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祁遇川正式上任後,辛慶雄便很少以運營管理者的形象出現。公司具體的事務,他都放手交給祁遇川去做戰略布局。不久,只頂着COO頭銜的祁遇川便在辛慶雄的全力支持下,以實際當家人的身份對名侖進行大規模的“瘦身”改革。在确立集團未來要全力發展的三大主體項目:地産、新能源、博彩業後,他開始拆分賤賣辛慶雄締造的商業王國。短短幾個月,他大刀闊斧地處理掉集團70%的低利潤點業務,精減數千名員工。
與此同時,他密切和公司各個部門接觸、溝通,從公司舊有的核心團隊裏篩選出一批跟他有契合度的人,又從外面挖了些新人,重新構建了自己的核心團隊。除了對管理層進行調整,他甚至深入下屬企業的工廠,把車間裏的技術工人和生産線工人組合在一起,用更高的薪水和更少的人,組了一個新的生産團隊。
調整完企業結構後,祁遇川決定為留下來的員工漲薪15%,并出臺了員工股權激勵方案。
他的種種舉措雖然甚得董事會變革派的欣賞和支持,卻引起了保守派的恐慌,有人甚至在會上直斥他是在搞“改朝換代”。面對這樣激烈的質疑,祁遇川從容地表示,他的目标是把名侖打造成一個精幹、強壯的全球性企業。
他在股東大會的陳詞雄辯得無懈可擊,逼得保守派啞口無言,只得惱羞成怒地擡出“財報數字見分曉”向祁遇川施壓。
在這樣激烈的兩派争持中,分管財務的副董事長趙彥章很明智地保持了中立,他幾乎從不發表對改革以及祁遇川此人的任何意見。倒是辛慶雄有些沉不住氣,特地找了個時間,喚趙彥章陪他和李管家出海釣魚。
釣完魚後,趙彥章和往日一樣,按照辛慶雄的口味,親自料理了漁獲。幾杯酒過後,辛慶雄停杯發問:“董事會有很多人不滿我過分縱容祁遇川,說我老糊塗了,彥章,你怎麽看?”
趙彥章斟酌之後開口:“三爺一手開創了名侖的神話,但祁總似乎并不是很看得起這個神話。他有些過于自大,惹人不滿也是正常。”
聽他說了真心話,辛慶雄轉向李管家道:“你怎麽看?”
李管家很含蓄地說:“不破不立嘛,姑爺是個天才。不過翁婿這種沒有血緣的親緣關系,也是至親至疏的。”
他的話,讓在座兩人同時都點了點頭。
辛慶雄打量了趙彥章兩眼,意味深長地說:“一個大集團的發展,成功和失敗總是輪番上演。名侖之前受到重挫,說明我們的經營和管理有平庸不善的一面。我們當領導的,千萬不要以為自己創造的神話不可超越,而是要學會栽培新舵手,為創造新的神話鋪路。你明白了嗎,彥章?”
趙彥章眼神裏有一絲落寞:“我明白了,我會全力支持祁總。”
從海上回到大屋後,辛慶雄叫住李管家:“彥章最近在跟什麽人交往?”
李管家一愣:“什麽意思?”
“彥章城府變深了,應該是有什麽人在影響他。”
“三爺有什麽依據?”
“哪要什麽依據?彥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閉着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麽。”
“您最近太偏心姑爺,彥章多少會有些吃味。”
“但願今天過後,他能真的明白我的心。”
“在三爺心裏,除了大小姐,最親的人就是他趙彥章,這點任誰也是沒辦法動搖的。您今天點撥得差不多了,他不會不懂。”
三個月後,名侖對外公布這一季的財報,正如保守派估計的那樣,數字并不好看,一季度淨虧損了五億。就在保守派準備在股東大會上看祁遇川笑話時,名侖的股價竟奇跡般在財報發表的第二天上漲了7.3%。
《鏡海日報》經濟版的評論員就這一神奇現象做了次深刻分析,他指出名侖股價之所以逆勢上揚,根本原因在于在大裁員、大變動的狀況下,名侖的虧損規模遠遠好于預計。更重要的是,通過賤賣舉措,名侖手中掌握了高達百億的現金。這讓市場對名侖的新任領導人寄予厚望,股價反而走高。
接下來的一季,是祁遇川出任COO後最繁忙的一季。整整三個月,他都在世界各國奔波。內地的人口紅利讓他很看好教育産業,他先是投資了二十幾家三本院校,然後同步開創名侖在內地的房地産+教育産業線;同時,他收購了國內外數家互聯網軟件公司,并開創了一條新産業線。
就在董事會以為這一季財報又要出現赤字時,如有神助般,集團旗下的大盛電力同江蘇省商務廳簽署了戰略合作協議。商務廳承諾将在大盛的項目審批、土地使用、財政稅收等方面做足支持,并将協調本地金融機構對大盛提供積極協助。
利好消息一出,名侖股價持續上漲自不待言,更讓董事們難以置信的是,本季末,名侖僅剩的十幾家企業竟讓集團營收二十六億,淨利潤同比增長了12%,歸屬于上市公司股東的淨利潤八億,同比上漲15%。
股東們滿意,先前針對祁遇川的董事們自然也轉變了态度,紛紛向他示好。祁遇川也不計前嫌,放低姿态,同這些前倨後恭的董事友好互動起來。
辛霓忘記多久沒和祁遇川完整地共度一天了,結婚後,7×24h stand by的祁遇川屬于集團的時間太多,屬于她的時間太少,少到每次二人相處時,都感覺時間都像是偷來的。
她趴在沙發上打電話給青蕙,唉聲嘆氣:“你前次問我婚後生活怎麽樣,我忙着秀恩愛,結果越秀越死得快。我聽過足球寡婦、網游寡婦,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總裁寡婦。”
青蕙哧哧笑她:“他沒空陪你?你可以在他忙的時候,穿透明的衣服試試。”
“才不要,我是說精神上的寡婦。”辛霓越發打不起精神。
“看來你的肉體還比較充實。”
“尹青蕙!”
青蕙賠笑勸慰:“好啦。一個男人如果愛你,不管再忙,他都能通過很多小細節,讓你感受到他有多愛你。你不如想想,他有沒有這類舉動。”
辛霓不假思索:“有,我們7月中剛搬進別墅時,山裏剛下了場大雨,蚊子多得不得了。晚上我被叮得睡不着,他半夜起來好幾次,把卧室裏的蚊子全部抓幹淨。我倒是一夜安眠,結果他第二天頂着黑眼圈去股東大會。還有……”
“辛霓,你又在秀恩愛了!”青蕙佯嗔。
辛霓無辜道:“是你讓我想的。”
青蕙心不在焉起來:“我有客戶電話進來,下次親自來山裏看你!”
辛霓收了線,慢騰騰地朝沙發背上斜靠而去,空蕩蕩的大別墅,外頭繁花似錦,裏面卻清寂得沒着沒落。她抱着手機,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語:“他出差的日子,不管多忙都會見縫插針地傳短信,打電話給我……”
有次出差深圳,大約要應酬政府官員,他忙得連見縫插針的時間都沒有,只在淩晨一點才發了條短信給她。辛霓打開短信一看,竟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數字。她回了條“什麽意思”,那邊遲遲沒有回複。她猜他定是睡着了,不忍心打電話過去擾他清夢,就翻來覆去地抱着那串數字猜測:不像股票代碼,不像某個紀念日,也不像電話號碼,更不像“生生世世愛”之類的諧音……
她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想到他用的是vertu的按鍵機,她忙從床上爬起來,跑去書房翻出一支他不用的vertu,換成拼音模式輸入這串數字,見到屏幕上出現的“我愛你”,她一下子感動得無以複加。
次日早,他打來電話說昨晚喝得太多,迷迷糊糊發了條短信就倒在地毯上睡着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串數字是什麽意思。
辛霓再一次被感動,感動之餘卻又為他的勞累傷心起來。
還有一次,也是祁遇川出差在外。她出門去遛lucky,見到山下他們最愛吃的那間意式雪糕打出“買一送一,僅限情侶”的廣告牌。哪怕在豪宅區,這類活動永遠不缺人氣。複古的雪糕店門口排起了長龍,上到金婚的老夫妻,下到十幾歲的中學生,都雙雙相攜。她牽着lucky的手不覺一松,lucky便如離弦之箭一樣沖向便道。便道上有一排騎自行車而來的少年,她急忙去追,終于将lucky從車輪下搶回來,卻被一輛車蹭傷了手臂。
抱着lucky往回走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傳短信給祁遇川:突然覺得好孤獨,山下那家雪糕店出了情侶買一送一的活動,可是你都不在。
大約是在忙,那條短信他一直都沒有回。她回去拿淘來的古董瓷和真絲,為祁遇川做了只新領結,又去花園裏看了會兒書。漸漸地,那一霎的失落被抛之腦後。然而黃昏時,正在練習裱花的她忽然接到祁遇川的電話:“買一送一的雪糕你還要不要吃?”
她一怔:“嗯?”
“要吃就下山,我在店門口等你。”
她難以置信地跑去山下,竟真的在排隊的人群裏看見他。後來,她同他并肩坐在可以看見海的石凳上,一起靜靜吃着雪糕。幾十塊錢一碗的東西,竟讓她吃出無邊幸福。
……
将婚後所有的細節回憶一遍,辛霓那種心無所寄的沮喪感淡去,心情變得既松快又平定。換位思考一陣,她越加體諒他的難處,感謝他對父親公司所做的努力。她想,如果他對經營婚姻有心無力的話,那就由她來負責婚姻裏的小驚喜吧。
那天以後,辛霓給自己報了各種各樣的班,廚藝、園藝、香道、手工DIY……晚餐開始有世界各國的風情,必會有一道靓湯養護他的胃;冰箱或者他的刷牙杯上,每天都會有一張她手寫的便簽,有時候是摘抄的現代詩,有時候是他出差城市的休閑攻略;她經常會做一些小禮物給他:親手縫制的領結,貼滿她照片的相冊,一小盒手制的別致熏香……
最直接的驚喜,莫過于突然空降在他面前。聖誕前夕,他在北京談項目,遲遲定不下歸期。她迂回地從總助小姐Alisa那裏打聽到他的酒店,然後坐清早的飛機過海,既緊張又期待地敲響他的房門。
正在打電話的他打開門,在看見她的瞬間,瞳孔裏本能地爆發出熾熱的欲望,但他很快就恢複道貌岸然的樣子,平靜地将她牽進房中。關上門,他一邊将她向床那邊帶,一邊對電話那端說:“幫我把今天的行程全部取消。”
他領她坐在雪白的床上,既不說話,也不吻她,将她環在自己的臂膀裏,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靜靜地看她。剛洗完澡的他,身上有一股讓人着迷的氣息,暧昧的靜谧中,辛霓忐忑地轉臉看他:“怎麽不說話?你一點也不驚喜嗎?”
祁遇川嘴角慢慢浮起笑意,他像是完全沒聽她在說什麽,握住她有些發抖的手,将它帶到自己胸口:“把扣子解開。”
比起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情,辛霓其實更渴望一個安靜的擁抱。愛這個字,在她這裏是一個純潔的字眼,至多帶一絲淡淡的櫻花粉,但在祁遇川那裏,卻是一個洶湧澎湃的動詞。被他操控得太多了,她希望這次能由自己來主導怎麽演繹愛情。她輕輕抽回手,極認真地說:“不要。我們一起去逛頤和園吧。”
“你想去頤和園?”祁遇川慢條斯理地說,“雖然我的想象力很豐富,但也想象不出該怎麽在頤和園和你做。”
辛霓臉一熱,半垂下眼簾,微微咬住下唇:“你正經一點,今天我想要柏拉圖之戀。你陪我去頤和園、首都博物館或者潘家園……”
他的耐心終于用盡,将她整個人按向身後的大床。他将她的手臂壓在枕頭上,這種強迫性的動作讓辛霓有些自尊受損,但莫名的,她竟一點兒也不想掙紮。他的手隔着她的衣服慢慢游走:“柏拉圖負責白頭到老。”他的手順着她峰回路轉的身體移進裙底。辛霓驟然心悸,同時又感到一陣陣蕩漾。他娴熟地親吻她的耳垂、脖子,等她發出淩亂的喘息,他利落地分開她的雙腿,“眼下由荷爾蒙負責。”
他衣裝整齊地同她纏綿,辛霓的抗拒很快被撞出一道道裂痕,片刻後支離破碎。可能是不滿她開始時的小矯情,也可能是久別所致,那天他故意把戰線拉得很長。每一次抵達頂峰後,他又開始為下一次登頂做準備。
到中午的時候,辛霓已經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後一次結束時,辛霓無奈地擡眸,用禮儀老師教的那種據說很貞靜無邪、很容易引人共情的目光望向祁遇川:“雜志上說,有項權威研究表明,最完美的性愛時長是七到十三分鐘。為了你的健康考慮,你要不要考慮下按照這個标準行事?”
祁遇川極認真地考慮了一陣後,突然問:“你是在講冷笑話嗎?”
“……”
從那以後,辛霓便将“空降在他面前”這件事從驚喜名單裏徹徹底底地畫掉。
青蕙和高衍的婚期終于定了下來。
收到他們的喜帖,辛霓有些不真實感。曾有一度,她以為他們可能結不了婚。來自高燕瓊的阻力太大,高衍沒有與母親抗衡的能力,只好向青蕙提議私奔。不料青蕙格外排斥這一提議,她堅稱得不到祝福的婚姻不是她想要的歸宿,如果不能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結婚,而是要委屈自己去做淫奔之流,她寧肯放棄這段感情。
那一日,他們在青蕙居所吵得不可開交。被請去當裁判的辛霓勸到詞窮,也無法讓兩人達成統一。吵到最後,三個人都疲了,便齊齊仰靠在沙發上,各自望着一方發呆。那是辛霓第一次見青蕙露出絕望疲憊的神情,她的冷靜優雅全都不見,她用很疲弱,卻也很尖刻、怨毒的語氣對高衍說:“你媽媽不同意有什麽緊要?她威脅你,你也可以威脅她,你可以去死啊,可以去跳樓啊——”
高衍氣得魔怔了,頭腦一熱,當即沖向陽臺,幸虧辛霓死死拉住他,才幸免于難。離開前,高衍沒有回頭,只在門口輕輕說了一句:“青蕙,說真的,我想死一次,然後重新認識你。”
青蕙沒有做任何回應,臉色蒼白地坐在一道逆光裏,柔弱的剪影有一種巋然不動的力量。
回上海後,心灰意冷的高衍去杭州找了家寺廟常住,大有悟道解脫、皈依三寶的意态。辛霓親自飛杭州勸了幾次無果,只好回鏡海繼續勸青蕙服軟。
情況就這樣僵持在了那裏。眼看着漸行漸遠的兩人快要沒了希望,突然間卻傳來青蕙懷孕兩個月的消息。
正在寺廟裏修行的高衍聞訊後,第一時間飛去青蕙身邊。兩人百感交集,自然而然地重歸于好。
升格做了人父,高衍一夜間有了擔當,他穩定好青蕙的情緒後,即刻返回上海同高燕瓊做最後的談判。談判的結果是雙方各讓一步,高燕瓊準許青蕙進門,高衍立刻去新思旗下的手機制造公司就職,負責公司的市場營銷。
由于新娘是奉子成婚,婚禮倉促地定在了5月1日。那天恰巧是祁遇川同冰島某銀行行長會面的日子。他為這次會面争取良久,自然不能輕易取消。辛霓有些不悅,卻也不便強迫他相陪。
辛霓打定主意要以青蕙娘家人的姿态,幫青蕙操持好婚禮的細節。她提前二十天飛去上海,不是陪着青蕙跟婚慶公司商議婚禮的具體形式、各項細節,就是陪高衍去挑婚戒、看場地、試餐。
婚禮倒計時第十天時,青蕙偷偷拽着辛霓去一家美容院,訂了一套為期七天的美體、美膚計劃。辛霓了解到這套方案需用到精油、香薰和按摩手法後,将青蕙拉去一旁囑咐:“已經是做媽媽的人了,怎麽還敢在自己身上胡亂用這些東西?孩子剛不到三個月,正是關鍵時期,我不同意你做這些。”
青蕙故意捂着嘴打了個哈欠:“你最近簡直是老媽子附體,不許我吃這個,不許我碰那個,只差不許我碰剪刀,繳我手機了。其實真正會致畸的東西只有放射線和化學劑。”
“小心駛得萬年船嘛。”辛霓瞪了她一眼,“哪裏有你這樣心大的媽媽?”
“你這麽母愛泛濫,幹嗎不自己懷一個孩子?”青蕙神情漸漸嚴肅起來,“講真,你們都結婚一年了,怎麽還沒有消息?”
辛霓臉上薄薄飛起層紅暈,嗔怪道:“幹嗎那麽八卦?”
“關心你呀!”青蕙也不看她,嘆了口氣,“你就是不知好人心。”
談及隐私,辛霓有些吞吞吐吐:“他覺得我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完全不能勝任母親的角色。而且他也不想有別人打攪我們的生活,所以……一直有在做避孕。”
青蕙冷冷淡淡地哂道:“他可真霸道。”
辛霓含羞帶怯地點了點頭,目光落在青蕙的肚子上:“先做姨媽也很好啊。怎麽還沒有鼓起來?我可以摸摸嗎?”
青蕙淡漠道:“三個月怎麽鼓得起來?你摸不出什麽的。”
但辛霓還是固執地、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她肚子上:“好神奇,這裏面有個小生命!”
青蕙下意識露出嫌惡的表情:“這個小東西弄得我很疲憊,有種變傻變弱的感覺。最近整個人腫了一圈,也許還會長斑——說起來,我還要去加一個緊膚套餐。”
“你悠着點!”
“不管,萬衆矚目的時刻,我必須要是最美的樣子。”說着,她招來美容師,并扭頭叮囑辛霓,“不要告訴高衍!”
由于昨夜很晚才回酒店,今晨辛霓遲了一小時才醒。醒來時,青蕙已不在酒店。她們前日約好上午一起去試婚紗,辛霓疑心青蕙等不及自行先去了,有些懊惱地迅速起床沐浴更衣。
從出門到進大堂,她給青蕙打了三四通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她不再猶豫,坐上門童為她叫的出租車,吩咐司機加急趕去婚紗店。
司機看了眼路況:“去那邊的路都堵死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從複興西路繞一繞再過去?”
得到辛霓的同意,他便駕車環酒店繞了一圈,從後門開上複興西路。星期一的早晨,哪裏都是堵的,車子剛順暢地走了幾分鐘,便堵在了路上。辛霓不得不又去撥青蕙電話,讓她失望的是,照舊無人接聽。
司機見她着急,盡心盡力地巧妙穿行了一通。見始終沖不出這個格局,他無奈了,只得好聲好氣寬慰她:“堵不了太久,至多十五分鐘。你不妨看看街景,放松一下心情。這一帶過去是法租界,住的都是名人,旁邊的老房子雖然換了門庭,但哪一棟都有來頭。”
辛霓搖下車窗朝外看去。誠如司機所言,這條街透着濃濃的法國風情,道路兩旁俱是高聳的懸鈴木和老式的洋房,唯一遺憾的是,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完全打亂了這裏的柔美、純潔。
見辛霓看得出神,司機又說:“我推薦你找一個不忙的清晨,或者傍晚,從酒店步行過來,四處逛逛。那時候沒有這麽多車子,這一帶安靜得不像上海,很有味道的。”
辛霓微微一笑:“好啊,謝謝。”
車子緩慢往前開了不到一公裏,司機指着街對面一處道:“嗳,你看,那就是藍妮弄堂,老有名氣了。”
辛霓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料竟在那冷僻的弄堂口看見青蕙。遠遠看去,她正神色激動地和一個男子争辯着什麽,辛霓展眼朝那男人一看,背影熟悉得厲害,竟有八九分像趙彥章!
她不敢确定那就是趙彥章,以她和趙彥章的熟悉程度,她原不該有這一兩分遲疑不定,但她怎樣想,也想不到趙彥章會出現在這裏,且與青蕙發生争吵的理由。這太吊詭,以至于她強烈懷疑自己看錯了。她從錢夾裏拿出錢:“師傅,請在這裏停車。”
她下了車,尋了個路口越過馬路,快步朝青蕙那邊走去。遠遠的,青蕙看見了她,她反常地沒有向辛霓打招呼,而是對面前的男子說了句什麽。很快,那人便頭也不回地往弄堂深處匆匆走去。
“青蕙,你怎麽在這裏?”辛霓的眼睛仍在追尋那名男子的背影。
青蕙淡淡說:“一早很想吃這邊老字號的湯包,見你還睡着,就自己走過來了。”
“剛才和你說話的人是誰?”
“一個推銷保險的。”青蕙皺着眉說,“都說了不需要,非涎着臉糾纏我。我見到你,吓唬他說我老公過來了,他就落荒而逃了。”
辛霓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他背影看上去十分像趙彥章。”
“趙哥?”青蕙驚笑一聲,“呵,你沒看見那人正臉,獐頭鼠目,猥瑣極了,哪裏有半分像他。”
辛霓默默點頭:“我們現在就去婚紗店吧。”
“堵着車,怎麽也去不了,不如你陪我在這條弄堂走走?”剛才那個推銷員似乎對青蕙的情緒造成了不佳的影響,她悶恹恹的,透出些頹靡。
辛霓上前攜着她,伴她往前行去。這條弄堂并不長,灰撲撲的不甚起眼,最打眼的建築也不過是七座三層高的洋房,辛霓左右看看,并沒有看出什麽意趣。青蕙卻不同,她專心致志地看着街景,仿佛那些街景同她是連着心的。每走出幾步,她周身的感性情緒就更濃幾分。
“阿霓,你八歲時的女性偶像是誰?”青蕙突然停下腳步問。
“八歲啊?”辛霓被她問得有些發蒙,“那時候我還不懂什麽叫偶像呢。”
“我八歲時的偶像,就是這條弄堂曾經的主人藍妮。”青蕙有些感慨起來。
“噢?原來藍妮竟是一個人的名字。這條弄堂冠她之名,這個人有什麽豐功偉績嗎?”
“倒是沒有,民國時期那麽多名垂青史的名媛淑女,她并不是頂有名氣的那一個。”青蕙略頓一頓說,“那年,我爸輸掉了祖業裏最後一筆遺産——虹口那邊的一套聯排別墅,帶我搬到這條弄堂後的棚戶區。那天我穿着雪白的洋裝和紅皮鞋,拖着一箱子玲珑累贅的小玩意穿過藍妮弄堂,走到那片棚戶區的門口。我震驚地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密密麻麻,暗不見天日的縱橫巷道,最窄處還沒有我的皮箱寬。那裏到處都是露天竈臺和臭烘烘的生活垃圾,以及行屍走肉一般的人。你猜我聯想到什麽?豬大腸!對,那些巷子讓我聯想到層層疊疊,藏污納垢又臭氣熏天的豬大腸。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麽,一夜之間要從帶露臺的卧室搬進一副豬腸裏住。
“我爸帶我穿過一堆又一堆垃圾,敲開一扇木門,叫我在門口等他。他去跟房東交錢的時候,有個光着上身的男人走來跟我搭讪。他非要把自己手裏的橘子塞給我,我不要,他就強硬地把橘子往我懷裏塞,髒手借機在我身上亂摸。我惡心得快要哭了,突然明白我媽為什麽會在房子被輸掉後的第二天,抛夫棄女地逃去深圳。搬進那間不到九平米的屋子裏,我想盡辦法讨好家族裏的親戚,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一點恩惠。恩惠倒也有些,殘羹與冷炙,吃得人好悲怆、辛酸。就是那時,我知道了藍妮的故事。
“和我一樣家道中落的富家女,十幾歲從雲端跌進泥裏,為養活一家人‘賣婚’給一個纨绔子。當了幾年生育機器後,已是三個孩子母親的藍妮選擇離婚,淨身出戶,去十裏洋場做了交際花,誰承想竟遇到了孫中山的公子孫科。孫科很鐘情于她,不久就娶她做了二夫人。跻身上流社會後,她憑着地位與人脈,叱咤商界。談吐優雅,貌若天人的她很快又征服了當時的地皮大王楊潤身。在藍顏知己楊潤身的資助下,她買下這條弄堂,建了這片在當時堪稱一流奢華的玫瑰別墅。
“細說起來,她這一生沒有任何豐功偉績,既沒有傾國傾城,萬人為之寫詩,也沒有去浴血沙場,保家衛國。就是這樣一個被生活逼到絕境,憑着一肚子精刮盤算改變命運的小女人,竟給上海打下了一個烙痕。在當時的我看來,她可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英雄。”
說話間,她們走到玫瑰別墅的2號樓前,爬滿藤本植物的樓門前,貼着藍妮和孫科的結婚照。青蕙指着照片上的女子問辛霓:“她美嗎?”
辛霓對這個故事并無過多感觸,她不敢說多認同這位女子,但也能理解她的人生,就像她十八九歲時讀張愛玲,既能讀懂葛薇龍那樣的傻瓜,也能讀懂白流蘇這樣的精明人,但這種懂是似是而非,抵達不進心底的。她極認真地将照片上的女子端詳了一番:“美。”
“比我呢?”青蕙駐足仰望。
“你更美幾分。”
“謝謝。也謝謝你聽我講故事。懂得了過去的我,也許有一天,你會懂得現在的我。”很突兀的,青蕙說了這樣一句毫無來由的話。
青蕙和高衍的婚禮,隆重程度并不下于辛霓和祁遇川那場。婚禮當天,拖着長長白紗的青蕙随高衍走向禮臺。在萬衆祝福下,她在潑天富貴裏登頂,嘴角勾出一個弧度怪異的笑。隔着頭紗,辛霓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可以肯定,與其說那一瞬她是幸福的,不如說她是滿足的。
在接下來的婚宴上,辛霓被安排和新人父母同桌,恰巧就坐在高燕瓊的左手邊。那是她第一次那麽近地和高燕瓊接觸,她備覺壓迫,緊張得口幹舌燥。高燕瓊本人和照片略不同,雖也有高顴骨、三白眼等明顯面相缺陷,卻沒有半分淩厲之感,反倒有種風含情、水含笑的媚态。但這種媚态,無端叫辛霓聯想起南方的某種劇毒的花蛇。
席間,高燕瓊和她聊了幾句場面話,辛霓噤若寒蟬地一一對答過去。好在高燕瓊需要周旋的人物太多,不多時就将辛霓和戰戰兢兢的尹融晾在了一旁。
挨到婚宴結束,辛霓向高衍和青蕙告了辭,乘當天的航班回了鏡海。
5月初正是玫瑰初綻的日子,家裏有萬紫千紅迎接她,唯獨沒有男主人。她幽幽嘆了口氣,手一松,将行李箱撇在了甬道上。她默默将花檢閱一遍,拖着疲憊的步子回到屋內。她從冰箱裏找出一瓶碳酸飲料,小口喝着,汩汩的氣泡翻進她心底。愣怔了一會兒,她走去他們的卧室。床上的被子還是她走前疊的樣子,暗紅的木地板上蒙了層薄薄的、糖霜似的灰。
他們的卧室、書房是家政的禁地,辛霓作為小女人的賢惠也只在這兩處顯示。她不顧身體的疲累,将一屋子塵埃擦淨,又拆下被單、床單洗淨。天黑下來時,她去廚房,給自己煮了碗清水面。洗青菜時,她望着水龍頭嘩嘩的流水,又發了回呆。年華如流水,逝者如斯,他們接下來的一生都要這樣過嗎?
她在清水面裏放了一勺蝦醬,一個人坐在燈影裏吃飯,吃着吃着,她突然放下筷子,趴在餐桌上輕輕地哭。
如有感應一般,祁遇川的電話在這時打了進來。
“回家了嗎?”
“嗯。”
“在幹什麽?”
“吃飯。”
“你哭了?”
“你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後天的飯局可以推掉兩個,我飛回來陪你吃晚餐。”
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那還是算了。”
“你在生氣?”
“沒有。你要遷就的人和事太多,我不想要你還來遷就我。不過,下個月的結婚紀念日,我要你關機陪我去日本,就三天,可以做到嗎?”
那邊又是一陣更深的沉默,良久,他說:“阿霓,我不能對你這樣保證。”
心中一陣錐痛,辛霓無聲地挂掉電話。這麽多的分離她都平靜地度過了,她也不懂,為什麽這次偏就不能。
第二天,祁遇川發來的短信,打來的電話,辛霓統統不再回複。但這樣晾着他,真正受煎熬的反而是辛霓自己。她時而懷疑自己在祁遇川心目中的分量,時而懷疑自己是否太過矯情,時而想認輸回電話給他,時而又想将這場冷戰曠日持久地打下去。
昨夜她還堪堪能入眠,但今晚她怎麽都睡不着,她的身體因惆悵疲累至極,神經卻因心底的痛楚亢奮。時間流逝得格外倉促,夏夜短得讓人恐懼。天微微發白時,她如驚弓之鳥,下意識地抓起手機——曾經經歷過抑郁失眠的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再一次回到那種可怕情境。
她的手指已經落在他的名字上,最終卻滑落下來。她緊緊咬唇,她不能認輸,否則這輩子就要被他吃定。
這樣想着,她翻身下床,将頭發紮成馬尾,沐着晨光去做了一次長跑。流過汗,做完一次香薰沐浴,她的精神頓時飽滿起來。她暗暗得意,自覺贏了,神清氣爽地下山陪辛慶雄吃了個早茶,又去拍賣會舉牌買了一扇清朝的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