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琉璃易脆

祁遇川陪辛霓待了一天後,又飛去了歐洲。祁遇川走後某天,辛霓應邀回大屋陪辛慶雄吃晚餐。晚餐結束後,辛慶雄拿出兩份文件遞給辛霓。

其中一份是信托文件,文件顯示,辛慶雄用大量資金創建了家族信托基金,并将名侖主要的股份轉移到了這家唯一受益人是辛霓的基金會。

另一份是聘書。除了家族信托基金,辛慶雄還成立了一家名為珍霓慈善基金的公益信托。珍霓基金持有少量名侖股份,收益主要用于資助貧困兒童。

辛霓看完那份請她擔任珍霓基金理事長的聘書,又看了看那份信托文件,一時不太能消受得起:“爸,為什麽這樣做?這對真正管理名侖的人不公平。”

辛慶雄慈愛地看着她說:“怎麽不公平了?名侖是爸爸的心血,董事長可以是別人,但繼承人只能是你。你既然不想管公司的事,那就坐享收益,讓別人給你打工吧。”

辛霓失了會兒神:“可是……”

辛慶雄猜到她心底的想法:“自從遇川掌權名侖以來,公司股價上漲了50%,他因此也受到了公司和董事會的過分倚重。我不質疑你們的感情,也不質疑遇川的忠誠度,但我不得不為你多做一些打算。”

辛霓百感叢生地點了點頭:“謝謝爸爸。可是為什麽要聘我去做珍霓基金的理事長?”

“我看你閑在家裏太無聊,找點有意義的事情給你做。”辛慶雄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女孩子愛情大過天不是錯,但作為一個已婚的女人,幸福的準繩是把握好生活和事業的平衡。”

辛霓臉上有些發燙,內心卻感恩于辛慶雄對她的體貼入微。

“別的大亨做善事是買壽,爸爸做善事積德,心裏想的是買你一生平安喜樂。你不要辜負爸爸,幫我把珍霓管理好。”

辛霓既感動又好笑,瞪眼嗔道:“爸,這些東西怎麽能買得來?”

辛慶雄哈哈一笑:“你不懂,有錢能使鬼推磨,神佛菩薩也是可以買通的。”

辛霓說不過他,只好搖搖頭,也是一笑。

辛霓以前對慈善事業并沒有什麽認知,但當她以志願者的身份,随着珍霓基金會參與了一次對貧困兒童的救助後,她從那些孩子純淨的眼睛裏,突然找到了一種生而為人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她不再猶豫,正式接受辛慶雄的任命,就任珍霓基金理事長。

管理一家全新的基金會,一切從零開始,什麽都要摸索,辛霓的壓力不可謂不大。好在辛慶雄給她配備了一個經驗老到的秘書長,在秘書長的配合下,辛霓初步建立了基金會的項目架構,并逐步對基金會展開規範化的治理。

辛霓回大屋陪辛慶雄吃飯的時間明顯增多,除了向辛慶雄彙報機構、項目的相關動向,她主要的目的還是希望能得到父親更多的指點。

見女兒這樣盡心盡力地學習做事,辛慶雄老懷安慰,除了不遺餘力地指點她,又向珍霓追捐了1%的名侖股份,以示鼓勵。

那段時間,也正好是祁遇川在深圳做拿地公關最緊要的關頭,兩人的電話少了很多,有時候剛聊得有幾分熱切,那邊卻說有重要電話進來,不得不先中斷同她的閑聊。說是中斷,往往卻是徹底終止。辛霓依然會失落,更多的卻是無奈。

所幸忙碌的生活讓她沒有時間産生過多執念。6月到來前,她帶領秘書長和衆理事去西北做慈善調研。在暴烈的日頭下一連奔波數日,辛霓因水土不服得了腸胃感冒。禁不住秘書長和理事的輪番規勸,她不得不做出返回鏡海休養的決定。

去銀川機場的路上,辛霓突然接到高衍的電話。聽到高衍聲音的那一瞬,她下意識将手機從耳邊撤離,又看了眼來電人的名字。高衍的聲音粗啞、低沉、無力,完全不像辛霓認識的他。辛霓驚疑之際,他輕輕吐出一句話:“我們的孩子……”

那邊傳來壓抑的哭聲,因高燒渾身酸疼的辛霓驟然坐直了身體:“孩子怎麽了?”

“我們的孩子……”高衍痛哭失聲,“保不住了!”

辛霓的心倏然一沉:“什麽意思?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半個月前青蕙去做了唐氏篩查,結果風險值很高。今天我們拿到羊穿報告,醫生說寶寶确定是唐氏兒,有先天智力缺陷,必須引産。”

辛霓耳邊傳來一陣嗡鳴,眼淚奪眶而出:“怎麽會這樣?”

“辛霓,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上天才這樣報應我?”高衍的哭聲越來越大,情緒接近崩潰,“我每天都念故事給他聽,他都已經有胎動了,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果?如果能夠讓我的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願意折壽,多少年都可以!”

“不要這樣,高衍,我馬上來看你們。”辛霓移開手機,對身邊的助理吩咐,“幫我訂去上海的機票。”

辛霓推開VIP病房的大門,看見正在病床上熟睡的青蕙和呆若木雞的高衍。辛霓走近,俯身看了看青蕙,對高衍做了個出門的手勢。

兩人并肩靠坐在醫院的白色長廊上,一時都說不出話來。良久,高衍輕輕開口:“打過引産針了,寶寶已經死了。”

辛霓恻然回頭,這才發現高衍眼窩深陷,一下子憔悴很多,臉色比她這個高燒的病人還要難看。她說不出“你們還會有下一個孩子”這類安慰的話,伸手覆住他的手背:“節哀。”

“我真的沒法接受我們的寶寶是唐氏兒,青蕙那麽年輕、那麽健康,我們雙方的家族也從未出過唐氏患者。”高衍已經流不出眼淚,他懷疑和抵觸這一現實。

“你們有沒有做過基因篩查?”

“孩子是意外有的,沒有做過篩查。但唐篩結果出來後,我們去做了次檢查,結果顯示我們雙方都沒有任何問題。”

“醫生怎麽解釋呢?”

“醫生說無解,或有可能因為外界因素引起,比如照放射線,過量服用化學藥品。”

“這些青蕙都不會去碰,她很清楚懷孕的禁忌。”

高衍孩子般孱弱地将頭埋在辛霓肩頭,用哭啞的嗓音說:“辛霓,我真的很痛苦。”

辛霓沒有說話,只是将他冰冷的手抓緊,再抓緊。

過了好一陣,辛霓的助理顏真找到這裏。她給辛霓辦好了住院手續,病房就在青蕙隔壁。這時,高衍才反應過來:“辛霓,你發燒了?怪不得身上這麽燙。我真是……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辛霓幹涸的嘴唇艱難扯出點笑紋:“不要緊,發燒而已。”

“你的樣子好憔悴。你老公呢,要不要叫他過來陪你?”

她沉甸甸地坐在原地,有一絲淡薄的凄涼:“小感冒而已,他那麽忙,何必弄得他也人仰馬翻。”

“什麽事能比自己老婆健康更重要?”

“我真沒事。”辛霓朝顏真做了個手勢,顏真善解人意地上前扶住她,将她往病房裏攙。

高衍跟進病房:“你老公真的太忙了,你們結婚一年來,我從來都沒見過他。”

辛霓勉強一笑:“改天我讓他請我們吃飯,我正式介紹你們認識。”

說話間,有護士拿着鹽水瓶進來:“我們看過你的病歷,病毒和細菌雙重感染,燒得太厲害,不得不用抗生素和退燒藥了。”

辛霓虛弱地點點頭,伸出手腕任她處置。

高衍見狀,也不便打擾她休息,關切了幾句後就告辭離去了。送走高衍,強撐着辛霓的那股力量卸去,她将頭歪在枕頭上,緊緊蜷成一團,在身體忽而火燙、忽而冰冷的煎熬中暈眩地睡去。

辛霓昏睡到傍晚才醒來,輸入她體內的藥水起了作用,她感覺頭腦和身體都輕盈了很多。

正在一旁玩手機的顏真見她醒來,忙倒了杯溫水遞給她,畢恭畢敬道:“辛總,我給你買了份清粥,你想喝點嗎?”

辛霓搖搖頭:“你去隔壁看過嗎?”

“我買粥時,順帶買了些鮮花、禮物送過去,你的朋友已經開始宮縮了,挺疼的樣子。”

辛霓将喝了一半的水放下,掀開薄被下床,腳步虛浮地往隔壁走去。她進去的時候,青蕙正在經歷宮縮,疼得面色蒼白,滿頭大汗。高衍則火急火燎地對着手機怒斥着打電話給他的人:“我現在不可能趕回去,研發部門要推卸責任,我也無可奈何。”

辛霓在青蕙床畔坐下,握住她的手,無聲地給她打氣。高衍挂掉電話,走到辛霓背後:“現在每隔十分鐘宮縮一次,看樣子快生了。”

“公司怎麽了?”青蕙一邊大口大口喘息,一邊問。

“公司例會上,研發部門把星耀 2 代上市遇冷的責任都推給市場部。市場部的副總顧華宸反駁了幾句,竟然被研發部的沈吉春拍桌子罵了一通。現在兩個部門打了起來,在會上搞得很僵。其實很早以前,市場部就好幾次指出消費者對星耀 1 的電池續航力不滿,讓研發部門改進這一點。但他們置若罔聞,偏要去搞什麽高像素手機。現在市場不埋單,他們又來怪市場部不作為!”

青蕙的宮縮漸漸平定了下來,她喘息了一陣,低聲說:“顧華宸總在背後說研發部做的東西是垃圾,沈吉春又嫌市場部賣不好東西,以前顧及你的面子,大家都壓着火氣。今天借機起了正面沖突,也不稀奇。”

高衍細心地為青蕙擦去汗水:“你好好休息,不要管這些事情。”

“怎麽能不管?這種關頭,你都不出面去解決問題,公司的人會怎麽看你?媽會怎麽看你?”青蕙勉強支起身子,蹙眉說,“技術驅動的公司,研發部門是會強勢一些。但是讓他們霸道成這樣,作為市場部的老大,你應該反省下,你們是不是太無能。不要總是跟那邊做無謂的争執,作為老大,你要想辦法解決實際的問題。”

高衍兩手一攤,嘆息一聲:“什麽是實際的問題?實際是他們根本油鹽不進。”

“他們為什麽聽不進你們的意見?因為你們的團隊裏,全是賣東西、做廣告的人,沒有一個既懂技術變革,又懂得摸索客戶需求的人。你們想不出技高一籌的idea,提出的意見也沒有技術支持,怎麽能說服他們聽你們的?”

高衍無奈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有道理,市場部裏确實都是媽帶了很多年的老人。”

青蕙垂眸凝思了一會兒,溫言軟語地說:“你馬上去公司,在會上提出建一個跨部門分工的,專門摸索客戶需求的創意團隊,讓這個團隊從一開始就保證市場部和研發部的通力合作。”

高衍緘默了一陣,有些不安地問:“我自己都還不清楚從哪個角度去摸索客戶的需求,怎麽去創建這樣一個團隊?如果會上有人拿這點将我的軍,我會很被動。”

青蕙顯然已經對這個問題思慮日久,答起來不假思索:“你就說,從人性的角度,摸索客戶說不出來,但潛意識裏存在的需求。”

“說不出來,但潛意識存在的需求?”

青蕙耐心地解釋:“就是人的原欲:食、色、好奇、社交、娛樂、榮譽、地位、存在感……這些都是客戶的潛意識需求,但說不出的東西。目前的手機市場還處在以功能需求為特征的時代,如果我們能抓住客戶的人性需求,研發一代以人性化為賣點的手機,相信可以在激烈的競争中殺出紅海。”

見高衍頻頻點頭,青蕙含笑點了點頭,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你稍後按照我說的闡述,先把他們說服,過些時間,我們再商量建團隊的細節。”

高衍仍然猶豫:“可是,你現在這樣,我怎麽走得開?”

青蕙嬌嗔地橫了他一眼:“有阿霓和護工在,你擔心什麽?速去速回!”

高衍拗不過她,朝辛霓打了個招呼,便匆匆往病房外跑去。高衍剛一走,青蕙臉色一垮,抓着辛霓的手痛呼起來:“疼……好疼……”

辛霓輕輕嘆息一聲,翻過她的手,在她虎口處的合谷穴用力按壓起來:“好些沒?”

“嗯,好一點。”青蕙吸着涼氣,從咬緊的牙關裏蹦出幾個字。

“那我一直幫你按。”辛霓不再說話,專心為她按摩。

良久,陣痛消失,青蕙盯着她嘶聲問:“你怎麽心事重重的?”

辛霓眼神越發黯然。這些天,她跟青蕙、高衍通電話,得知青蕙自從嫁進高家後,為了贏得婆婆歡心,便遵照婆婆的意見停止了一切工作,專心在家操持內務,侍奉婆婆和丈夫,做足二十四孝賢妻。但是今天看來,她不但要做賢妻,還要在高衍背後做垂簾聽政的武則天。聯想到自己的遭際,她不由不感慨:十幾歲時,她們做了個漂亮頭發,買到只好吃的木槺布丁,就能高興好久。現在彼此擁有了那麽多東西,反而都負重累累,疲态初顯。

她沒有過多言語,只是靜靜陪她。天徹底黑下來時,風塵仆仆的高衍趕了回來。辛霓便将青蕙交還給他,自己回隔壁屋裏躺下。挨到晚上八九點鐘,隔壁傳來一陣鴉飛鵲亂的動靜。助理出門探看了一番,回來告訴辛霓:“你朋友破水了,已經被送去産房了。這種事情,多少有些晦氣,你還是在這裏等她回來比較好。”

辛霓哪裏放得下心,來回往産房門口走了幾遍。約莫半小時後,産房門被推開,臉色煞白的青蕙被衆醫生推了出來。

一切算是結束了,辛霓長長出了口氣,高衍欲言又止地往産房裏看了看,重重合了合眼,飛奔着追上前面的擔架車。辛霓知道他想看,最終又放棄的東西是什麽。她頭一次對愛産生了質疑。她曾以為愛是恒久不變的,但如彩雲易散,琉璃易脆,愛和這類美麗的東西一樣,其實也是不堅牢的。

到底是年輕,只在醫院住了三天,青蕙的臉色就見好了。青蕙出院那天,辛霓的感冒同時痊愈了。他們在醫院門口作別後,辛霓就踏上了回程。

難得回到家竟看見祁遇川,他穿着工作服,正在給玫瑰修枝。他不忙時,十足的居家,那樣的他,讓辛霓恨不起來。

聽見她的腳步,他回頭看了一眼:“怎麽瘦這麽多?”

辛霓隐去自己生病的事不談:“去西北太累,又去上海看了趟青蕙。”

“她怎麽了?”祁遇川剪下兩朵玫瑰,走到辛霓面前。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側向左邊,然後輕輕将花簪在她的發髻上。

辛霓心跳亂了幾拍,垂眸說:“她的寶寶出了些問題,前些天做了引産手術。”

祁遇川怔了一下,淡淡說:“那真是不幸。她還好嗎?”

“很受了一遭罪,但狀況良好。”聯想到那幾天的遭遇,辛霓心頭又有了些愁緒。她摁了摁額角,走到一旁的秋千架上坐下。她将長腿繃直,用腳尖輕輕蹴着地面,操控着那架秋千,讓它機械地、小幅度地擺動。

祁遇川步去她身後,推着她往空中蕩去:“你在想什麽?”

辛霓望着滿園芳菲:“我在想,要是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祁遇川減輕力道,将秋千停了下來。他去她身邊坐下,将她攬進懷中。辛霓貓兒一樣蜷在他懷裏:“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們能放下這些浮華、紛擾,回龍環島過一種安靜的生活?”

祁遇川柔柔地摩挲着她的肩膀:“好,我答應你,等我做完一件事,我帶你回龍環島,或者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辛霓驚喜地從他懷裏擡頭,玫瑰骨朵一般的唇上旋出深刻的笑痕。

祁遇川擡手,拇指指腹拂過她的唇線:“真的。”

“你要做的是什麽事?”辛霓笑着問。

他眼睛微微一眯,神色暗沉下去:“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辛霓悵然地倚去他懷中:“那我還要等多久?”

祁遇川沉默半晌後,說:“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不會拖太久。”

辛霓茫然地出了會兒神,突發奇想,脫口而出道:“五天後的結婚紀念日,我們回龍環島過吧?”

這個創意讓她興奮起來:“我們就租一艘漁船,還像過去那樣去釣石斑……要是能捕到大黃魚,那就再好不過了,剛出海的大黃魚真好吃,可惜我只吃了一口。對了,還有譚家撈面!”

祁遇川含笑看着眸光明亮的辛霓:“好久沒見你這樣高興了。”

辛霓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膩聲向他撒嬌:“好嗎?”

祁遇川聞言,倒是有些沉默,好久才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偏就那麽巧,他們結婚紀念日的前一天,深圳陽光城那塊地的正式批文下來了。收到消息之後,祁遇川即刻放下手頭事務,準備飛往深圳。

辛霓怔怔地看着快速收拾材料的他,斟酌了很久才開口:“明天你能回來嗎?”

他頓了頓:“阿霓,你知道的,我根本說不準。”

辛霓眼睛一熱,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她咬住嘴唇:“哪怕抽一點時間回來一趟呢?第一年,開個好頭,好嗎?”

祁遇川放下手頭的東西,上前擦去她的眼淚,不想越擦越多。他蹙着眉,低聲說:“阿霓,不要這麽儀式感,不要鑽牛角尖。我答應過你,等事情都辦完後,我會一生一世地陪着你。”

辛霓拼命搖頭:“什麽都別說。明天我等你!”

祁遇川雙手扶穩她的頭,低頭吻住她被咬得發腫的唇。辛霓漸漸平靜下來,将他推開,一邊抽噎一邊偏執地說:“明天我等你。”

祁遇川嘆了口氣:“你照顧好自己。”然而出門離去。

第二天一早,辛霓開車下山,去了機場。她固執地相信他一定會回來,于是提前去機場等他。

她靜靜坐在到達口的長椅上,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等到中午,祁遇川仍沒如她料想般出現。

她找了間蛋糕店,吃了些能讓心情好一點的甜品,繼續返回原處等待。下午三點,最後一班飛機到港。乘客出閘的那一霎,辛霓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巨大的喧嘩中,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孔,她足足看了十分鐘,直到最後一張臉從她的眼前消失。

她閉上眼,聽見自己滞重的心跳。

她說了等他,但他沒有來。

他說她儀式感,可正因為她重視,才會想要把這天過得有儀式感。無奈、心酸、遺憾……五味雜陳,但太多類似的不如意已将她打磨得圓潤變通。她不動聲色地在原地站了會兒,深深吸一口氣,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地離開。

五天後,祁遇川帶着辛慶雄夢寐以求的批文飛回鏡海。心花怒放的辛慶雄為他在大屋擺下慶功宴,還親自帶領名侖高層在大屋門口夾道歡迎。作為妻子,辛霓被安排手持大束鮮花,在最前方等待。

一刻鐘後,祁遇川的座駕抵達。下車後,他在助理和幾個随行人員的簇擁下朝這邊走來。等他走近,辛霓恰如其分地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并将手中的花束遞給他。在熱烈的鼓掌聲中,祁遇川微笑着向他們身後的高層致意。片刻後,他的眼神落回辛霓臉上。她的表情淡淡的,眼睛藏在一副寬大的太陽鏡後,沉默地審視着他。

祁遇川心知有異,卻什麽都沒說,只是自然地握住辛霓的手,攜她走到辛慶雄面前,同衆人一一正式照面、寒暄。慶功宴上,祁遇川始終沒有對辛霓表現出額外的熱忱,但慶功宴一結束,他便向辛慶雄告假,提出要帶辛霓去馬爾代夫補度紙婚紀念日。

見女婿忙完批文後,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哄女兒開心,辛慶雄心底更是滿意,沒有片刻猶豫,便批了他一周的長假。

對他的安排,辛霓很領情。雖然有些不是滋味,但遲到的東西總比永遠得不到要好。

那段航程,他們都有些沉默。她大多時候都安靜地坐在旁邊,如果他主動說話,她便溫柔地眯起眼睛、微笑,但祁遇川又怎麽看不透她眼底的蕭索?

轉了趟機,到馬爾代夫時已臨近正午。太陽毒得很,辛霓不得不用絲巾将頭臉裹住,只留戴了太陽鏡的眼睛在外頭。碧海、藍天、白沙、微風帶着天然的治愈力,辛霓站在候機室将四周一打量,心底堆積多日的陰霾便自行消散了大半。

不久,水上飛機将他們送去了他們的島嶼。那是一座位于南馬累的私人島嶼,主人是祁遇川新近交的朋友。島并不大,整座島嶼被純白的沙灘環繞,唯中心有一片布滿棕榈、海葡萄、木槿的原生森林。森林最深處有一棟別墅,別墅後的沙灘上又有數座別具風情的小水屋,可供他們自主選擇居處。

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別墅裏準備好了足夠豐富的食物、淡水、水果,酒窖裏收藏的有世界各地的美酒。如果他們悶得慌,可以駕游艇去附近的商業島嶼游玩,如他們想要去更遠的地方,只需提前通知,飛機便會按時來接。

工作人員走後,整座島嶼便只剩下他們兩人。驟然阒寂下來的世界讓兩人都有些不适應,心中別扭的辛霓避開祁遇川的視線,吸了口氣,沿着別墅後的長廊往海邊的水屋走去。

祁遇川快步跟上她,與她一同并肩朝前行去。長廊兩側的水屋用純白的實木建成,四面呈全開放式的造型,頗有些像當地的多尼船。辛霓随意推開其中一間的門,裏面空間很寬敞,布置着純白的圓床、沙發和原色家具,裝飾簡約卻不失格調。

臨海的窗前,擺着一張小圓桌,桌上有紅酒、水果和一本畫冊。她上前拿起畫冊,靜靜在沙發上坐下,仔細翻閱起來。祁遇川則第一時間走到水屋中心的純白圓床邊,他伸手試了試床的舒适度,感到滿意後,他走到辛霓面前,俯身撐住沙發兩邊的扶手,将她圈入他的勢力範圍。他眼中眸光浮動,低聲問道:“你在看什麽?”

辛霓頭也不擡,淡淡地說:“馬代水生物的宣傳冊。”

“這樣的良辰美景,你确定要一直看魚的照片?”祁遇川貼着她的耳朵問。

辛霓偏過臉,目不斜視地說:“我、确、定!”

祁遇川便不再勉強她,徑自繞到門外的甲板上。甲板一側,有一道臺階,沿着臺階,可以直接下海。他對此有了意趣,先一步步下臺階,往海水裏俯視了一陣,轉頭朝門內的辛霓招呼:“阿霓,過來。”

辛霓端坐在沙發上,将手中翻了幾遍的畫冊從頭又翻了一翻:“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不來你會後悔。”祁遇川說完這句話,便再也沒了動靜。

辛霓心浮氣躁地翻了幾分鐘畫冊,終究沒有忍住好奇心,起身走出門外。只見祁遇川站在齊腰深的海水中,彎腰往海底探看,十分專注的樣子。辛霓緩緩朝臺階處走去,猶疑着拾級而下。當海水沒過她的膝蓋,她終于知道祁遇川專注在看的是什麽。

清澈的海水下,各種五彩缤紛的海底生物在他們腳下游弋。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傻,花那麽多時間看畫冊。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臺階,走到祁遇川身邊,學着他的樣子,俯身貼着水面往下看去。她看了會兒,忍不住伸手指着遠處驚喜道:“那邊的魚陣真美!”

就在這時,她的左腳踝處傳來一陣奇異的黏稠滑膩的觸感,她低頭一看,只見一條巨大的黑色蝠鲼正在她小腿附近游走。那醜陋怪異的大魚吓得她頭皮驟然發麻,條件反射般,她一邊尖叫一邊朝祁遇川懷中撲去。她拼盡全力地箍着他,七手八腳地往他身上爬,直到整個人死死纏在他身上,她才心有餘悸地往回看了一眼。被她這樣一鬧騰,那條蝠鲼早已游去海底,連他們身邊的魚陣也敬而遠之地繞去遠方。

辛霓驚魂未定地喘息了幾口,松開緊緊箍着他的手,緩緩從他身上往下滑。察覺到她的動作,祁遇川忽然擡手托住她,将她抵去背後的岩石牆面上。

辛霓這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暧昧,她竭力躲避着他的眼神,試圖将他越壓越緊的胸膛推開一些。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很快,他的唇舌便糾纏住了她。辛霓勉強同他分開一些,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小聲請求:“衣服都濕了,好冷,我想去換衣服。”

祁遇川緊緊扶着她的腰,目光從她的臉上滑去她胸口,她的裙子已經濕透,貼在身上欲蓋彌彰,她光裸的玉白長腿,在海水的波動中,有着讓人窒息的美感。他将她抱起來,橫放在潮水洶湧的石階上,帶着幾分笑、幾分輕薄說:“是都濕了,但我保證你一會兒就不冷了。”

祁遇川真的說得出做得到,她甚至來不及多想,就被帶去一個比馬代更熱烈美妙的世界。

對一對夫妻來說,性愛大概是最好的和解藝術。盡管辛霓心底越來越不認可這種方式,但她的氣确實消了。接下來幾天,祁遇川将手機調了靜音,專心致志地陪着她到處玩。浮潛、沖浪、船釣、列島游,凡是可以玩的,都同她玩到。傍晚時,他們一同回小島別墅,一起煮晚餐,在椰林裏散步。神仙眷侶一般的日子。

然而随着七日的時限逼近,辛霓又莫名開始失落。第五天的時候,他們因明日去哪裏轉機這種小事發生了口角,兩人隔着餐桌上的食物,悶悶對坐。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辛霓的眼淚無聲滾落,她一邊抽泣一邊控訴:“祁遇川,我越來越覺得你根本就不關心我在想什麽,需要什麽。”

6月的馬代是極燠熱的,辛霓哭着哭着卻覺得格外寒冷,她不得不抱住自己的雙臂,讓自己舒服一些。

祁遇川眯着眼睛,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辛霓的哭泣慢慢自行止住,她擡起淚眼,一臉迷茫地看着祁遇川:“你總說愛我,也确實很愛我。可我覺得這種愛,不是一種對等的愛,就像人對寵物。我們的精神世界,似乎沒有任何共鳴,我根本走不進你的心裏。你看我和你,現在就隔着三尺寬的距離,可這三尺寬又像十萬八千裏那麽遠。”

祁遇川拿刀子肢解着餐桌上的帝王蟹,漫不經心地說:“很多夫妻、情侶因為不了解結合,又因為過于了解而分開。阿霓,我認為不是一類人就沒有必要互相了解,讓愛歸愛,了解歸了解,有什麽不好?”

辛霓表情複雜地看着他,這樣的回答不能叫她信服,卻讓她一時無從反駁。

就在兩人相互僵持的時候,祁遇川的手機突然發出一陣嗡鳴。他看了眼辛霓的表情,直接将電話掐斷。然而電話剛斷掉,那邊又锲而不舍地打了過來。祁遇川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電話:“有什麽事?”

那邊只用了一句話,就讓祁遇川的表情完全凝結。像受到什麽巨大的沖擊,他整個人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僵硬、木然。

辛霓下意識站起身,惶惑地看着他:“怎麽了?”

祁遇川挂掉電話,蹙眉撥出另一個號碼,他語氣凝重地吩咐:“我們得馬上回鏡海,家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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