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八十年代
燕哲感覺自己就像天空中沒有重量的塑料袋一樣,忽上忽下,天旋地轉,又像是在游樂場坐大擺錘,整個世界在眼前颠倒翻轉,腦子裏滿滿當當都是水,晃得他直暈,特別想吐。
燕哲張開嘴巴大口喘氣,他以為這是半夢半醒間的迷蒙狀态,極力調動神經集中注意力想要清醒過來。心裏已經在想着一會兒在自家公寓大床上醒來的時候怎麽慶祝了。
漂浮的靈魂漸漸落地,太陽穴突突直響,一口帶着泥土氣息的空氣順着口鼻灌滿胸膛,燕哲猛地睜開了眼睛。模模糊糊感覺眼前是一片黃一片綠,以及來回晃動的虛影。
“喂?你還好吧?”
耳邊傳來不太清晰的聲音,清脆悅耳還帶着些關心的詢問。
這聲音怎麽感覺有點耳熟?
燕哲狠狠甩了甩頭,暈眩感并沒有消失,反而因為晃動胃裏一陣惡心,頭頂更是隐隐作痛。
他急切地撫摸身下觸手可及的東西,粗糙剌手,說不清是什麽。
這手感……不是他柔軟順滑的床單……
燕哲心口狂跳,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閉緊雙目在心底默念了一句“草泥馬”,破釜沉舟再次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一群灰頭土臉紮在田地裏忙碌不停的身影。金秋十月,農忙時節。
燕哲整個人都愣住了……
“燕哲?你沒事兒吧?要不先喝點水吧。”
燕哲突然間聽到自己的名字,條件反射朝着旁邊說話的人看去。就一眼!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激動急劇收縮。
你——!我——?!你——!?
怎麽又是你!!!
“嗬啊——”
眼前這人一身深色花布衣裳,纖細高挑,臉頰被曬得微微發紅,心形臉櫻桃唇,漂亮的杏仁兒眼正憂慮的看着他。
這熟悉的身影,就算衣服和打扮不同,膚色也有輕微的詫異。但是不能掩蓋她就是許心瑤的事實!!!
我怎麽還沒回去?!你到底要幹什麽!姑奶奶別這麽玩我了行不行!
“嗬啊——”
“诶你放手!”
孟春瑤被一臉見了鬼的燕哲猛地抓住手腕,那傻大個兒嘴裏還沖她嗚嗚啊啊個不停,吓得她倒退三步趕緊甩開這個不知道為什麽發瘋的人。
他們這邊的舉動引得地裏正在幹活兒的人開始好奇地打量發生什麽事。孟春瑤鳳眼愠怒,氣鼓鼓地把手裏的竹筒吧唧放在地上。
“我看你突然難受地大喘氣,還以為你中暑沒好,怕你出事兒好心好意給你打水,誰知道你發什麽瘋!”說完扭過頭背上農具頭也不回地去地裏繼續幹活兒。一條大粗辮子被甩得飄起來,掠過風和陽光,襯着金燦燦的田野,烏青秀美。
此時此刻,穿越過來的燕哲卻根本沒心情欣賞她不一樣的淳樸美,他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瘋了……
剛剛他就發現,跟許心瑤說了那麽一大堆話,但是他幾乎沒聽到自己的發音。
他好像說不了話?
燕哲捂住嗓子費力地想要說出來,結果只從嘴裏發出嗬嗬哈哈的氣音。
又一個巨大的打擊降臨。
他居然,是個啞巴!
——
這裏是1979年,改革開放後的第一個秋天。在邊南地區梁縣下屬有一個夾嶺村,也就是夾嶺生産隊。夾嶺生産隊上的18戶人,大家正在齊心協力收麥子,努力為祖國的改革開放添磚加瓦,也為今年能過一個豐收好年。
這個年代民風質樸,人們吃苦耐勞,踏實肯幹,經歷過饑荒和動蕩,對如今的太平盛世珍惜不已。
在上一年國家實施改革開放,全面解放勞動力,一時間全國上下都沉浸在朝氣蓬勃的喜悅當中。
要取消生産隊,鼓勵農民自營生産的消息從首都傳過來。廣播裏說靠近京城那邊已經開始實施政策。梁縣靠近南方,政策實施比不上首都快,但是估計要不了多久,夾嶺生産隊也要慢慢解散了。
生産隊解散,隊裏公有的東西可以拿工分換!夾嶺村兒村長宣布了這個消息之後,整個生産隊裏的人開始牟足了勁兒地掙工分。
這裏面最積極的就屬張秀雲張寡婦。
張秀雲是外村人,早年嫁給了夾嶺村的農民燕大群。嫁過來沒多久就生下了一個兒子,大名燕哲,小名大栓。
天有不測風雲,孩子剛生下來沒多久,全國開始鬧饑荒。燕哲周歲都沒到就被迫斷了奶,小娃娃餓得哭都沒力氣。那些年,餓死的孩子數都數不過來。
燕家已經揭不開鍋,大人都餓得沒力氣,別說一個還不滿周歲的小娃娃。沒辦法燕大群去山上想撞撞運氣,結果失足摔下山崖,屍體都沒找回來。留下了張秀雲帶着一個兒子。
張秀雲背着燕哲回娘家想要讨口飯吃,等走了一天一夜回到娘家村兒,發現她家人也餓得沒辦法,北上逃荒了。
張秀雲在老家門前差點哭瞎了眼睛。這世上只剩下她和兒子相依為命。
哭過一場之後張秀雲抱着兒子又回到了夾嶺村。她也想過改嫁,但是對方都不想白養一個只會張嘴的小孩兒。燕哲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就不信她自己養不活一個孩子,大不了最後一起去找燕大群!
張秀雲也是個厲害的人,吃樹皮挖草根撿蟲子,愣是一個人帶着燕哲活了下來。
熬過了那幾年,後來國家出政策成立生産大隊,大家齊心協力建設社會主義,只要隊裏有一口飯吃,分成八瓣兒也要給大家分下去,誰都餓不死。
婦女兒童都可以掙工分。張秀雲和燕哲好算有了活路。
先頭幾年太苦了,燕哲年紀小,經常餓得沒力氣,張秀雲也沒注意。等到日子慢慢能過下去之後,她才發現,她這兒子好像不會說話。
燕哲确實不會說話,而且是生下來就是啞巴。張秀雲深受打擊,差點沒投了河。被她的瘦小的兒子拖着腰痛哭,張秀雲大哭了一場,又挺過來了。
燕哲從小不會說話,再加上沒有爹,村兒裏的人都欺負他。幸好有張秀雲這麽個潑辣娘。每次兒子受欺負她都插着腰跑人家門口破口大罵,十個大嬸兒都招不住她!就是打起來,張秀雲也能把最壯的婦女按地上扇耳光。
每次在外頭出完氣回家,她就哭着再打燕哲。
——你是不是蠢!你是啞巴又不是瘸子,人家欺負你不會還回去?我怎麽有你這麽窩囊的兒子!
——誰欺負你你就打回去!使勁兒打!打死了媽跟你一起陪葬!咱就是死也不能讓人欺負死!
——你聽到沒有!下回再讓我知道你讓誰給欺負了,我也不受這個罪,直接投河找你爹去一了百了。
經過張秀雲這麽多年的熏陶,燕哲以後誰欺負他,他就打回去,就是路上讓他聽到了一句不好的話,二話不說撿起石頭就往上沖!別看小時候差點餓死,他瘦是瘦,但是大骨架,力氣不小,重點是人特別虎!悶不吭聲往死你打你,你說你怕不怕?
自此以後,夾嶺村有個出了名的張寡婦,家裏有個瘋啞巴。
燕哲長到二十歲,已經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在大隊上是數一數二的好把式,十六歲的時候就能拿到10工分了。
現在趕上了改革開放,大隊慢慢要解散,燕哲家裏困難,隊上的東西他們家都需要,燕哲和他娘這段時間牟足了勁兒想多賺點工分去換東西。換不到農具牲口,換點別的也行。反正大隊裏用的東西都不會差的。
此時張秀雲正在地裏手下如風地收麥子,周圍有喧嘩聲,擡頭就看到剛剛因為有點中暑,在樹下休息的兒子一陣風似的沖着河邊跑,臉上表情跟中了邪似的。
“大栓!大栓你幹啥去!”
怎麽叫都叫不住,燕哲那樣兒特別像被大仙兒上了身,吓得她扔了手裏的東西跟上去。嘴裏不停叨叨□□保佑大仙兒手下留情什麽的。
旁邊同樣在農作的人面面相觑看着這娘倆。紛紛跑上去想看看燕大栓到底咋地了。
燕哲頂着還頭昏腦漲的身體奔着田地壟溝邊上的小河道跑過去。
日頭曬得大地浮起熱浪,小河水面反着明晃晃的光。
燕哲撲通一聲趴在河邊,伸長了脖子,水面上倒映出一張剛毅十足,表情卻扭曲萬分的臉。
這也不是他……
又他媽的穿?越?了?
太陽穴瘋狂跳動,燕哲受不住一陣陣的暈眩感,眼前一黑,昏倒過去。
身後追上來的張秀雲看到昏倒在河邊的兒子吓得腿都軟了,扯開嗓子就叫。
“救命啊!救救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