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壯麗之下

就算甄家倒了, 太後仍是太後,鳳藻宮首領太監周全德仍是太後的奴才。

太後娘娘吩咐,周全德不敢不聽。

他領了命, 輕手輕腳出去了,倒了殿外才敢放松走路。

來至宮門處, 見小一刻鐘過去了, 寧夫人仍微笑端立,不但站的地方一寸沒挪, 連唇角的弧度都沒變一變, 他心底服氣, 更不想得罪寧夫人——林大人一家了。

太後娘娘年已六十有七,這半年多日日頭疼,至多只有一半是裝的。太後娘娘活着, 他是鳳藻宮首領太監,開罪個把大臣、夫人不在話下,誰為這點小事讓太後娘娘煩心。可等太後娘娘一薨, 鳳藻宮遲早易主,他又不是老聖人、聖人的心腹, 若攀不上新主, 豈不只能等着倒黴了?

他雖是沒根的奴才,活了五十來年, 才享了十幾年的福,還沒夠本,可不想哪日随便枉死了。

林大人至少還有二十年得用,寧夫人也不容小觑, 太後娘娘偏要他做這得罪人的事,哎……

周太監走至寧安華面前, 笑眯眯道:“寧夫人,太後娘娘頭疼發作,暫不能見夫人了。知這裏人來人往不便,怕損了夫人的體面,娘娘額外開恩,讓夫人去僻靜處暫等。”

寧安華對着主殿方向一禮謝恩,笑道:“太後娘娘果然仁德憐下。”

周太監笑道:“夫人請跟我來。”

寧安華沒許檀衣、菊露跟她進宮,就是怕出個一二意外,她們先慌了神,她還得照顧她們,不如她自己一個人方便。

此刻,她随周太監繞着鳳藻宮的宮牆走,身後并無一個宮女內侍跟随。宮道寬敞平坦,異能在她指尖凝聚。她不介意讓鳳藻宮首領太監出點或許能致命的意外——比如腳滑磕到後腦,又被自己的口水和嘔吐物嗆到窒息而死——來終止可能會發生的陰謀。

她袖中還藏着羅十一友情贊助的迷藥。迷藥本身不會對人體造成任何損傷。羅十一說全部撒出去,至少可以瞬間迷倒十個壯年男子長達十二個時辰。

她認為加上她的異能,這個數字可以至少翻五倍。

昨日下午,羅十一幾乎是對她明示,萬一甄太後“頭疼到糊塗了”,不遵常理行事,要把她“拿下”,她可以随意對太監宮女侍衛們用此藥。只要鬧出些動靜,自會有人來救她。迷藥瓶上有儀鸾衛的标記,一切後果都由皇帝、儀鸾衛負責。

一聽藥效,她就知道,就算在儀鸾衛中,這迷藥也必屬難得的精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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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羅十一,如果她真用了此藥,是否會讓她受罰。

羅十一笑道:“微臣是指揮使大人尊陛下之令,派來夫人身邊,教導夫人習武,護衛夫人安危的。夫人既随我習武,我教夫人用一二迷藥,也是做習武先生應該的。”

她又聽出來一句潛臺詞。

那就是羅十一,或者說儀鸾衛,會“護衛”她在宮中的安危。

皇上如此重視林如海,連她這個夫人都記得保護周全,她怎麽能不将皇上的美意告知林如海呢?

哪知林如海聽完,更擔心她在宮裏會被為難了。

……

寧安華認為,周太監應該感謝甄太後,只是讓他把她領到了一處無人走動的岸邊。

太陽已經升高了,照得眼前寬闊的水面波光粼粼。岸邊奇花異草無數,都與大氣而不失精巧的山石雕像一起依偎着楊柳。水面上已有荷葉漂浮,只是尚無花苞露頭,卻更顯眼前景致清雅幽闊。

“真是好個所在,果然天家禁苑,氣象不凡。”看周太監沒有把她往水裏推的意思,寧安華就欣賞起了眼前景色。

身處水邊,草木繁茂,讓她覺得呼吸都暢快了不少。

說起來林家花園裏也有一股活水。不如這幾日就搬去園子裏住?

二級異能還是有些弱了。殺人的手段太少,也容易被人發現異樣。

周太監不意寧夫人還能持住。

這一路過來,越走越沒人影兒,他都怕寧夫人受驚過了頭,她自己失儀就算了,可別對他動手。

他這把老骨頭真不比年輕的時候了。

他都不敢走在寧夫人前面,只在一旁引路,嘴裏一直沒斷了話說。誰知寧夫人真就不怕?

但就算如此,周太監也不敢違逆太後之意。

他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正是林如海在宮門處塞給他那個,笑道:“無功不受祿,咱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寧安華虛推一下,笑道:“今日初見公公,不成敬意,請公公就拿着玩罷。”

周太監便收回荷包,拱手笑道:“夫人在此稍待,太後娘娘會在午初之前召見夫人。”

他手指在袖中,朝一個方向略指了指,示意何處會藏人監視。

寧安華笑道:“我知公公差事忙碌,公公只管請。”

二百兩銀子沒這麽大用,那就是周太監的私心?

周太監不敢久留,再次拱手為禮,轉身離去。

周太監領寧安華來的這處地方除了水邊楊柳外,并無半點遮陽之地。水邊泥濘不少,過去就會污了衣裙。寧安華也沒想去柳枝下躲着。

她雙手交疊在小腹前,向水邊靠近幾步,感受着陽光照耀,閉上眼睛。

有常人看不見的靈氣和水氣在她周圍流動着。

水下有微小的水浪翻滾。

在周太監所指的反方向,一所小樓上,羅十一看見寧夫人停下腳步,不再向前,着實松了一口氣。

她身邊的羅焰不必借助外力,就能看清寧夫人所在之處。

見羅十一放下了西洋望遠鏡,羅焰問:“你不想留在儀鸾衛,就是為了她?”

羅十一看他一眼,笑道:“大人說得好像我對寧夫人有傾慕之意。”

羅焰面上卻無一絲笑容:“我知道你有多少本事。你不故意藏拙,早升到了五品。或許在我之後能得賜名的是你,不是羅溫。你不嫌做個習武先生浪費你的天分才能也罷,但你要知道,在林家三年以上,你就不可能再得陛下的信重了。”[注]

羅十一也收了笑:“所以我深謝大人的成全。”

羅焰心中的不解凝在雙眉之間:“為什麽?”

羅十一轉身直視他:“大人有血海深仇,時刻不敢放松,我卻并無大志,只想平安此生。”

羅焰越發擰起眉心:“你別忘了是誰給你的平安。”

羅十一毫不躲閃:“我從來沒忘。”

她叫羅焰:“大哥。”

她問:“現在還有誰能叫大人一聲‘大哥’嗎?”

當初他們幾十個人,互以兄弟姐妹相稱,都尊羅焰為首,叫他“大哥”。

羅焰先移開了目光。

羅十一道:“我從十二歲跟随陛下,至今服侍已近十五年。大哥侍奉陛下左右比我還長,當知我這些年的忠心,卻說陛下對我的信重最多只能留三年。大哥有沒有想過,陛下對你……”

“十一!”羅焰低聲喝道,“你不要命了!”

羅十一笑了。

她問:“大哥會要我的命嗎?”

她仰頭,露出了看似毫無防備的頸項。

羅焰不看她:“你也說了,沒有人能再叫我‘大哥’了。”

羅十一低頭笑道:“是,指揮使大人。”

羅焰:“你給了寧夫人什麽?”

羅十一:“一瓶‘一滴水’。”

儀鸾衛特制迷藥“一滴水”,顧名思義,只需用一滴水化開的藥,就能迷倒一個成年男子。

羅焰:“一整瓶?”

羅十一:“是一整瓶,大人。”

羅焰:“儀鸾衛共五瓶‘一滴水’,單你手裏兩瓶,是你研制有功,不是讓你濫用的。”

羅十一:“屬下奉命保護寧夫人的安危,為保萬全,才出此策。且屬下并未告知寧夫人‘一滴水’的真實效力和真正名稱。待寧夫人安全回府,還會将‘一滴水’歸還給屬下。”

羅焰:“你是否告知寧夫人,今日你會入宮?”

羅十一:“并未。但寧夫人聰慧,大約猜到了。”

羅焰:“你是否告知林家,弓九是你之徒?”

羅十一:“并未。且屬下保證,林家無人猜到此事。”

羅焰:“林大人是否已知陛下愛護之心?”

羅十一:“屬下還不知寧夫人是否已告知林大人。但寧夫人與林大人感情厚密,一向并無藏私,如此大事,想必昨夜不會隐瞞。”

羅焰:“你是否只忠于陛下?”

羅十一:“屬下終生只奉陛下為主。”

羅焰:“若上述有一句不實——”

羅十一單膝跪地:“屬下願受剜心剔骨之刑。”

羅焰:“起來罷。”

羅十一起身,舉起望遠鏡,看向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寧夫人。

“聽得大人将有新婚之喜,屬下不能去了,只好提前恭賀大人。”

“多謝。”

“福海”岸邊,寧安華睜開眼睛,背上沁出一層冷汗。

方才她的異能向“福海”深處探去,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陰冷、邪惡又充滿不甘的氣息。

這湖底究竟埋了多少冤魂?幾十個?幾百個?還是更多?

幸好她撤走得快。

寧安華深呼吸,看太陽已将升至中天,便靜待有人來尋。

她額角有汗,也不必再用水僞裝了。

果然不到半刻鐘,周太監趕來了。

他行了禮,先将她上下一打量,面露驚奇:“夫人可覺得有哪處不适?”

寧安華笑道:“只是曬多了太陽,有些頭暈。還請公公盡快帶我去拜見太後娘娘,不然就恐失禮了。”

周太監忙道:“夫人快請。太後娘娘方才吃過藥睡下了,才醒就命咱家來傳夫人了。”

寧安華忙稱頌幾句甄太後的賢德,随周太監沿原路向回走。

周太監仍在一側,看寧夫人腳步不見虛浮踉跄,仍能端得住儀态,不禁怕起了太後不滿,以為他沒有盡心辦差。

他琢磨了一路,是不是裝不經意推寧夫人一把,或是引她踩幾腳泥,讓她狼狽些,也好叫太後看了滿意。

可等回到了鳳藻宮的宮門,他也沒尋見機會,只得膽戰心驚地看着寧夫人步伐端莊、神色端肅地入內觐見。

太後娘娘拖的時間太久,他帶寧夫人去的那處又遠,現下只差不到兩刻鐘就該傳膳了,這、這林大人還在宮門口等着接人,太後娘娘就是想多磋磨寧夫人都沒機會了!

不是他周全德沒良心,實在是民間還說“縣官不如現管”。太後娘娘既是“縣官”又是“現管”。他再想結善緣,也不能現在就讓太後娘娘對他不高興啊!

不到一刻,一位新任侍中送寧安華出了殿門,這回并不交由周太監了,只讓另一個小內侍送她出宮。

寧安華看那小內侍才十一二歲,心道接她進宮用鳳藻宮大總管,送她出宮用個小孩子,這是甄太後在以此向外表示對她很不滿意?

她倒無所謂。哪怕這小內侍不認路也沒事。她記得是怎麽進來的。

殿內叫周太監進去,寧安華心中冷笑,沒有回頭,跟着小內侍步行出宮。

不過鳳藻宮竟然沒找一個不認路的小孩子領她迷路。

是甄太後不能再為難她了,還是宮裏就沒有不認得路的小孩子?

這大明宮看上去如此壯麗……

到了宮門,林如海一見到寧安華,就迅速打量過她沒瘸、沒殘、身上沒傷,接着就把她推進車裏了。

她還沒回神,就聽見他在前面車上命駕車回府。

檀衣和菊露一邊一個給她擦汗捧茶,都說:“可把老爺急壞了。老爺差點就再進宮去求皇上了。”

寧安華接了茶喝,安撫她們幾句,笑道:“有話等回家再說。”

被“福海”底下的東西驚着,她也确實有點累了,便靠在枕上假寐養神。

但等回了自家,林如海立刻就讓請弓九來,先給寧安華診脈。

弓九仍是淡着一張臉,沒問給寧安華診脈為什麽不找羅十一,診完說:“夫人身體毫無問題。倒是我看大人急火攻心,該吃兩劑藥調理。”

寧安華笑道:“麻煩先生,給大人開方罷。”

弓九開完方子就走了,寧安華讓人拿去抓藥熬藥。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林如海就把她打橫抱起進了卧房,将她放在床上就問:“太後可難為你什麽了?”

寧安華只好自己摘掉鳳冠。林如海忙接了。她笑道:“不過是讓我站了一個時辰。再有就是教導了我幾句。”

林如海忙問:“說了什麽?”

寧安華總結了一下:“說我該敬重夫君原配的娘家。”

家中出了一位娘娘,又恩準省親,寧榮兩府喜慶榮耀了三個月,已經圈定在何處造省親別墅,圖紙也有了,只待吉日開工。

但開工之前,還有一件重要大事要議定:

建園子的錢從哪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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