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解語

關懷百姓、勸課農桑,本就是一名父母官該做的,葉典史自然義不容辭,與公主約好了時間,這才滿意離去。

進了自家廳房,見飯菜已經陸續擺上桌,程衍一個人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菜。

“不是嫌我們福生做菜不好吃嗎?”葉庭軒一把奪過他的筷子,“還吃得這麽香。”

程衍郁悶,大大地翻了個白眼:“不吃我不就餓死了——噗!你這臉怎麽了?包公上身嗎?還是要登臺扮演燕人張翼德?”

他笑得前仰後合,葉庭軒這才想起來被“不明力量”戕害的事,方才唐臻沒說,他不知自己變成什麽模樣,這回被程衍提起,才想起來查看,于是快步跑回卧房去照鏡子。

卧房還沒有點燈,他便拿了銅鏡出來照,燭光下,這黑乎乎的模樣還有些駭人。

“少爺,你這是怎麽了?!”福生端着菜進來,看見葉庭軒這副尊容,很是驚恐。

葉庭軒顧不上回答,對着鏡子打量自己,心中懊惱壞了。

方才臻兒看見的,就是這個模樣?!

丢人,實在太丢人了!

程衍往嘴裏丢了粒花生豆:“要不是今日是個大晴天,我還真以為你被雷劈了。”

膚色發黑,發髻散亂,衣服也有焦黑的痕跡,确實像是被雷劈的,葉庭軒心裏郁悶,真是什麽臉都丢光了。

在屋內怎麽會造雷擊?這也太奇怪了!

但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廣澤,醫書上是否有記載一種口對口送氣的救人方法?”

“有啊,送氣的時候,是不是還要有節奏地按壓胸口?”

“正是。”

“嗯,醫書中确實有提及,多見于對溺水者或者上吊者的緊急救治。”

葉庭軒失望地嘆了口氣,看來公主真的只是在救他。

接着他又自己罵自己,不然呢?難道她會趁機偷親自己?

現在這個公主肯定不會!

他悻悻地問:“這叫什麽方法?人工呼吸嗎?”

“不記得醫書說過具體名稱,但你這個說法還挺新穎。怎麽?你遇上這種事兒了?”程衍觑着他的表情,打探道,不知道他腦子裏想了什麽畫面,震驚道,“你不是對公主做什麽了吧?!”

葉庭軒自然不可能據實相告:“怎麽可能!我是那種人嗎?對了,還沒跟你算賬,今日王知縣故意給我設圈套,你為何不提醒我?”

“你還怪我?鬼知道你腦子裏當時想什麽,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怎麽提醒你?”程衍委屈,随即眼珠一轉,壞笑道,“你什麽時候明白過來的?”

葉庭軒郁悶:“跟臻兒說的時候,我倆一起想明白的。”

“喲喲喲!‘臻兒’都叫上了!”

“她讓我叫的,還說以後出去,對外人介紹她就是葉夫人。”葉典史這會兒開始得意,“跟你說啊,也就是我,你可不能這麽沒大沒小的,聽見了嗎?”

“啧!快拿鏡子照照你這副尊容,生動诠釋了什麽叫‘小人得志’!”

“羨慕吧!哈哈哈哈!”

倆人鬥着嘴吃完了一頓飯,程衍得知公主居然要拿自己的私房錢補貼縣衙,連連贊嘆:“真沒想到,先前那個刁蠻公主居然變得這麽識大體顧大局,人生還有什麽不可能!”

葉庭軒聽得心裏美滋滋的,我的臻兒就是這麽棒!

“子昂,若是真的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不如及早對公主言明。”程衍提醒他道,“她不是曾說要放你自由嗎?你小心再拖下去,郎有情,但變成了妾無意。”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也可以說是哪把壺不開提哪把壺,葉庭軒方才的喜悅登時煙消雲散。

之前那麽斬釘截鐵地說不會喜歡她,現在又該如何表達愛意?

出爾反爾的,又豈是男子漢所為?

臻兒會不會不相信他,會不會……看不起這樣的自己?

“我……”葉庭軒猶豫了一下,“我想和臻兒在一起,可是我不想做驸馬。”

“你是怕做了驸馬,按規矩只能享受虛銜,不能再為國效力了是嗎?”

還是摯友明白自己的心,雖然葉庭軒到縣衙履新不久,但這種廣闊天地任鳥飛的感覺令他極為舒心,摩拳擦掌想要大幹一場。若是真做了驸馬,就會再度成為籠中雀,自己滿腔報國熱情就再無處能夠揮灑。

葉庭軒點點頭:“嗯。”

“何必提前煩惱這些,報國的方式多種多樣,可是知心人只有這麽一個。”程衍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模樣,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清楚,盡快行動吧兄弟!”

葉典史一個傍晚心情起伏過大,晚飯吃得也不安生,吃完就有點消化不良,在院子裏一圈圈地溜達,活像驢拉磨。

程衍看他心情不好,拿了橫笛出來,靠在門廊下吹奏了一首悠揚的小調。

葉庭軒聽到笛聲,回頭看他,程衍便沖自家好兄弟彎了彎眼睛。

誰知這位好兄弟徑直走了過來,不由分說拖住手腕,将他拉出了門廊,又是“呼啦啦”一聲,拽着他跳上了屋頂。

程衍大驚失色,踩得瓦片稀裏嘩啦往下掉,趕緊抓住葉庭軒的胳膊:“你搞什麽鬼?!”

“如此明月夜,當然要在屋頂吹奏才有意境。”

“你們習武之人都是失心瘋!”程衍怒道,“下次能不能提前打招呼?!”

葉庭軒捉弄他一下,覺得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好,以後會跟你說聲。”

他放開程衍,蹲下坐在屋頂上,程衍也小心翼翼維持着平衡,走過去與他并肩而坐。

“你真是太莽撞了,懂不懂憐香惜玉——”

葉庭軒嗤笑:“你是香,還是玉?”

“少來,明知道我指的是公主!”程衍惱火,“你對人家女孩子也這麽沒輕沒重嗎?”

葉庭軒望着明月,心想,那當然不能,我不知道多疼她呢。

程衍看他臉上出現出一抹癡癡的笑,心想這娃沒救了,走火入魔了。

于是也便不再多言,橫笛在指尖輕輕一轉,放在唇邊,輕輕吹奏起來。

萬物靜谧,唯有一首悠揚小調與風聲相和,寫滿少男心事。

唐臻躺在床上,隐隐聽到這笛聲,覺得甚是好聽,心想就拿它當歌單代餐吧,聽着這小調,慢慢睡去。

惦記着要與公主一起去城外視察,葉庭軒一晚上沒睡安穩,早上天才蒙蒙亮就起來了,完全不覺得困,雙眼亮得簡直能放光。

他洗漱完,便開始了每日晨功,在院子裏練起劍來。

沒比劃幾下,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唐臻的聲音:“都跟上啊,跟不上就回去歇着。”

接着聽到映月說:“放心吧殿下,月兒絕對不拖後腿!”

葉庭軒趕緊打開門,正好看到唐臻、映月都穿了男裝,帶着兩名護衛從門前經過。

“殿下!”

唐臻回頭,看見他就笑了起來:“子昂!早啊!”

小黑臉也消下去了,又變回了原本的那個帥氣小哥。

“早!”葉庭軒幾步走到她面前,“怎麽起這麽早?要去哪兒?”

不是說好一起去鄉下的嗎?時間還沒到,也沒來喊我。

映月在旁邊招呼道:“殿下說要帶我們去晨跑,說是什麽……鍛煉身體,葉典史也一起吧?”

唐臻見葉庭軒手裏拎着劍,便道:“子昂練劍就等于鍛煉了,我們又不會別的,只能跑步。”

健身計劃是她一早就訂好的,這幾天姨媽走了,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實施,想要把這具身體練好一些。

最簡單最實用的自然是跑步。

她本想自己帶着兩個護衛出來跑就行了,誰知映月對這也好奇,非要跟出來,她就只好帶上這個拖油瓶。

葉庭軒一聽,立刻把劍往院子裏一扔,反手就帶上門:“跑步好,我同你們一起!”

唐臻一怔,随即笑道:“成,那一起。”

于是他倆跑在前頭,映月跟在兩人身後,但已經拉出了不小的距離,兩個護衛雖然體力能跟得上,但總不能把映月一個人落後面,便只能壓着步子跟着她。

五個人的隊伍,扯了十幾米長。

唐臻許久沒跑,其實也跑不太動,但她咬牙堅持着,好歹以前是在健身房裏熬過來的人,這具身體她将來也要練出馬甲線!

這種速度對葉庭軒而言,實在太憋屈,但他為了跟公主保持步調,幾乎邁出了小碎步,一邊跑,一邊時不時地偏頭看她一眼,幾次都想讓她休息一下,但想到她內心的堅持,便作罷了。

只要她想,那就随她,反正一切還有我在,定會護她周全。

剛剛開始練,唐臻知道把握分寸,大約跑了兩公裏就往回跑,來回差不多四公裏。她決定暫時先保持這個距離,等到身體适應了,再跑遠些。

第一次晨練愉快地結束,兩人甚至約好了以後都一起跑步,這樣就不用帶護衛出去了。

唐臻哪能猜到葉典史這點小心機,她本不想帶着這麽多人跑步,現在只有一個葉庭軒作伴,甚好。

這可把葉典史高興壞了,回家接了盆涼水,開開心心地在院子裏洗了個冷水澡,吃過福生煮的沒滋味的面條,揪着滿臉困倦的程衍一同去了衙門。

中午吃過午飯,唐臻就騎馬帶了兩個護衛來找他了。

為了騎馬方便,她依舊着男裝,綠袍皂靴,頭發用網巾束了起來,顯得格外利落挺拔,看在葉庭軒眼裏,就像春日裏初生的柳條那般鮮活。

葉庭軒也已經換好了便服,是一件藍色外袍,兩人并辔而行,從背影看去,男的帥,女的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出城的路上,葉典史很盡責地彙報了一下衙門三班的人手缺口和預算,接着又将上回他與程衍從縣志裏摘出來的一些阻礙開山路的傳聞一一講給唐臻聽,說完他們就差不多到了第一個村落。

白寒城下轄的村有六個,從城東門出去,打頭的就是蘇家村,正是蘇之湄家所在地。

唐臻昨日已經派人去跟她打了聲招呼,此刻小丫頭已經在村口翹首眺望了。

“臻姐姐,葉典史!”蘇之湄高興地迎上來,親昵地挽住唐臻的胳膊,“你們可終于來啦!”

唐臻笑道:“沒等太久吧?”

“沒有,剛出來,是我從昨天開始心裏就在等了,這才着急!”

小丫頭快言快語,唐臻一見她心情就大好,與她手挽手地并肩向前走去。葉庭軒和兩名護衛便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們身後。

“咦,那個程雞腿怎麽沒跟你們一起來?”蘇之湄好奇問道。

唐臻逗她:“想見他嗎?”

“那倒不是,就見他整日跟在葉典史身後,像個跟屁蟲,今日不見,順口問一句罷了。”

“程公子現在在衙門做師爺,有正經事忙,今日就沒麻煩他。”

蘇之湄瞪大眼睛:“蛤?他去做師爺?”

“他學問不錯,做師爺綽綽有餘。”唐臻試圖挽回程衍在蘇之湄心中的形象,“阿湄你別總記得人家的糗事。”

蘇之湄撇撇嘴:“那倒沒有,我只是有點意外,他怎麽說也是個大家公子出身,不愁吃不愁穿的,師爺能掙幾兩銀子,還又苦又累。我以為他寧可自由自在寫幾首酸詩,也不會去聽人使喚。”

“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是他會做的事。”小丫頭補充道,“畢竟他能逃婚離家,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的?”

唐臻:“……”

這聽着也不是誇獎啊。

蘇之湄看見唐臻表情有點尴尬,連忙解釋:“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認可他!臻姐姐,這世上盲婚啞嫁多了去了,女兒家嫁錯人,只能自認倒黴,可男子若不喜歡自己的妻子,另外多娶幾房妾室,也沒人能說什麽。程雞腿,不,程公子原本也可以這樣做,但他沒有。”

“他不肯将就,也不願去傷害自己不喜歡的女子,甚至為此甘願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對男子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這人是放浪了一些,但還有風骨在,這點我是真心佩服的!”

“他願意去做師爺,定不會在乎被人使喚不使喚,況且憑本事吃飯,又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這就能看出,他并非傲在表面,而是傲在心裏,看起來放浪形骸,實際上是不被萬物所擾,只在內心有所堅持。”

她一下子說了那麽多,說完又有點不好意思:“臻姐姐,你別告訴他,小心他尾巴翹到天上去。我只是覺得他禁得起調侃,才總愛和他鬥嘴開玩笑,并不是真覺得他讨厭——讨厭的人我半句話都不和他多說的!”

這話令唐臻大為驚奇,原來蘇之湄只是嘴上不饒人,心裏倒是把人看得清晰透徹。

“我懂,我懂。”唐臻捏捏她的手,笑道,“不喜歡的人,自然根本就不與他來往了。”

蘇之湄沒有聽出她的潛臺詞,兀自道:“我也會察言觀色的,若他真不高興,我自然不會說了。他那麽有學問,要想不帶髒字兒地羞辱我,保準我連聽都聽不懂,但他頂多也就說我一句‘潑婦’,可見并不真與我計較,我倆不過是拌嘴玩兒罷了。”

唐臻哈哈大笑,覺得小丫頭還真是有趣,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是啊,能遇上個合适的拌嘴搭子,開得起玩笑接得住梗,倒也是有趣。”

蘇之湄好奇:“什麽是‘梗’?”

“就是……你想表達的意思他都懂,能順嘴接了開玩笑,也算心有靈犀了。”

這下孩子聽明白了,臉上突地一紅:“臻姐姐別亂說,誰要與他心有靈犀——前邊就是我家的菜地,走,帶你們去看!”

她扯着唐臻加快腳步往前走,葉庭軒緊緊跟在後邊,方才蘇之湄的話他一字不漏地都聽見了,表面上裝着面無表情,心裏可樂壞了。

哈哈哈,程廣澤,還嫌人家不能理解你,你看,這不是活脫脫一朵解語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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