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日生機第一

◎【修】◎

雲乘月端詳《雲舟帖》,端詳“仲春之際雲舟飛渡”這幾個字,已經過了一整天。

可……她什麽都沒觀想出來。

雲乘月擱下筆,臉往桌子上一放。

“唉——”

她側過臉,去看時間,看着看着又開始發呆。注意力集中太久,她需要發呆來緩一緩。

青銅人之前搬出了一座漏刻,清水緩緩流動,标尺漸漸浮起,而水又被送回最高處的漏壺中,如此往複。

已經過了十二個時辰。她盯着标尺,突然站起來,跑過去鞠一把水,往臉上一潑。

清涼的水讓她一激靈,清醒了不少。雲乘月這才能繼續轉動大腦,思考字帖的事。

在這十二個時辰裏,她只看出《雲舟帖》與《樂陶墓志》截然不同。

《樂陶墓志》是碑文拓印,屬于隸書,但又殘留了篆體莊嚴對稱的意味。無論書寫者再有怎樣的心緒波動,落筆也要遵循隸書的基本範式。因此,這篇字帖乍一看平平無奇,實際上所有深沉癫狂的情感,都如筆鋒暗藏于內。觀賞者必須凝神浸入,才能發現背後的驚濤駭浪。

但《雲舟帖》不同。

《雲舟帖》屬于行楷,比篆隸而言,更清瘦秀麗,筆畫又着意輕重變化,使得字體內部、字與字之間都牽絲映帶。

這些知識都是自然而然從她頭腦中冒出來的。雲乘月也說不上來自己在哪裏學過,但她就是知道。

毫無疑問,上面的字很漂亮。

但——那份盈然生動的生機,究竟從何處而來?

她看不出。

更別說觀想書文了啊……啊啊啊啊……

雲乘月又洗了把臉。青銅人“咔噠噠”地挪過來,很貼心地遞過來一條絲帛——擦臉用。

“謝謝。”

雲乘月又伸了個懶腰,再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大床,才回去坐好。

有瓊漿滋潤,她精力還不錯,不覺得困。但習慣上,她還是很想睡覺。

可……她總覺得自己只差一點點。這種感覺,就好像丢了一樣感覺不該丢的東西,雖然理智上知道不用着急、東西肯定在,但情感上就是抓心撓肺地想找到,找不到就睡不着。

雲乘月有點跟《雲舟帖》卯上了。

之前《樂陶墓志》的輕易成功,令她隐約産生了“書文不過如此”的輕慢想法,但《雲舟帖》立即将這點自得擊得粉碎。

她坐在桌邊,反複呼吸,讓自己沉住氣。慢慢來,不着急,越急效果越差。

隆隆隆——

沉重的青銅跪姿人又“走”過來,端來一盤瓊漿和靈果。還是剛剛給她遞絲帛的青銅人。

“謝謝。”

雲乘月擡起頭,看着青銅人的眼睛,對對方笑了一下。

青銅人也對她點點頭,又指了指床。即便是跪姿,他也還是高大異常,靠攏時有大片陰影落在雲乘月身上。

雲乘月搖頭:“我睡不着,再看一會兒。”

青銅人還想比劃什麽。

“天甲,退下。”

淡淡一聲裏,青銅人立即拜了一拜,乖順退下。

黑煙一瞬,凝聚在雲乘月桌邊。亡靈的帝王長發垂落,發梢正好垂在雲乘月手邊,如絲緞光滑。

香氣飄來,雲乘月趁機猛吸了一口。

墓主人睨了她一眼,拂袖走開,留下一抹缥缈的背影。

“書文觀想不易,若是一味逞強,不過是無謂消耗自己。”

他擡手徐徐一抹,放出一面水鏡;水鏡中有天藍水綠,正是地面的情景。他蘇醒之後,不時就會看看地面的景象,似乎在觀察、準備些什麽。

雲乘月有點懷疑,他吞噬人販子後,得到了他們的記憶。

一個明顯的證據是,他剛蘇醒時說話還帶古腔,後來就非常流利,對于當今的一些概念也很熟悉,不像一把躺了很多年的老骨頭。

她想了想,冒出一個主意。

雲乘月站起身,拿了兩枚靈果,走向墓主人。

“你吃不吃東西?”雲乘月借花獻佛,獻得還非常自然大方,“桃子味的,很香甜。”

“不吃。”他沒回頭,仍看着水鏡,“你這是挑釁?”

雲乘月一愣:“啊?”

他淡淡道:“朕不是活人。若要獻寶,不如割你自己一條肉來。”

“……不吃就不吃嘛。”

獻佛失敗。雲乘月收回手,自己啃了一口。但她還是不死心,瞄一眼墓主人的背影,往那邊挪過去。

“哎,”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地宮裏回蕩,“一般觀想出書文,需要多長的時間?”

他聲音渺渺傳來:“你是問千年前,還是現在?”

“都問。”

“千年前,普通修士完整觀想一枚書文,大約要花半年,天賦超群的人,最快的只需要三天。”他說,“現在,能在一年內觀想出完整書文,已被稱為天才。”

他刻意強調了“完整”這個詞。

雲乘月好奇:“為什麽會有這種差距?”

“暫時不知。”

原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雲乘月啃完了靈果,擦擦手,繼續挪,再問:“你說的三天觀想書文的人,是不是你自己?”

他不說話。

這是默認了。

“好厲害。”雲乘月感慨道,突發奇想,“那如果我一兩年才能觀想出書文,是不是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咦……其實也不錯啊。墓主人的水鏡可以當成窗戶,每天曬曬太陽、喝喝瓊漿,跟青銅人聊聊天,自己看書、寫字、睡覺……

怎麽說呢,就,突然不是很着急觀想書文了。

墓主人忽然回頭一瞥:“三十天為限,不然……”

他話沒說完,眼神卻冰冷陰郁。

雲乘月打個哈哈:“知道了,知道了。”

摸魚計劃,失敗。

她傷感片刻,終于挪到離墓主人不遠處。馥郁的香氣湧動,她抓住機會,使勁吸了很多口。

“……你在做什麽?”他聲音幾乎結冰。

雲乘月立即露出笑容:“給點提示嘛。”

“什麽提示?”他涼涼地問。

“《雲舟帖》啊。”

雲乘月一臉理所當然,又分析利弊:“你看,現在我們的利益其實是一致的,我早一點觀想出書文,我們就能早一點合作……”

他徑直打斷:“若你觀想不出,性命都保不住,談何合作。”

雲乘月繼續努力:“這只是個時間問題。其實,我看到現在,已經有點想法了,你要是給我一點提示,說不定我立刻就能悟出來。”

墓主人:“不給。”

雲乘月:“哦。”

良久的沉默。

地宮之中,除了無聲而蒼白的燈光,就剩漏刻中的清水低低流動的聲音。

墓主人唇角抽搐了幾下,聲音壓抑:“你,在做什麽?”

雲乘月正入神,順口說:“吸你啊……”

他太香了嗚嗚嗚,實在是放松醒神之佳品。她都認真學習十二個時辰了,他又不肯給提示,分一點補品怎麽了,很合理啊,很說得過去啊,很……

雲乘月輕咳一聲,退後,再退後。

終于,她站定了,雙手疊放身前,微笑:“不給吸,說一聲就好,也不用放殺氣嘛。”

鋪天蓋地的殺氣,震得地宮輕顫。墓主人下巴微揚,長發飛起,眼神陰郁至極。

雲乘月轉身就走,分外遺憾。太可惜了,她本來還想多吸幾口的。

他可比靈果好吃多了,是火鍋、海鮮自助、烤肉……唉不能想了,再想,靈果都吃不下了。

三十天觀想書文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不過,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什麽收獲都沒有,于是她最終還是成為了墓主人的盤中餐,追随本來的雲二小姐而去。

人終有一死,不如在活着的時候,多吸一吸……多讓自己快樂一點。

雲乘月摸摸肚子,覺得還是吃得很快樂。

好,下午茶完成,摸魚結束。

她看向《雲舟帖》。在投注目光的同時,她就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她向來如此,一旦開始做什麽事,就會分外認真。

——仲春之際,雲舟飛渡。

應當這麽斷句。

後面的字跡被煙霧籠罩,看不分明。

但僅僅是開頭的幾個字,生機就濃郁得化為了絲絲金光,如春日暖陽、朝霞和風……為什麽?

還是說,雖然字跡看不分明,但并不影響整幅作品的意蘊傳達?

墓主人說過,《雲舟帖》是春日行書第一貼,那麽其中所蘊含的道意,必定和春天、生機之類的有關。

但,盡管雲乘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并極力在僅有的八個字裏尋找類似的意蘊,可那蓬勃生命力只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

《雲舟帖》雖然是行書,但也終究是楷體,一筆一劃再是剛柔變化、相互映照,也不離楷書的端正秀麗;就好比妝容妩媚的大家閨秀,首要是端莊,在這端莊之上才能談柔婉妩媚。

工整娴熟,是為工夫。在工夫方面,《雲舟帖》無疑登峰造極。

但在端莊的工夫之外……

一板一眼的工夫,真的能創造出如此濃郁的生機嗎?

她到底錯過了什麽?

……還是看不出來。

不知道又看了多久,雲乘月才松弛了身體,無奈地捏了捏鼻梁,順便也揉了揉眼睛。在靈力的滋潤下,她五感有了大幅提高,不過揉眼睛的時候,視線還是會變得模糊一點。

揉眼睛的時候,她又不經意地看了《雲舟帖》一眼。

忽然,雲乘月的動作頓住了。

她坐直了身體,微微睜大了眼。

在略微模糊的視野裏,《雲舟帖》上那一個個端莊規矩的字……不,是在規整的字體邊緣,那些巧妙變換的濃淡筆墨、細如發絲的映帶之筆……

所有這些細節,在她模糊看去的時候,居然連成了一片,如旭日初升、朝霧初散——

雲乘月竟下意識遮了遮眼。

剛才一瞬間,仿佛是朝陽的光芒照進了她的瞳孔深處。

燦爛的、振奮的,卻也是和悅的、絕不逼迫誰的——

是她之前遍尋不到的……一縷生機!

雲乘月又揉了揉眼。

這一回,她盯住了“春”字的那一捺,那裏有一根很細的墨絲,看似随意地揮灑在略微泛黃的紙上。

她盯着那一根墨絲,只盯着那一點。

然後……

那一根墨絲忽如冰雪融春,潺湲漫開。

只從這一點點墨跡裏,她就看見了漫山遍野的鮮花盛開。

……

墓主人又回到青銅懸棺之上,垂眸望着下方的少女。

她是否會發現《雲舟帖》的奧秘?

他思忖着,她雖然臨出了靈文,但并沒有正式修煉,連聚形境的修士都不是。憑她的靈力,不可能看見《雲舟帖》的全貌。

但——誰又說,只有看見了全貌,才能觀想書文?

古時有“一字師”的故事,講的是一字将人點化成仙。所以道意并不寄托于外在形貌,而是內在神魂的聯系、溝通;如果彼此道路相通、能夠觸摸真意,就算只有一字又如何?

雲乘月能做到麽?她應該是能的。但她會做到哪一步?

《雲舟帖》裏不止一枚書文。而且,哪怕觀想同一枚書文,不同的人會得到不同等級。這就是個人大道的上限。

墓主人心中有一點隐憂。他需要有人觀想出一縷生機、為他書寫文字,否則他無法在地面行走。

然而,如果那縷生機是《雲舟帖》裏的那一枚書文……

如果是那一枚書文,可就不太妙了。以他現在的狀況,那枚書文會是他的克星。

這也是為什麽他不願意提醒她。他總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她成功,另一方面……她展現出的天賦,令他冥冥中有些忌憚。

他暗想,《雲舟帖》能夠觀想的書文有很多,得到“那一枚”的機會渺茫如親見不周山崩塌,他也不必杞人憂天。

多少年了,從沒有人得到“那一枚”書文,哪怕是書寫者本人,據說也不曾成功。靈文、書文的差距,譬如螢火與日月,不是人力能夠強求。

不可能的。

墓主人下定結論,重歸淡然。

然而。

陡然,墓主人站了起來!

他周身狂風大作;濃郁黑霧簇擁在他身邊,也全都如戰栗一般湧動起來!

他面上的從容一寸寸崩塌,雙眼死死地、震驚地盯着下方。

在這陰暗的地宮中……他竟然看見了無數絢爛的仲春之花。

這是,這枚書文是……

在花海中心,她擡頭看來,笑容如鮮花怒放,又比任何鮮花都更嬌美鮮妍。

但對他而言,那個笑容也比任何殺機都更加令他顫栗。這是本能的、無法克制的顫栗。

在她掌心,那一枚輕輕跳躍、活潑靈動的書文,赫然便是——

整個天地間,最濃郁而精純的,最能天然克制他這類陰暗亡靈的……生命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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