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又逢春
時間已是深冬。
華後執卷在窗前看書。皚皚白雪,映得太陽格外明亮。
其實,這是一個好天氣。
只是華後近來總是倦倦的,提不起精神。也許,是自被攆出乾清宮起吧?
她嘆了口氣,放下書卷,往“雪球”嘴裏塞了一瓣蔥油餅。時間很快,離開乾清宮,已經兩個多月了吧。從那之後,她竟再沒見過昭明帝了。甚至連他後來納妃,都沒有親自陪她們來向自己見禮。縱然于禮不合,他也就那樣了,一如當初固執地讓自己住在乾清宮。
當然,她也不介意。甚至,她在心裏盤算:他越回避自己,證明自己在他心裏留下的傷痕越深……也就是說,越如此,說明他把自己看得越重。
所以她也不急。感情這回事,既然發生過,就沒有人抹得掉。即便被冰封了,只要你找準時機,再度用心,總有破冰的那一天。
他新納的兩個妃子,一個是淑妃步小暖,一個是麗妃甜兒。
甜兒原是之前服侍自己的丫頭,笑容甜美,心思單純。她一直對自己比較忠心,甚至不時出言幫過自己。在這個深宮,她算是自己唯一當做姐妹的人。可是……她是如何上了龍床?倒是不知了。
華後如此想着,已有宮-女進來禀報:“皇後娘娘,淑妃娘娘求見。”
“宣。”她淡淡應着。其實已經跟她們說過,不必每日來晨昏定省,但步小暖大概是出身官宦的關系,對規矩看得極重,只說後妃規矩不能廢,定要日日來參拜。
如果單從表面上看,這個後宮,倒是極祥和的。
只是,華後并不天真。看過無數後宮争鬥的秘史,對昭明帝的這兩個新妃子,她還是不敢妄自親近的。
“參見皇後姐姐。”
淑妃進來,由宮-女攙扶着行禮。
“妹妹請起。”華後做了一個攙起的動作,倦倦笑道,“早就說過,姐妹間不必客氣。”
“規矩總是要的。”淑妃溫和笑着坐到華後身邊,“怎麽,姐姐不舒服嗎?”
“沒什麽,可能天氣不好吧。”華後淡淡笑道。她知道自己向來是心情影響一切的人,這所謂的“不舒服”,只怕是被昭明帝冷落後的心病罷了。
淑妃握住華後的手:“呀,姐姐的手好冷……還是召太醫來看一下吧。”
“不必了。不妨事的。”
“不行,這大冬天的,手腳冰涼哪成。”淑妃一邊說着,一邊吩咐身後的宮女,“玉兒,去叫他們宣個太醫來。”
“喏。”
小宮女答應着出去
。華後也不好再阻止。
見宮女們都出去了,難得房裏就自己跟淑妃兩個人,華後突然有感而發,笑問:“妹妹,陛下這些天可去過你房裏?”
淑妃紅着臉,低下頭:“嗯。去過幾次。”
華後笑:“他卻不曾來本宮這。”
“姐姐……”
“無妨,這事全宮的人都知道。”華後拍拍淑妃的手,淡笑,“自打本宮搬出乾清宮後,陛下就從沒來看過本宮。所謂的坤寧宮,跟冷宮其實并無區別。所以……你其實不必日日來參拜本宮,更不必這麽費心為本宮張羅。本宮……不過是個舊人。”
“姐姐……”淑妃有些緊張,反握住華後的手,“姐姐說哪裏話?妹妹怎敢當姐姐是舊人!”
“你誤會了,本宮沒有想你什麽,只是說一個事實。”華後依舊是笑,“只是說,你其實不必對本宮這麽恭敬上心。”
說不清言辭裏是敵是友,她就這麽把不痛不癢的一番話甩了出來。也不知為什麽。
也許,她是反感眼前這個女孩的吧。淑妃,步小暖,十五歲的年紀,花蕾初綻,比當初入宮的自己更為清純。
她有些反感:這個被昭明帝寵幸、純淨如冰雪雕花般的女孩。
憑什麽,她可以取代自己的位置,被呵護得如珠如寶?
聽說,昭明帝很寵這個從揚州遠嫁而來的小女孩呢。宮裏,向來藏不住秘密,尤其是帝心所向。縱然宮女們讨論時很小聲,華後也依舊聽進了耳裏。
淑妃怔了怔,卻沒有生氣。半晌後,方嗫嚅問:“姐姐,你是不是……讨厭妹妹?”
華後不說話。也就是說,她沒有否認。
為什麽要否認?你嫁給了我的丈夫,我讨厭你,不是人之常情麽?
——念及此,華後心裏突然一痛。不止為昭明帝納妃,更為他曾給了自己一個“天下無雙”的謊言。
其實,皇帝後宮三千,自古皆然。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他會不同。然而,是他從一進宮,就給了她一個專一的承諾……他曾在耳畔,說,愛是天下無雙,今生今世,獨愛你。他獨寵她經年之久,同住一宮,曾言永不納妃……可是,言猶在耳,物是人非。終于,她的面前,站着他新婚不久的妃子。
或許,他納妃沒有錯,錯的是不該給自己一個“天下無雙”的假象啊……
原來,在這個假象裏待了兩年多後,她已經習慣了獨寵。
原來,她已經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專屬,再……容不下別人。
原來,她愛他,至
容不下任何一點分享。即便,他是注定要三宮六院的帝王!
“姐姐,其實您跟陛下的感情,無人可以取代。”良久,淑妃終于幽幽道。
華後看着她——不管是她幽幽的口氣,還是臉上的神态,都不似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少女。
華後突然忍不住嘆息:宮中女子啊,果然沒有一個是純淨如初的“小女孩”。
淑妃低下頭,輕輕道:“其實,陛下無數次在睡夢裏,叫着姐姐的名字……”
“你說什麽?”華後心裏一震。
縱然并不意外,卻仍舊震動。自己,還是他午夜夢回的輕喚麽?
淑妃沒有再回答,而是認真道:“所以姐姐,你從來就不是舊人啊。”
淑妃笑,笑容裏有些苦澀:“如果‘舊人’是這樣,那妹妹也寧可做‘舊人’……我寧可他懷裏抱着其他女子,想的是我,也不願他懷裏抱着我,想的是其他女子……”
華後沉默了。
“娘娘,顏禦醫求見。”宮女進來回禀。
“讓他進來。”華後木然道。她還在為淑妃剛剛的話出神。
“喏。”
顏禦醫進來,行過禮,開始把脈。
華後依然想着淑妃的話。心中有着說不出的震驚與感動,更有無以言說的辛酸……原來,他對她情深若此!只是為何,卻又緣淺如斯?
顏禦醫眼睛一跳,看向華後:“娘娘,您近來身體可有什麽反應?”
“反應?”華後的眼神有些迷茫,因為依然在想着他跟昭明帝的種種,“什麽反應?”
顏禦醫吸了口氣,換只手再把脈。
終于,他道:“啓禀娘娘,是喜脈。”
“什麽?”
“娘娘,您有喜了。”顏禦醫微笑。
“啊……”華後捂住嘴巴,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說……本宮,本宮……”
“恭喜娘娘,您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顏禦醫笑逐顏開,跪下回禀,“請娘娘保重鳳體。”
“啊!我有喜了!我有喜了!”華後高興得站了起來,拉着身邊的淑妃像孩子一樣跳着。
顏禦醫趕緊拉住:“哎,娘娘小心,切勿動了胎氣。”
“嗯。”華後答着,兩行淚湧出。
宮裏的消息,向來傳得比風快。
次日,華後還未來得及去向無雙太後請安,無雙太後已擺駕到了坤寧宮。
“太——後——娘娘——駕——到——”一聲拖長的
宣報,吓得正在對鏡打扮的華後手一抖。趕緊起身接駕。
“兒臣參見母後。”
華後剛彎腰準備拜,無雙太後早一把攙了起來:“小心,小心。”
無雙太後喜上眉梢,一揮手:“以後這些禮節,你就免了吧。”
“這……這怎麽行……”
“哎!哀家說免了就免了。這些俗禮,哪有哀家乖孫子重要!”無雙太後人逢喜事精神爽,說話很有勁道,“總之,你現在就好好養胎,其他不必管。”
“呃……喏。”華後讪讪笑道。看來,在宮裏,懷孕遠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重要。
“你也是,懷了孕也不說,要不是哀家聽人說起,昨晚召了顏禦醫去盤問,這會還蒙在鼓裏呢。”無雙太後笑執華後的手,“這麽大的喜事,可不許再瞞了,今晚就讓明兒過來看你。”
“母後……”華後手一震。無雙太後提起那個名字,是那麽自然。可對自己來說,那是許久都無法接近的名字啊。
無雙太後看華後的表情,自然猜到她心中所想,溫和道:“這次你有孕在身,他會來的。”
“記得,把握好這個機會。”無雙太後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重重拍了拍她的手。
“嗯……”華後凝噎。
其實,自搬來乾清宮後,無雙太後明裏暗裏沒少幫過她,也曾令昭明帝過來探望。無奈兩人間總是誤會重重,相顧慘然。無雙太後最後只得搖頭作罷:畢竟,年輕人的男歡女愛,長輩不好插手太多。更何況,男人向來是越得不到的越攆着往上趕,父母太看重的女子,反而容易讓他們反感。這一點,作為過來人的無雙太後自然拎得清,所以後來再也沒提過,而是等機會。
她相信,只要願意等,總有機會。
而華後這次的懷孕,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無雙太後走後,華後便認真打理青絲,抿上胭脂,插上昭明帝曾經最喜歡的綠玉珠釵。
一上午過去,昭明帝沒來。
一下午過去,昭明帝還是沒來。
黃昏,華後坐在堂前,望着門口,也依然未見昭明帝的影子。
終于,天邊最後一絲光線也隐去。宮女們端着宮燈上來:“娘娘,天黑了,外面涼,去裏屋坐吧。”
華後嘆了口氣,蒼白着臉強自笑笑,點頭。
夜冷幽獨,燈花剝落。
華後看着“呲呲噼噼”燃燒着的燈芯,想起前塵無數……
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你,終是不肯來看我一眼麽?
> 難道你我的緣分,竟擱淺于此?
“月兒……”
輕輕的一聲,有些猶疑,有些發抖,卻似霹靂驚雷。華後惶惑回頭,瞬間僵立。
那一身明黃便衣,從牆角走出來的,正是昭明帝。
昭明帝擡起頭,臉上有着許久不見後的客氣,與無措:“朕……以為你睡了,怕吵到你,所以沒讓她們回禀。并不是……不是想……”
并不是想刺探你的隐私。
他不知如何說下去,住了口。然而,華後已懂他的意思……原來,對于上次悄無聲息出現,撞破她抄子衿詞,他是抱歉的吧。畢竟,那是她的隐私。
可是,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
再不重要了!
華後看着昭明帝的臉,心一點點漾開,五味陳雜。不重要了,陸子衿、那些過往,已經不重要了。對她而言,如今的天只有一個,那就是面前這個人。
他看到她臉頰的淚,伸出手去:“你哭了?”
他的聲音很柔,手很暖。溫暖厚實的指腹擦着她的臉頰,瞬間化開了她心裏所有沉積的委屈……
淚越流越多。
“朕只想擦幹你的眼淚,為什麽會越擦越多呢?”他的聲音裏,有她昔日最熟悉的疼惜,和從未感知過的無奈與蒼涼。
“陛下!”她抓住他的手,淚水終于決堤,撲進他懷裏。
昭明帝一震,有些搖搖欲墜,仿佛承受不了華後沖進懷裏的力道。
這樣的擁抱,已經多久沒有過了?
閉上眼,他的兩行淚也滑落。
他伸出手,圈住她的腰,将她緊緊摟在懷裏,用下巴抵着她的額頭……
原來,他是這樣眷戀着她的身體。原來,抱着她的感覺,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