是早就抛卻了原本的身份姓氏, 就是無姓無父無母的孤兒, 有做過奴才的,也有讨過飯的。他們以“羅”為姓, 以彼此為對手和兄弟姐妹, 一心侍奉陛下, 大多數都已不存成家生子、傳承血脈之心。便是還想留個種的,既是怕麻煩,也是怕妻家招來禍根, 都不願意正式娶妻,不過買兩個看得順眼的丫頭,置宅養着罷了。

有了孩子, 雖不是正妻嫡出,只要求得皇上恩典, 也不差人家的孩子什麽。

皇上向來滿意他們如此行事, 有請示納妾買丫頭的,只要女子出身清白, 來歷清楚,便全部準了。

不過羅焰又與旁人不同。他随侍十四年,是皇上第一個超拔出來,賜了正名的, 也是皇上在儀鸾衛中最為信重之人。如今儀鸾衛由暗轉明,顯于人前, 他又将升正三品指揮使,若家中無女眷主持,便不利于儀鸾衛與別的衙門展開夫人交際了。

有些話不能在官面上明着說,有些事也只能在暗地裏做。大人們家中的夫人不僅承擔着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執掌中饋的責任,也要成為夫君在官場上的助力。

他也需要一門有名的岳家,辦一場盛大的婚事,來向世人彰顯儀鸾衛指揮使的地位。

羅焰一向能精準領會皇上話中之意,也從沒辦過讓皇上不滿意的事。

但這次他卻只說:“南下是為辦差,所見皆是各家內眷,臣不敢有所動心。”

皇上一怔,笑指他道:“你竟也會耍嘴了!”

羅焰道:“是臣只想效忠陛下,無心別處。”

皇上問:“難不成你看中的是甄家的人?”他思索道:“是他家的媳婦還好說,休出去給你為妾就是。是姑娘就難辦了,給你做妻是擡舉了,顧着太後,也不能給你做妾。”

羅焰忙道:“陛下,臣絕沒起過這等讓陛下為難的糊塗心思!”

皇上一想,笑道:“不是他家就好。”又笑問:“這些年朕賞你的宮女,你從來不動。儀鸾衛裏那些女子,也未見你動心。難道你竟不喜歡女子?不若朕賞你兩個美少年,如何?”

羅焰的表情有些許扭曲:“求陛下不要消遣微臣。”

皇上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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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皇上笑過之後,羅焰躬身道:“臣愚鈍,不知如何擇一門好親事,也不知什麽樣的姑娘是好的,還請陛下為臣賜婚。”

皇上笑道:“你若愚鈍,朕身邊就全是蠢人了!也罷,朕讓皇後給你選一家姑娘,絕不委屈了你!”

羅焰低頭,行大禮謝恩。

從麟德宮出來,回衙門後,他靜坐了一個時辰,親手寫下一封調令,命人速速送往揚州。

接着,他拿銀出宮,在城東北置下一所五進宅院,就在還未修建完成的新儀鸾衛衙門附近,回宮求得聖上禦筆,寫了“羅府”二字,聖上又加賜“純忠”二字,皆由內造坊制成新匾,懸挂在他新宅正門和正堂牆上。

八月底,天使抵達揚州。

寧安華連着接了兩份聖旨,身上多了兩重身份,她自己還沒如何,轉頭就看見檀衣幾個竟然都高興哭了?

再看林如海,也是一臉欣慰振奮。

早已料到皇上不會對甄家下死手,一定會給林家額外的補償,但有別人替她覺得揚眉吐氣了,寧安華自己就沒感覺太興奮。

不過,多得了一個“清熙郡君”的封號,除了虛名和今後的許多應酬麻煩之外,确實也有實在的好處。

“郡君”在本朝一般只封天家宗室女,是郡王孫女可以得的封號,雖然不能開府,沒有封地田莊,一年的俸銀只有三百兩,外加祿米折合約二百兩,卻是正經位視二品,爵比侯爵。[注]

也就是說,從今往後,外命婦裏能讓寧安華行禮的,就只有郡王妃、郡王世子妃和國公夫人三級。餘下伯夫人将軍夫人等,還要對她行禮。

寧安華雖不靠這一年多的五百兩銀子過日子,但什麽都不用做就能多攢幾百兩也是值得高興的事。畢竟,這可是除非她死了,或有諸如欺君、反叛等大罪被褫奪封號,旱澇保收,每年穩定的進項。

皇上沒有能力一次就把想換的人都換掉,“四王八公”等勳貴也不會坐以待斃。所以皇上還要向勳貴們施恩,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卻又不能過了頭,反讓勳貴們更沒了顧忌,也讓“自己人”委屈。

“公侯伯子男”這樣的爵位不能輕易封,但封女眷一個郡君、縣君就算小事了,又方便又能表明态度,花的錢還不多。

因此,林如海只得了二品虛銜——等他回京就任,大概會變成實的,封號卻便宜了她。

其實若說實在的功績,她明裏暗裏都做了不少,但在這個世界上,妻子支持丈夫的事業是天經地義。就算論功行賞,也是她“二品诰命夫人”該做的。即便額外開恩加封,一個鄉君差不多就到頭了。

可皇上給甄家二姑娘封了個縣君,為了壓甄二姑娘一頭,就只能給她比縣君更高的封號了。

把聖旨供起來,寧安華回書房找林如海商議:“雖然是喜事,倒不好請人。”

林如海暫時不宜挪動,皇上還命天使傳旨,暫不任命新任兩淮巡鹽禦史,令他在衙門裏安心養病。等他能上路了,再行回京修養。

皇上自然是聖恩隆重,體恤下臣,但衙門畢竟是官署公地,林如海事實上已經卸任了兩淮巡鹽禦史,身上只有正二品虛職,住在衙門裏養病是感念聖恩,大張旗鼓地慶賀請人就沒那麽名正言順了。

林如海笑道:“不請也好,能讓你省些事。我知道,你不愛這些虛熱鬧。”

寧安華笑道:“也就省事這兩年。陛下不讓表哥回鄉養病,可見想用表哥之心,是一日都不願多等。只怕明年就有調任旨意來了。我先提前恭賀大人官運亨通。”

林如海笑道:“郡君只顧消遣小生。”

寧安華便笑問:“大人既知我是郡君,怎麽還不行禮?”

林如海便真個要起身行禮。

寧安華攔住他:“才接了旨,表哥不累?”

林如海握住她放在他肩頭的手,下了床深深一揖:“下官見過郡君。”

寧安華扶他坐下。

他拉寧安華坐在身邊。

服侍的人早就避出去了,他環住寧安華的肩頭。

寧安華便輕輕靠在他肩膀上,枕着他穿的柔軟的石青棉袍。

林如海摩挲着她的手臂:“妹妹,太醫說……”

寧安華打斷他:“表哥連死都不怕,竟然會怕身子好不到十成?”

林如海的手一頓:“妹妹,我只怕會對不起你。”

寧安華便道:“表哥既這麽說,不如與我和離……”

感覺到他的身體立刻僵硬了,寧安華忍住笑:“再找一個能事事想着我、依着我、不蓄姬納妾、生得比你更好、對咱們的孩子還要視如己出的男人,給你做妹夫,如何?”

林如海愣住了。

寧安華偏頭,很是欣賞了一會病美人發怔的風姿。

在禦醫和她的共同努力下,他的身體養回來了兩分,不再像他剛醒過來的時候,簡直是瘦骨嶙峋。

所以羅焰和禦醫們都沒有懷疑他是真的要死了,也都相信了他能把毒血吐出來是天意。

就是現在,她還覺得他的骨頭正咯着她。

寧安華笑問:“表哥不說話,就是不願意了?”

林如海看向她,她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掙紮和猶豫。

寧安華大為驚嘆:“你當真了?”

林如海嘴唇動了動。

但沒等他說話,寧安華就從他懷裏出來,站了起來:“我看你是病糊塗了,我才得了封號诰命,麻煩事才完,好日子還沒過兩日呢,你求我走我都不走。”

她走到門邊,不許林如海再跟:“我還有好幾件事要辦,先回去了。我不待見糊塗人,你再想這些沒用的,我就再也不來了。”

說完,她把門一開,轉身就出去了。

林如海站在門口,看她身後急匆匆跟上了七八個丫鬟婆子。她行得急,發髻上垂下來的珠串在耳邊晃來晃去,在陽光下折出一片耀眼的珠光。

他自認也算才思敏捷,卻總是拿不準她的想法。

他略近一些,她就躲遠。他幾成廢人,她不見憂色,卻不離不棄。他們分明很和睦,也很……和諧,她卻毫不動情。他想給她更好的選擇,只是着實舍不得她,她卻難得發了嗔怒。

若說她是貪戀權勢地位,今日她郡君封號加身,在人前稱頌聖恩,在人後卻也未見多少真心的喜色。

林如海拿鑰匙開櫃子,喚林平進來:“把這個交給太太罷。”

林平低頭一看手裏的東西,驚了:“老爺?”

林如海只道:“你親手送去,一定要讓太太親自收下。去罷。”

林平心肝發顫,把東西捧到太太面前,連檀衣姑娘都沒給,直接放在太太身前的炕桌上。

寧安華拿到了林家的總賬冊和所有的房契地契,只随手翻了翻便放回匣中,又回書房還給了林如海。

“這些東西得你死了我才能用,這會子拿來給我,是白叫我看着眼饞?”寧安華說話一點也沒顧忌,“你中毒快死的時候,又不是沒給過我。我花不着,也懶得拿,若丢了壞了,我也擔不起責任。這些麻煩東西還是你費心留着罷。”

林如海抱着被太太塞進懷裏的匣子,又聽了這幾句排揎,反而放松下來,笑了:“是我想左了。”

他問太太:“不知家裏有多少能出門的人?”

寧安華:“表哥才一個月沒管事,就把家裏有多少人忘了?”

林如海忙笑道:“是我不知夫人近日有沒有什麽用人的事辦。”

寧安華便說:“沒有。安碩回保定,有寧家的人就夠了,最多再添兩三個護送的。年禮要下個月再往各處送。”

林如海便笑道:“那就請夫人派人回姑蘇,把咱們家歷代夫人嫁妝裏精巧的東西運過來,再辛苦夫人把還能用的找出來用一用,不然白放着壞了就可惜了。”

林家在前朝就是官宦之家,書香世族,又因子嗣稀少,出嫁的閨女更少,至今多少代夫人們帶來的嫁妝全留在了林家。林家無爵後,財産都被運回了姑蘇老家,帶在外頭的不過是十之一二。

夫人們的出身或清或貴,嫁妝裏的珠玉擺設古董自然也沒有拿不出手的。但這些東西都是林家公産,寧安華不缺用的,也懶得折騰,所以一直沒動。

不過林如海主動提了,心知他是在為方才的事找補,寧安華便應下:“這些東西擱在庫房裏幾十年沒動了,也得派人回去查查,不然咱們不用不算什麽,被人私下倒賣偷換了才可惜。”

林如海便問:“難道誰家有這樣的事了?”

寧安華說:“那日秋霜和紫鵑說話,我聽見她們說,榮國府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有個女兒放出去了,嫁給了一個叫冷子興的古董商人。他常在京中江南兩地往返。”

太太有什麽,陪房是最清楚的。若陪房起了壞心,偷盜起不常用的東西來,交給古董商人女婿拿遠了去賣,只怕十年二十年都發現不了。

林如海思索了一回:“老家庫房的鑰匙都在這裏,便是有人想偷換,也進不去庫房的門。”

他說完才發覺話題走偏了,忙扭回來:“夫人不願意拿這些,就取五千兩銀子出來,随意買些東西罷。”

寵辱不驚、超然淡泊、只愛真金白銀的寧安華雙眼一亮:“我沒什麽買的。”

林如海笑道:“那夫人就先留着。”

寧安華也一笑。

也行吧,又賺了五千兩,她就不去糾結他從前那些“真情流露”“情不自禁”是丢了,還是變了,還是本來就沒多少。

——這個時代的男人,竟然有人願意讓自己生了孩子的妻子帶着孩子改嫁?

那一刻她真的有些懷疑,他是不是不想當她孩子的爹?

而且五千兩這個數字又叫她想起一件事。

去年她本來想做幾件又花錢又能揚名的善事,來證明她不是輕易賄賂得了的。結果她才把要做什麽善事想出個大概,林如海就出門了,接着就中毒了,計劃就此擱淺。

他去年給她的五千兩銀子,她收起來兩千六百兩,還有兩千四百兩善事預算一文沒動。

這些銀子說是要做善事的,她就得實打實花出去才行。

天下還算太平,貪官污吏是有,卻還沒猖狂到讓百姓過不下去日子的程度。這兩年勉強可以說一句風調雨順,百姓不缺口糧,揚州城的糧倉裏也堆着糧食,并不用人施粥舍米。便是真到了缺糧的那天,出頭鳥也不是随便就能做的。

白花花能買來糧食布匹的銀子,她也不準備白送給寺廟和尚們,更沒打算印出經文散發,“積攢功德”。

這些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寧安華挑來撿去,思索許久——林如海一直在旁等着,一句話也沒說——決定:“捐八百兩給揚州養生堂,八百兩給姑蘇養生堂,剩下八百兩,看有沒有被拐的孩子能救下來,給他們找找親爹娘罷。也算是給咱家的孩子積福了。”

林如海聽完,想起她說的是哪件事了,忙問:“要不要多拿些錢?”

寧安華看了他兩眼,才要說話,檀衣在外回:“十一典衛想見太太。”

廊下,羅十一動一動手指,碰到了袖中的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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