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刀如游龍
寧安華很清楚地察覺到了溫夫人的态度變化。
上回她去江公府, 江家明顯是把适齡的男孩子都推出來,把他們的優勢都擺在明面上,任林家去選。
想要輩分高、地位尊貴, 有江明越。
想要家中人少自在,自己能當家做主的, 有溫澄。
想要多留幾年女兒, 晚些再送出閣,還有江純定。
至于江純輝, 和前面三人相比沒有任何優勢……大約是湊數試試的。
但今日, 聽她明确說出“只希望将來他們夫妻能彼此一心一意, 忠貞不渝,白頭到老”後,溫夫人再沒提過江明越, 改為專心推薦溫澄。
很多話不必明說,大家意會即可。
寧安華不是非要皇後兄弟做女婿,還要看黛玉自己喜歡和林如海的意思。再說, 江明越的确出挑,可比他還出挑的少年, 寧家就有一個, 也沒有稀罕到為他改變原則底線的地步。
溫澄的個人條件并不輸江明越。若黛玉看他順眼,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若黛玉沒看上他, 日子長着,再挑就是。
瞥見那個叫碧月的丫頭回來了,寧安華會心微笑。
溫夫人讓江明越別表現得太好也是好事,免得黛玉欣賞他, 江家卻無意,那才是不好。
她又翻了一遍面前姑娘們做的詩。
席上無有不通詩書者, 不會作也會評。衆人公評,黛玉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江純薇居第二,青兒第三。
江純岚和瑛兒落第,一人罰一杯酒,還暫存着沒喝。
不用事先透題,黛玉果然也是第一,她準備的彩頭就好像成了專給自家孩子的。瑛兒又小,不宜飲酒。正好讓她有了借口,把男子們叫過來,讓黛玉細細的看。
對岸席上雖擺着滿滿的酒菜,卻只有寧安碩一人慢斟細飲。
餘下六人,或凝神沉思,或奮筆疾書,或搔頭嘆息,連張如琢、江純毅都在認真作詩。
盧芳年與雲氏年齡相仿,便打趣道:“你們猜,江大公子是為了彩頭,還是怕在愛妻面前落人下風?”
雲氏“哎呀”一聲,紅了臉笑道:“既是寧夫人出題,他怎好不用心?并不與別的相幹。”
寧安華有心觀察江家對小夫妻之間感情好是什麽态度,便笑命檀衣:“快把這屏風搬過去,送雲奶奶到那邊坐着,別讓江大公子懈怠了。”
檀衣便夥了五六個丫鬟婆子,笑請雲氏挪到東邊欄杆處坐了,那裏離江純毅等作詩的地方近。
雲氏滿面羞紅,還不忘了先看溫夫人和宋氏。
溫夫人笑呵呵讓她去,未見分毫不喜。宋氏也含笑,眼中卻閃過一抹悵然。
雲氏動了地方,席也用得差不多了,寧安華便讓林黛玉請姑娘們穿花釣魚,又問溫夫人和宋氏是否要暫歇。溫夫人和宋氏皆說不必。
柳月眉不小心多吃了幾杯酒,此時酒意上來,有些不勝之态,盧芳年陪她出去散散醒酒。
寧安青游園、坐席、作詩這半日,已至體力極限。
寧安華一直在她身上多留着一份心,見她林黛玉悄悄說了什麽,林黛玉摸她的手探她的額頭,她笑着搖頭。林黛玉與姑娘們走在前面,她慢慢跟在最後,漸漸錯了幾丈遠。至轉彎處,姑娘們向前轉,她便向後拐走了,沒驚動什麽人,離去得無聲無息。
再等她特意撥去照顧寧安青的英蓮過來,悄聲回:“青姑娘命我來告罪,說請太太放心,她只是累了,回去躺躺就好,若有不适,會立刻找十一先生。”寧安華方暫安了心。
離席還是五個姑娘,到了西邊欄杆處釣魚就剩了四個,少了一個,溫夫人又見有丫頭回話,便問:“青姑娘沒事罷?”
寧安華笑道:“她自小體弱,今日是着實高興才玩了這半日,平日縱在家裏走走,不過一兩刻鐘就要回房了。連一年裏上學,她也是三伏、三九皆不去,只在屋裏養着。”
溫夫人想到寧安青容貌清麗,氣度娴靜,舉止風流,才思敏捷,偏生小小年紀氣虛面白,弱不勝衣,也真心可憐,便與宋氏多說了幾句養身偏方等,寧安華都耐心傾聽謝過。
既說起了寧安青的才學,宋氏便笑問:“方才聽得青姑娘和大姑娘都是夫人親身教導開蒙的,兩位姑娘高才,想必夫人也飽讀詩書。今日如此樂景,我是許久不讀書動筆了,不敢獻醜,夫人若筆猶未封,為何不作一首,以記今日,也叫孩子們知道山高海深?”
寧安華笑道:“不敢當淑人謬贊。我雖識得幾個字,幼時也曾作過幾首幾阕,不過游戲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尚不如孩子們今日之作。且自家嚴、家慈去後,我再無調文弄字之心,偶有閑暇,只一畫以娛而。蒙淑人高看,若不嫌技藝粗疏,我便獻醜一畫,如何?”
宋氏忙道:“是我唐突了。”
寧安華笑道:“淑人不知內情,何過之有?”
溫夫人笑道:“那我等竟有福一觀夫人作畫了。”
桌案都是現成的。檀衣率人鋪上生宣,調好筆墨。
寧安華挽袖拈筆,不過一刻有餘,便粗成一幅寫意。
寧安華擱筆笑道:“今日時辰有限,望衆位莫要嫌我塞責。”
這時,柳月眉和盧芳年也醒酒回來了,衆已婚女子皆圍在一處觀畫。
宋氏贊嘆不已,笑道:“夫人也太過謙了,非胸中大有丘壑,如何能成這一幅!”
她問:“夫人可有號沒有?”
寧安華取一印,蓋下衆人看時,是“長幽”二字。
宋氏細品一番,笑道:“我倒有了四句配夫人這幅畫。”
寧安華忙道:“淑人請。”
宋氏便看溫夫人。溫夫人點頭,她便提筆寫下一絕,衆人又細賞一番。
寧安華便請宋氏落款,宋氏忙道:“不過四句粗詩,何必留名。”
寧安華笑道:“此畫只會留在寒舍,不會外傳。恭請淑人留下一號,今後每見此畫,便如再臨今日之景了。”
宋氏随身無印,便寫下“雲西”二字,笑道:“這還是我閨中無知之時胡亂取的號,今日竟用得上了。”
她作了一首,連盧芳年、柳月眉、雲氏都技癢,紛紛要了紙筆。
寧安華請溫夫人回座。丫鬟們早已撤了殘席,又上新酒。寧安華便與溫夫人再淺酌幾口,看姑娘們聚在樹蔭下垂釣,相隔不過四五丈遠,就是悠閑飲酒的寧安碩和埋首苦作的男子們。
她視力極好,把姑娘們和男子們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
江純岚和張如瑛在專心釣魚。江純岚身邊的桶裏有三四條小魚了,又釣上一條,她悄悄放在了張如瑛桶裏。
江純薇的目光雖然隐蔽,但……沒離開過溫澄身邊一尺。
寧安華:……
看來表哥表妹一起長大,是有一段故事了?
溫夫人知道嗎?
她想了想,認為溫夫人若知道,沒必要明知林家的要求,還冒着得罪林家的風險,一心推薦心有所屬的溫澄。
溫澄是溫夫人侄孫,江純薇是溫夫人孫女。溫澄的個人條件,絕對配得上江純薇了,江家為什麽不考慮讓他們湊成一對?
是覺得溫澄算“自家孩子”的範疇,婚事自家消化太虧,理應向外再尋姻親交好,還是對江純薇有別的打算?
那麽,是江純薇單相思,還是溫澄也有意?
寧安華開始觀察溫澄。
溫澄的詩似乎做完了,只剩潤色,他神态不算緊繃,眼神卻專注,正一心一意斟酌修改。
這麽認真地對待賽詩,他不是對江純薇全然無意,就是以利為先,目标明确的性格,或者是對黛玉一見傾心,必要奪得頭籌。
寧安華又看黛玉。
黛玉……似乎對江明越更感興趣……
寧安華抿了一口燒酒。
黛玉最多也就是對江明越有好感,肯定不會今日一見就驚為天人非君不嫁。
多欣賞幾眼優秀的男子算什麽大事嗎?
寧安華把自己說通,饒有興致地繼續猜小孩子們的心事。
這樣相對單純的萌動傾慕,她已經許多年沒有體會過了,都是利益和欲望交織産生的情動觊觎。不管他們這一刻的心事能不能在将來成真,少年情意總是美好的。
——前提是,沒有人對她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寧安華注視着偷看她卻正好被她發現了的江純輝。
他滿臉通紅,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了,還險些打翻了硯臺。
被人傾慕總體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也要看對方是誰。
如果是一個沉不住氣,很可能會有損她名聲的毛頭小子,這就是一樁麻煩。
長香燃盡。
寧安碩将衆男子的詩作收上來,遞給檀衣,檀衣呈到寧安華面前。
寧安華便将姑娘們的詩令人送過去,讓男子們傳閱,以此公評。
衆人再次評議,林黛玉和溫澄并列第一,江明越居第二,江純薇第三,寧安青第四,再下不列。
彩頭恰有兩樣。寧安華令溫澄先選,溫澄請林黛玉先選。
林黛玉沒再推辭,在衆人的注視下拿起了古泉短刀,笑道:“多謝太太和衆位夫人厚愛,諸位,承讓了。”
溫夫人忙笑道:“大姑娘不必讓他,只管選洮硯就是了。”
林黛玉笑道:“我并沒有讓着溫公子。這柄刀我向太太求了一年,今日終于能得了。”
太太沒明說,但她知道,太太在給她機會,讓她想展示出哪一面,就展示出哪一面。
其實她向太太求了一年的不是這柄短刀,是一把新弓。
江純薇便問:“難道林妹妹還會武?”
寧安華笑道:“林家女孩兒除非太過體弱,不然都是從小就學騎射。她這幾年好了,又蒙那年陛下垂恩,賜了我一位習武先生,除騎射外,她也跟着學了幾招幾式,只是學得不精,我怕她傷了自己,不敢給她利器。今日終于讓她拿到手了。”
溫夫人看宋氏。
宋氏便問:“倒不知夫人武藝如何?”
寧安華笑道:“我不敢自誇,不如請一位與我比試一二?”
話趕到這裏,溫夫人也想知道寧夫人的武藝學到了什麽程度。
她看了一回衆男子,江純毅已婚,刀劍無眼,溫澄之下都還小,便命:“純輝,你來與寧夫人過幾招看看。”
檀衣奔回房中,取了一刀一劍。
寧安華自拿了刀,寧安碩将長劍塞在了仍在發怔的江純輝手裏。
大凡大戶之家,即便家中不從武,也會教男子幾招拳腳劍法,亦有文人佩劍充為門面。
江純輝會的幾招還是十年前學的,近年他忙于讀書,早講武藝抛諸腦後。
可寧夫人弱質女子,縱然習武,又能多精?他萬一傷了寧夫人,豈不——
江純輝微一走神,忽見刀光如游龍一般直沖他眼前。
他慌忙舉劍格擋。
怎知這刀上竟似有千百斤力氣,震得他手臂乃至渾身發麻,只能後退!
寧安華只用了三分力,就探出江純輝不過學了些花拳繡腿。
五招之後,她輕松挑走了江純輝手上的劍,手腕一轉,刀背朝內,将刀橫在了他肩頸上。
江純輝渾身僵硬,臉色煞白。
寧安華收刀笑道:“承讓。”
不僅溫夫人、宋氏、江明越、溫澄等,連柳月眉和盧芳年都看呆了。
溫夫人半日回神,笑贊:“夫人果然是女中豪傑,不愧‘義勇’之名。”
張如瑛握住林黛玉的手,小聲尖叫:“林姐姐,咱們也好生習武罷!”
林黛玉眼中只餘驚嘆:“好,是該好好習武!”
江純毅等圍着江純輝安慰,一人一句“不丢人”,“我們也打不過”。
寧安碩亦笑道:“我也打不過姐姐,姐姐讓着我才能走幾招。”
寧安華把刀丢給檀衣,再請溫夫人歸座。
仍是群芳競妍,水面微漾,滿園景色看在衆人眼裏,卻與方才再不相同。
兩刻鐘,溫夫人起身告辭。
兩家都知親事大約是做不成了,卻仍客氣有禮地互相告別,約定了新年一定要再聚一回。
江公府的轎馬消失在了視線內。柳月眉便也和寧安華告辭。
寧安華含歉道:“只怕帶累了瑛兒。”
柳月眉笑道:“今日着實盡興,我該謝你。瑛兒還小,我也還沒想明白,什麽才是對她最好。”
她帶張如琢張如瑛回家了。
寧安華問盧芳年:“左右沒事,你留下來陪我吃晚飯罷?”
盧芳年沒多猶豫,只不禁羞赧:“其實……我正好有事想請教……”
日頭偏西,江公府衆人回到了自家。
江純輝大受打擊,在二門處告退,便被江純毅拉去書房開解,溫澄也去了。
江明越卻一直随溫夫人回了後院,等女眷們都走了,他還沒走。
溫夫人難得見他如此,問他有什麽事。
他道:“母親先更衣。”
溫夫人只好先回內室換過家常衣裳,出來見他仍直身端坐,似乎都沒動過,只有手邊的茶下去了半杯。
溫夫人便道:“你竟也有話要問?”
江明越道:“兒子有事不解,當然要請教母親。”
溫夫人讓人都出去,道:“你說。”
江明越:“為什麽不許納妾,我不可以,阿澄還可以?”
溫夫人道:“阿澄大有仰仗林家之處,你不必。”
她知道和江明越有話直說便可:“男人的空口承諾最不可信。林家不倒,阿澄便不會毀諾,即便毀諾,他姓溫不姓江,也不會太影響江家和林家的關系。林大姑娘雖不是寧夫人親生,經寧夫人親手養大,性子一定随了養母。若是你與她恩斷義絕,江家林家成仇……”
江明越:“我不會毀諾。”
他又多說了一句:“我能做到。”
溫夫人感嘆:“說能做到的有很多,真正做到的又有幾個?”
江明越:“父親沒承諾過,大哥也沒有。”
都不算承諾了卻沒做到。
溫夫人問:“越兒,你才十四歲,将來還要過多少個十四年?你能一直不變嗎?”
有多少女子初為人婦時,沒想過與夫君同心白首?哪個有些良心的男子沒想過要善待妻子?
夫妻濃情蜜意時,又有幾人沒有山盟海誓過?
溫夫人道:“不能保證,就不要承諾。更不要模棱兩可,讓人誤會。”
江明越沒再問什麽,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與溫澄只差一歲,從四五歲溫澄到江家後就一起上學。江家人口不算多,禦賜承恩公府空着不少房舍,但直到現在,兩人還是住在一所院子裏。
溫澄在開解江純輝,江明越沒過去,自己用了晚飯。
月挂梢頭,溫澄帶了些酒氣回來了。
江明越住正房,溫澄住東廂。但溫澄一回來,便直向正房進去。
江明越正看書,點頭示意他坐。
溫澄一屁股坐下,也不喝茶,第一句就說:“二叔,我看到碧月姐姐找你了。”
江明越放下書,擡頭。
“我沒讓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