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萬喜萬般宜

從後十幾天,她都住在醫院裏,輸液吃藥,痛痛苦苦的煎熬着,卻半點沒有好轉,她的身體裏,有什麽已經壞掉了。

午後的風很靜谧,陸瑤半坐在病床上,能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的景色,她住的病房處于醫院的背面,正好能看見對面的公園。

公園裏的樹很多,綠陰如蓋,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偶爾有兩只體型肥碩的喜鵲停在草地上,尋覓蟲子。

陸瑤從遠處看着喜鵲,都擔心它們會飛不起來。

孩童很多,成群結伴的在一起玩鬧,從有些高的滑梯,毫無畏懼心的滑下來,然後露出笑臉,嚷嚷着要再玩一次。

秋千除了正午十二點的時候,人永遠是滿的,一刻也不曾休息過,高高地飛起,然後又高高地飛起……

陸瑤光是看,都覺得倦了……

可不知道為什麽,卻總是注目于此,既覺得心痛難忍,又無法移開目光。

玩滑梯的男孩,有一個看起來很像陸遠小時候的樣子,陸遠小時候白透的可愛,像個被剝開的粽子,白胖糯米裏頭藏了個大紅棗。

陸瑤輕輕眨了下眼睛,露出個不太明顯的笑容。

以前有過一年,他四歲,她六歲。具體是哪一年,陸瑤記不得了。

她比他大兩歲,卻從不如陸遠聰明,算術,語文,外語,沒一樣比得過陸遠。

但她并不嫉妒,只是總愛揉揉弟弟的頭。

她為什麽不嫉妒呢?陸瑤自己也不清楚,但可能在一起瘋玩的時間太多了,所以沒有人比陸瑤清楚陸遠多容易受傷,反而除了憐惜,再也生不出別的感情來。

陸遠是個能平地摔的孩子。

每次放風筝的時候,陸瑤總要喊他:“小心點!前面有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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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遠會對她笑笑,高高興興的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準确無誤的啪唧被石頭扳倒,摔了個狗啃屎。

陸瑤心疼弟弟,又氣又笑:“你到底又沒有聽我說話?”

陸遠一臉委屈的看她,奶聲奶氣道:“摔一下就摔一下嘛,不會怎麽樣的,阿姊不要磨叨我!”

把陸瑤氣得半死,她始終不明白他嘴裏的摔一下就摔一下,反正不會怎麽樣的勇氣是哪裏來的。

陸瑤琢磨了很久,都沒明白。

只是有些擔心,陸遠太過少年意氣風發,摔一下就摔一下,痛一下就痛一下,什麽都不怕。

他不懂,他沒有害怕。

陸瑤替他擔着害怕,她害怕弟弟真的會受傷。

但祖母只是笑笑,用那雙永遠半睜半閉的眼睛,高深莫測道:“不用擔心,你弟弟福大着呢。”

陸瑤看着祖母,越看她越覺得祖母的樣子,像是被人雕刻出來的菩薩。

陸瑤最愛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愛會蒙蔽眼睛,她看到的還是那個嗷嗷哭泣的幼年弟弟,而不是現在這個,如玉般的成熟男人。

“阿瑤,阿瑤!!”泠青來了,他來的時候,總要和他這個人一樣招搖,讓你知道有人來了,他泠青來了。

“你太鬧了。”陸瑤含笑看他,眉眼裏帶着屬于女人特有的柔情,泠青總會看呆,不是處于男人,alpha的目光。

而是單純對于她這個人的欣賞。

從此以後,他再也沒見過一個,和陸瑤相似的人。

陸遠雖然是她的親弟弟,卻在泠青的眼裏,是與她最不像的人。

“嘿嘿嘿,我給你講個冷笑話,好不好?”

陸瑤目光溫和,只是點點頭,就開始聽泠青講。

她看着泠青的眉眼,忽然覺得,自己如果能早點遇見他就好了。

可是轉念又一想,還是現在遇到更好。

泠青講完了,陸瑤如他所願,手輕輕遮住唇,淡笑幾聲。

雖然溫婉,但不虛假,她是他的知己,真心喜歡他的冷笑話。

“這個給你。”過了一會,陸瑤從手上脫下一串有些發暗的珠子來。

泠青不懂那是佛珠,卻伸手接過,有些奇怪:“給我做什麽?”

“這是串佛珠。”陸瑤輕輕笑着看他:“我從小就戴着,戴到現在……”她緩慢的摸了一下空無一物的手腕。

随後笑出聲,有幾分病弱嬌媚,眼裏依稀閃爍着泠青不懂的光:“但我要死了。”

泠青忽然渾身僵硬:“別胡說……”

陸瑤似是笑他迂腐,目光溫柔卻如此殘忍的搖了搖頭,她說:“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何必執念呢?”

“要執念的。”泠青認認真真道:“每件事都要執念的,執念到連悔都不肯悔一下!”

“…………那是你。”陸瑤笑罵一句,似是感嘆:“怎麽一個一個的,都成了陸遠,不叫人省心呢。”

“你是我的朋友。”陸瑤輕笑着說:“收下吧,我不想要陸遠拿着這珠子,那孩子心性重,又跟你一樣,堅信百因必有果,我死了,他拿着珠子,怕會深深煎熬自己很久。”

“而我,活着的時候就喜歡看他笑,煩他哭喪着一張臉,死了,你也別叫他在我墳前哭太久。”

陸瑤瞧着他輕笑,半響道:“其實……我這個人脾氣不算好,很差的。”

泠青沒吭聲。

“你喜歡的那個人。”陸瑤往門外看去,露出點心照不宣的笑容,替他欣慰似的道:“就在門後邊呢,偷偷聽我們說話呢。”

不等泠青回應,陸瑤便自顧自的輕笑起來,像個調皮的姑娘:“他就站在門外等着你,你可別讓他等太久了,要是握了他的手,就好好對他,別讓他傷心。”

泠青沒回頭,卻第一次露出了點不一樣的東西,帶了羞澀又很逞強:“不會的,我會對他很好。”

陸瑤這才高興起來,卻發出猛烈的咳嗽,她咳了很久,嘔出兩口血來。

讓泠青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個有着美麗皮相的女人,內裏已經開始衰敗。

她就要死了……

“我……沒事。”陸瑤笑了笑,習以為常的用紙巾擦拭了一下嘴角:“總而言之,這串佛珠你保存好。”

“如果将來遇到實在解決不了的事,就拿着這珠子去岱島陸家,說是我讓你來的,他們會幫你的。”

泠青聽到岱島陸家是明顯吃驚的,整個人像是只落湯雞一般,又驚訝又狼狽。

陸瑤卻不管,只是伸出雙手擁抱了一下,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朋友,她輕輕拍了拍他,說道:

“從此以後山高路遠,祝君萬喜萬般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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