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已是深夜,手術室的門被人從裏邊推開了,幾個醫生護士筋疲力盡地走了出來。一個醫生舒展了一下筋骨,問走在前頭的林葉,“林醫生,這是你最後一臺手術了吧,去了美國,可得常聯系”。
其他人也接着話說道,“林醫生最不能聯系的就是你,你不得光讓人家給你寄奶粉”,惹得大家一陣調笑,又問,“确切的時間定了嗎”?
林葉從洗手臺的鏡子裏看着同事們讨論孩子、家庭,日常的瑣碎,普普通通的幸福,可望卻不可及。
“林葉,這手再洗下去皮都要掉了”,同科室的王醫生提醒,遞給了他一張紙巾,“剛才問你吶,哪天走?大家一起吃頓飯”。
林葉低頭擦手,掩飾剛才的晃神,“下周四”。
“這不沒幾天了,去了美國替我們向白醫生問好”,
林葉并未答話,大家一副我懂得的耐人尋味的表情,大家自認為林醫生已經默認了是為了追尋愛情毅然決然的去往異國他鄉,紛紛調侃了起來。
“當初我就說林醫生肯定是喜歡白醫生的”,
“林醫生和白醫生上學的時候就是大家公認的金童玉女”,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各自抒發着自身獨到的見解和事後諸葛的主張,一掃剛才疲憊的狀态。
“老王,在這兒瞎積極什麽啊,嫂子在辦公室等你半天了,小錢,我記得當初白竺回來的時候,你可是壓得她輸啊,還有你孫護士,剛分了手還有這興致”,不知何時出現的周岐,斜倚在門上,不緊不慢地開口。
衆人齊齊望天,借口有事,鳥作群獸散。
林葉笑道,“你這準新娘,怎麽這個點來了,今天不是休班嗎”?
“這不來接我們家李醫生下班嗎”,
“那怎麽跑我這兒來了”?
周岐輕咳了一聲,不知該怎麽開口,最後還是猶猶豫豫地說道,“那個,前幾天可兒讓我捎給你一些東西,我放在你辦公室的桌子上了”,說完,不自覺的去看林葉的表情。
林葉背對着她,往垃圾桶裏扔剛才擦手的紙巾,只能從鏡子裏看見他的側臉,沒有一點異樣的神情,周岐以為他會一直這麽沉默下去,良久,他應了一聲。
“還有,她決定回去了,調職手續也已經辦好了,下周四的機票,跟你同一天”,
“她還好嗎”?
周岐在林葉的注視下,終是點了點頭,“她挺好的”,她騙了他,就像她騙了她一樣。
周岐在他們的眼神波瀾裏都讀到了慶幸,是一種釋然,是一種最簡單的願望,到底什麽樣的感情彼此只希望她/他好就好?到底是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彼此竟走到了今天這步境地,相愛卻不能相守。
“有什麽話需要我帶給她嗎”?
“沒有”,
他跟可兒出奇的一致,沒有一絲猶豫的回答。周岐不知道的是,他們早就已經在那個清晨,作了最後的離別,像是彼此早就準備好了離開。
“林葉,既然已經如此,即使是為了她,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去了美國,一切重新開始吧”。
林葉在心裏自問,“真的可以嗎”?
箱子裏放得東西都是很多日常的東西,很多林葉自己本身都不知道,卡的上面都是她貼的笑臉,她說這是一種标識,不容易丢,他曾經質疑過“又不是電話號碼,如果真的丢了,怎麽可能找的回來”?
她當時坐在地毯上托腮凝思了好大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貼笑臉。
還有桌子上放得幾摞書,林葉才發現原來她其實還算是愛看書的,剛開始,她還有借有還,後來,不知為何,已經演變成只拿不還。
林葉拿起了其中的一本書,這是自己送給她的第一本書,第一頁的空白處寫着“某某表現良好,饋贈”,落款處—林葉,那好像是她剛畢業的那一年,考上了公安局的時候,送給她的就業禮物,但是,當時就是不想随了她的意,名字都沒有為她寫上。
她倒無所謂,開心的像個孩子。
後來,每本書上都有自己的簽名,他從未問過她理由,她央着,自己便也應了。現在,每本書上他的名字後面,都有她的名字,林葉和範可兒緊緊挨着,看起來別扭卻又和諧,他竟不知。
裏邊都是他的東西,上邊的味道與記憶卻都是她的,辦公室裏有她,家裏有她,每個地方都有她。
有時,林葉竟分不清到底什麽才是真的,他會在開車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副駕駛上,對着他笑靥如花;他會在吃飯的時候,對面坐着的她,在問好不好吃;他會在下班的時候,看見門口站着的是她,笑着對自己說,你終于下班了;他會在回到家開門的時候,她迎出來笑着說你回來了;他睡着的時候,會猛然間驚醒,聽見她惡作劇的敲門;他會……
或許林葉知道那是虛無的,只是他不願醒,至少夢裏還有她陪着他。
林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它太過不真實,但真實的又不像是夢。
位于市中心的king酒吧,建設構造半地下,從外邊看起來并不起眼,但是它卻是這座城市裏年輕男女們的“朝拜聖地”,在這裏你可以為所欲為,法無禁止皆可為。
此時此刻裏面震耳的音樂開到最大,淩晨正是男男女女們釋放荷爾蒙的最佳時間點,舞池中間妖媚的少女瘋狂的晃動自己曼妙的身姿,在搖曳的燈光下格外的攝人心魄,暧昧的氣息籠罩着整個酒吧。
一個帥氣的男人,坐在吧臺上,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的喝,身後五彩斑斓的一切仿佛與他無關,但耐不住他的氣質太過吸引異性,一撥撥的美女在他的身邊來來回回,樂此不疲,即使他一一拒絕了。
最後站在吧臺後面的調酒師都替他婉拒了美女們的熱情,他最近為他們酒吧吸引了不少的美女,但他知眼前的這個人并不屬于這裏。
這個長相頗為清秀的調酒師把調好的一杯威士忌又放在了他的面前,自己已經不記得這是為他調的第幾杯酒了。
他只知他姓葉,其他一無所知,這或許也是他們職業的特殊性,在這裏只管開心,他算是自己的老顧客了,每次來,話并不多,只管喝酒,喝什麽樣的酒也并不在乎。以前他會喝到自己不省人事,趴在這兒睡到第二天清晨,他醒酒很快,每次他也會多付一倍的酒錢,但今天,他像是不要命了一般,一杯接着一杯。
眨眼的功夫,杯中的酒又已下肚,調酒師拿過杯子,并沒有再為他續上。
林葉不解的看向他,調酒師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這樣的一雙眼睛,他承認是漂亮的,雖然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自己竟然從他的眼裏看到了單純與善良,沒有人世間的欲望。
“林先生,你不能再喝了”,
林葉已經有了醉意,“不喝酒還能幹什麽吶”?
年輕的調酒師了然的嘆了一口氣,來這兒的,無非就是兩種人,一類是尋開心的,一類是忘傷悲的,又為他蓄滿了酒。
範可兒趕到的時候,已是淩晨三點多了,酒吧內的氣氛依然在鼎沸之中,微蹙了下眉頭,她不喜歡這裏太過喧嚣的環境,站在入口處,只憑一個背影,還是一眼掃到了醉倒在吧臺的林葉。
本來她還在睡夢之中,電話鈴聲在夜裏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跳躍到上面的兩個字,她以為自己真的是在夢裏,接通了之後,手機貼在耳朵上,都不敢出聲,怕從夢裏驚醒。
當真的身處在這裏,看到面前趴在吧臺上睡着的側顏,都不敢确定這是不是真的?
調酒師的眼神來回在面前這一對有意思的男女身上掃視,自己擅自撥通了他的電話,他只是想驗證一下,一號快捷鍵到底能不能撥通一個人的電話,多管閑事向來是他的優點。
他未曾想到來的是個腳上蹬着一雙帆布鞋的女孩,她一直盯着面前的男人看,沒有話語,沒有動作。
他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她才回神,不過還是一臉呆滞。
“你認識他嗎”?
“嗯”,她點頭。
“你是他女朋友”?
“嗯”,她點頭,反應過來之後,她搖頭。
“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她搖頭。
調酒師見她算是真的回過神來了,開口解釋,“他喝多了,但是聯系不到他的家人和朋友,沒有辦法,我就想試試1號快捷鍵裏有沒有聯系人,然後你就來了”。
“你是說快捷鍵的電話是我的”?可兒下意識地反問。
調酒師笑出了聲,“對啊,不然,你現在怎麽能在這兒”,他見她又回到了剛才呆滞的模樣,搖了搖頭,笑問,“所以,你打算,你們倆一起在這兒過夜”?
“啊?不…不…不是”,她馬上去扶吧臺上的林葉,但是一個喝醉了男人的重量超乎了她的負荷,她扶住旁邊的椅子,才沒有使自己和肩上的林葉“人仰馬翻”,即使林葉的體重是在合理的範圍內,自己依然感到吃力。
年輕的調酒師招了招手,不遠處一個侍應生緊忙走了過來,“送他們上出租車”,侍應生畢恭畢敬地應聲。
侍應生把林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輕松地扶他起來,想來這樣的事對于他們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可兒在另一邊照看着,三人往出口處走,身後的調酒師叫住了她,“你是叫可兒吧”?
她點了點頭,應該他是看見林葉對自己名字的備注了,但是,接下來他說得話,讓自己大為震驚。
“林先生每次喝醉的時候,嘴裏一直在喊這個名字”,他像是說了一件不足挂齒的小事,又招待起別的顧客了,只是聽得人愣在了原地。
一路上,林葉只是把頭埋在她的肩上,除了不舒服的時候扭動一下身體,再無其他。可兒仿佛才是那個喝醉的人,溫熱的氣息呼吸在她的勃頸處,癢癢的,兩個身體依偎在一起,林葉身上獨有的氣息,随着窗外的風,輕拂在她的鼻尖,似夢似幻。
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在那一晚之後遇見,卻是一醉一醒。
她想就這樣,直到地老天荒,窗外的景色一飛而逝,就像此刻的一切轉瞬即逝。
半個小時之後,到達了林葉的小區,物業值班室的工作人員幫她把林葉扶了上去。因為以前經常來這兒的原因,物業上的人大部分是認識可她的。臨走之前,像是閑聊般地說道,“範小姐,好長時間不見你來了”。
她只是笑着送他們出門,并未回應。
沙發上的林葉像是個受了驚的小狗,身體整個的蜷縮在一起,腦袋埋在了沙發的一角。可兒轉身去衛生間拿了一條濕毛巾,坐在沙發旁的地毯上,在他的頭下墊了一個靠枕。其實林葉睡着的時候更為好看,五官較為溫柔,因為他的眼睛美則美矣,但過于清冷,不熟悉的人看上去較為疏離,不容易讓人親近。
可兒用濕毛巾細心地擦他的臉頰、眼睛、眉毛、額頭,每一寸都載了滿滿的柔情。
林葉家裏客廳的燈光不算刺眼,微黃色的,使人溫暖,可兒不知的是,這是林葉特地為她換的,因為他知她不喜歡家裏太亮,像是醫院。
暈染的燈光下,她只是望着他,甚至不敢碰他。她現在就像是踩在了雲端,輕飄飄的,搖搖欲墜,沒有心安的感覺。
白色的牆上,挂着的時鐘,秒針一圈圈的轉動在提醒着她,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告訴自己,可以這樣看着他,已經知足了,可是她還是太貪心,她告訴自己再有五分鐘就好,可是今晚,她給了自己太多個五分鐘,還是未曾離開。
睡着的林葉猛然間睜開了雙眼,霎時間,四目相對,世界突然間靜止了,可兒聽到了耳邊粒子漂浮在空中的聲音,但是下一秒,林葉沒有預料地擡起了手,習慣性的摸了摸面前之人俏皮的短發,像以前一樣,像是夢呓般自言自語,“是真的嗎”?
兩個人保持着剛才的動作,誰也未曾說話,只是望着對方。
許久之後,可兒試探性的開口,“林葉”。
“從小到大,你從未叫過我哥哥,叫一次好不好”?他望着她,又不像是在對她說話。
少傾,她輕唇微啓,喊了一聲,“林葉哥哥”,聲音小到只有他們這麽近的距離才能聽得到。
“你是不是要走了?不對,你已經走了,你不是她,你怎麽會是她?她不會來的”。林葉一個人像是在自問自答。
“其實她從未離開,只要你伸一根手指,她就不會松開”,
“不,她應該走,只要跟我走得近的人,都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是個不詳的人”,林葉拭掉眼前女孩滑落在臉頰的一滴淚,“你怎麽哭了”?
“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
“那是你見過的人并不多”,他微微笑道。
“你恨她嗎”?
林葉望向天花板,嘴角的弧度若有若無,“我想忘了她”。
頭頂上的燈光突然滅了,房間內一片漆黑,瞬間,落地窗外灑進來的月光,鋪滿了整個房間,影影綽綽,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林葉的眉眼在月光的溫柔下更顯深情,這或許是她的錯覺。
只聽得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你的眼睛真亮,像星星,跟她的一樣漂亮”,
然後,一雙手輕輕地遮住了她的雙眼,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身體前傾,他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涼涼的觸感,熟悉卻又陌生,唇齒交融,她口腔內的空氣像是被另一個人吸走了。
兩個人在月光下,越堕越深。
明知她/他是罂粟,碰不得,卻甘之如始的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範可兒,我恨你”,那是她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滴淚滑落在地毯上,消失殆盡,不知是誰的。
我們感嘆于上天造物主的能力,同時我們也驚駭于它的破壞力。一座城市,一夜之間,成為廢墟。全國上下的新聞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這一次的地震情況,震級從一開始的6級升到最新的7級。
一直以來,我們引以為傲的可以改變大自然的科技,這一次,讓我們清晰的認識到,我們在大自然面前微不足道,渺小如蝼蟻。
全國上下的企業自發的捐款捐物,人民自發的組織去震前救災,我們切身感受到了,在國家危難面前,有國才有家。
範可兒也加入了支援救災的隊伍,那是她作為人民警察應該盡的責任。臨行前,她給自己的母親去了個電話,電話裏另一頭的母親只囑咐她注意安全,并未勸阻她的決定,即使範媽媽知道現在那個地方依然餘震不斷,每天新聞報道的死亡人數不斷攀升,她仍然沒有阻止自己唯一的女兒踏入未知的歸途。
因為那是她的責任,那是她應該做的。
出發前的那天下午,天陰沉沉的,幾日來的豔陽天突然沒了蹤影,天氣報道說今天沒有雨,可是大家站在飛機坪上還是不放心的擡頭看天,膽小的人害怕這是不是不好的預兆?
範可兒此刻身處在軍用飛機的飛機坪上,遠處一架架的軍用飛機嚴陣以待,可兒站在警察的隊伍裏,旁邊的一對對一列列全是白衣天使,一眼望去,白雪皚皚,與顏色相對沉悶的警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趙森穿過人群擠到了可兒的身邊,然後立正站好。
可兒轉頭看他,“你怎麽來了?你家裏人怎麽可能同意你來”?
趙森正了正帽沿,扯了一個微笑,“我偷偷跑出來的,不過,也算是老頭放我出來的,這一次,他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木頭,對你的父親好些吧,他沒你想的那麽壞,在你每一次住院的時候,他都會在病房門外,一個人偷偷地看你,很長很長時間。我們每個人都會犯錯,可是最重要的是知錯能改,沒有一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他才說道,“可可,我們這次回來後,你能不能陪着我回家”?
她答,“好”。
趙森沒有告訴她,他的父親說過只有他未來兒媳婦才能進他們家的門,所以他從未帶過任何一個女子回過家,但是他不敢告訴她,他怕她不肯。
可兒不着痕跡地往醫生站的方向望去,卻沒有看見她要找的人。
兩個小時之後,他們終于抵達了這座城市的邊沿,任何通往裏邊的一條道路,早已坍塌不在,這幾天,只能靠直升機運輸各種物質和醫藥物品。現在,裏邊最需要的就是醫生和藥品。
首當其沖的是要先送往一批專業技術過硬的醫生,解決當前的問題。一隊醫生每個人提着急救箱往直升機的方向奔去,她在裏邊看見了他,不茍言笑,表情沉重,他就從自己的身邊經過,卻未曾發現。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卻只有他白大褂的衣角。
林葉在關上艙門的那一刻,擡眼望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穿着警服,英姿飒爽。
可兒是晚上才到的,解放軍硬是靠着雙手開辟出了一條進去的路,一輛輛的大車開着車前大燈速度快且有條不紊的行駛在這條山間小路上,帶着希望與囑托。
她已經三天兩夜沒有合眼了,短短兩天的時間,她見證了太多的死別,夫妻,父女,朋友,他們一夜之間沒有了家,他們變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像是這世間的孤魂野鬼。
他們眼裏的希望一點一點的随着時間的流逝變成了絕望,他們從哀求到哭泣再到最後死一般的沉默,有的人劫後餘生,還沒從慶幸中來得及高興,又再一次葬身在一次次的餘震中。
這座城市的上空好像再也沒有照進來陽光,喊叫聲,哭聲,哀嚎聲,響徹在天空之上。放眼望去,每個人都像是走到了死亡的邊緣,沒有反抗的接受命運的審判。
她突然被人撞了一個趔趄,但是當撞她的那個人看見她身上的警徽,眼淚就那麽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緊緊地抓着她的胳膊,跪在地上,“求求您,您救救我的女兒吧,她才六歲”。
可兒緊忙扶她起來,這已經是她不知見過的第幾個母親了,“好,你趕緊帶我去”。
她領可兒到了一片廢墟之上,地上都是坍塌的殘牆和鋼筋石子,想必前幾天還是一棟居民樓,那個母親的腳已經被砸的快不成樣子了,血與肉粘在了一起,不忍直視,可是眼睛裏卻放着母愛的光芒。
她趴在一個兩塊砸下來的牆相互勉強支撐着的一個小小的縫隙面前,往裏喊了幾聲,“小花,小花,小花”。
那應該是她女兒的名字。
半天,裏邊有一個虛弱的聲音傳了出來,“媽,我在這兒吶”。
“別害怕,媽找人來救你了,咱一會兒就能出來了”,那個母親抑制住哭聲。
可兒伸進去半個頭終于看到了那個小女孩,她趴在地上,被一個石板壓着,奄奄一息,一動不能動,看不清她的模樣,一雙眼睛卻亮的出奇,那是對生命的渴望。
“你先去找幾個人過來,還有醫生”,可兒趕緊說道,趁着她找人的功夫,一邊搬最外邊的磚,一邊跟裏邊的小女孩說話。
她知道,女孩馬上就要上小學了,她最好的朋友叫星星,是她的鄰居,也是她的同學,她的爸爸媽媽很愛她,只是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最好不要守着孩子哭,這樣她會更害怕,你放心,我們一定都會盡力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只是從前冷冷的生意此刻夾雜着些許溫情。
林葉還有幾個解放軍走了過來,兩人不期然眼神碰撞,只短暫的停留了一秒,又迅速地挪開了。
一位解放軍上前問她,“現在什麽情況”?
可兒往前走了走,怕自己的話被孩子聽見,給她造成無形的壓力,“孩子的情況不是很好,石板壓住了她身體的大部分面積,還有這個石板不好挪動,如果方式不當,不僅人救不出來,可能”,
孩子的母親不自覺的倒退了一步。
幾個解放軍查看之後,知道她的判斷是正确的,可能情況還更為嚴重,一個個眉頭緊蹙,暫時都想不出來解決的辦法,只能先把外壁清理幹淨,讓醫生先看看孩子的傷情。
半個小時之後,夕陽終于照在了女孩的臉上,她的睫毛很長,林葉幫她能看得見的地方做了簡單的傷口處理,吊了一瓶葡萄糖,維持她基本的身體機能。
她的母親跪在她的身邊,溫柔的幫她擦幹淨臉上的污漬,眼淚一顆顆的往下掉,解放軍的話還在耳邊,她知道她保不住她女兒的完整了。
女孩也跟着自己的母親掉了淚,只是她不知自己母親的哭泣是為了她的以後,她擡起髒兮兮的小手,摸着母親的臉,“媽,別哭,小花不疼,小花一點都不疼”。
其他人看着這一幕都默默地背過了身。
女孩的氣息越來越弱,她的母親終于開了口,“我只要她活着,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不管她以後怨不怨我,我只求她能活着”,臉上的決絕讓人動容。
女孩終于被救了出來,代價是以後再也不能站起來了,她在六歲的這一年,餘生都跟別人不一樣了。
餘震再一次襲來,一陣天搖地晃,身後岌岌可危的殘垣斷壁,随着劇烈的晃動,再一次坍塌覆滅,掉落的石塊朝着可兒的方向滾了下來,她太累了,累到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應。電光火石之間,一個人把她撲倒在旁邊。
她只記得自己癱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很熟悉,很舒服,很安心。
這一覺她睡得極不安穩,夢裏有哭聲,有掙紮,有選擇,還有那個女孩。
睜眼時,她處在一個廣場上搭的簡易棚子裏,一排排床上躺着的都是地震受傷的群衆,周圍只有幾個醫護工作人員,外邊天很黑,也比較靜,電還完全沒有接通,只能依仗天上的月亮,散發她的光輝。
林葉坐在外邊的一塊石頭上,背對着她,以前一塵未染的白大褂,早已破破爛爛,她還未走近,林葉已經察覺到了她的腳步聲,回頭看她。
她挨着他坐下,兩人之間沒有想象中的不堪與躲避,彼此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路途中遇見,彼此平靜的開口,攜手共伴一段旅程,到了下個路口,各奔東西。
“你怎麽這麽快就起來了”?
“睡不踏實,現在幾點了”?
林葉擡腕看了眼手表,“整三點了”。
“小周姐吶”?
“她剛才在你睡着的時候,來過一次,又急匆匆地走了”,
“她的婚禮怎麽辦”?
“延遲了,雙方父母也都理解,李醫生也來了,趙森怎麽沒跟你一起”?
“他被分到了另一個地方,明天,不,今天就來跟我們彙合了”,
彼此陷入了沉默,只隐約聽得見遠處傳來的挖掘機的聲音,嗡嗡隆隆。
林葉遞給了她一個用衣服包着的不明物件,打開一看,是一個瓷缸,還熱乎乎的,裏邊是小米粥,在這兒斷電斷水、物資匮乏的情況下,喝口熱水已是奢侈,而一口熱粥更是“洛陽紙貴”。
“謝謝,還有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她喝了一口,很熱,也很暖和,她問,“你在看什麽”?
“天上的星星”,
“那個女孩最好的朋友就叫做星星,你知道嗎?她長大以後想成為一名舞蹈家”,
天災人禍面前,我們每個人都無能為力。
“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麽想成為一名醫生?只是為了不那麽恨吧,在生死面前,我們每個人都微不足道,它會淡化我們的情感,比方說仇恨。就像現在,幾天的時間,我們看見了太多的死亡,有時,活着其實比什麽都重要,不管是對于自己,還是對于離開的親人”,許久,他的聲音響起,無波無瀾,“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她朝夜空中的星星點了點頭,低頭,喝了一口粥。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又陷入了和時間的争鬥當中去,時間越長,活下去的人會越來越少,這是每個人都清楚的事,卻不忍心說出口。
她看見了小周姐,還有第一人民醫院的很多醫生,他們提着急救箱來來反反,趙森再也不似往日的嬉皮笑臉,他開始比每一個人都認真。
她還記得,趙森排除萬難救出的那個小男孩,終于還是在最後的一刻,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抱着他,無聲地哭泣,他說,“他還那麽小,還沒好好看看這個世界,走得時候,身邊連個家人和朋友都沒有,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麽?老天竟然如此對待他們”?
小周姐也在一對年輕情侶涼透了的身體旁,哭着指責上天,“我以後再也不信老天爺了”。
他們眼底的憤怒和悲涼,這兒的每個人都懂。
可兒拉住了往前走的趙森,做出了一個“噓”的手勢,“你聽聽,好像有什麽聲音”?
趙森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一無所獲,露出疑惑的神情。
“像是滴水的聲音,但又不像”,趙森跟随在可兒的身後,他相信可可并沒有聽錯。
可兒停在了一片廢墟的上面,這兒已經被人找過了,當時并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可是現在卻有聲音從下邊傳了出來。她趴在地上,耳朵貼在地面,她沒有聽錯,下邊确實有若有若無的聲音傳上來。
她朝着下邊大聲說道,“如果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就敲三下”。
三下過後,再也沒了聲響。這一次,她堅定地對木頭說道,“下邊有人,你快去找些人來”。
“你注意安全,我馬上回來”。
專業人員通過儀器找到了被困之人的準确所在地,埋得很深,能活下來已經是一種奇跡。但現在的情況是他上邊壓得東西太多,如果擅自挪動,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跟那個女孩的情況,大致相似,卻更為嚴重。
大家出了好幾個方案,實施度卻并不高,只能另辟蹊徑,從坍塌的架構程度來看,只能從側面挖出一條小道,用機器固定住現在的架構,先讓一個人進去,給他先送些水和吃的,他已經堅持不了太久了,然後等餘震情況穩定,再實施營救。
但是進去的那個人危險性也很大。
可兒在面面相觑的幾個人裏,擡起了手,“我進去吧,首先我是一名警察,本身就受過專業訓練,其次我是一個女人,相對瘦小,行動方便”。
“不行,絕對不行”,趙森堅決反對,“這兒還有這麽多男人吶,哪輪得着你,要去也是我去”。
“木頭,我……”
趙森截住了她的話,已經開始準備下去要帶的東西了。
在他下去的時候,可兒拉住了他,“萬分小心,如果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趕緊掉頭回來”。
趙森笑道,“放心吧,我只是下去先探探路,沒有什麽危險的,等我回來”。
一個小時過後,她在提心吊膽中終于等到了他,趙森說,“孩子的情況很不好,失血過多,再遲可能就來不及了,還有,從上邊救人是不可能的了,孩子能從夾縫中活下來,純是靠了他頭頂的一塊石磚,艱難承重着,但是難就難在那塊石磚也壓着他,如果想要救他,就得動那塊石磚,但是動了那塊石磚,後果不堪設想”。
經過一番讨論之後,大家慎重決定,還是按照剛才的計劃,兩個人一塊下去,一個人用帶下去的儀器撐住石磚,另一個人快速把孩子抱出來,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底下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還在等着他們。
最後決定的人選是趙森和可兒,趙森下去過一次,情況較之其他人本就熟悉,可兒熟悉簡單急救,如果孩子中途出現什麽特殊情況,可以應對,再者兩人較為熟悉,配合起來也比較默契。
但是可兒知道,她不會丢下木頭一個人的。
趙森在前邊爬行,可兒跟在身後,小小的通道只容得下一人通過,周圍全是殘垣斷壁、水泥石屑,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如果不小心碰到了哪裏,兩人就要葬身于此了。
他問,“害怕嗎”?
她如實回答,“有點”。
“小爺我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而你又是我罩着的,更不會有事”,他用調笑的語氣,想要沖散兩人的壓力感。
可兒幾不可查地扯了一下嘴角,“就你”?
“可可,你現在能指望的人只有我了”。
兩人終于來到了孩子的所困之地,孩子的情況确實不好,鼻息已經若有若無,意識也并不清醒。一絲陽光透過縫隙擠了進來,像是一抹希望,昭示着生命的積極向上。
趙森和木頭按照早就拟定好的計劃,有條不紊的進行。兩人先是固定好小型的承重機,但是它所能承受的重量遠遠超出了它的身體,但也只是暫時的,必須要用最快的時間,從這裏出去。
他們找好角度和位置,固定住在石磚的下面,非常緩慢地打開,但是還是有不少的石塊和石屑掉下來,可兒護住了孩子暴露在空氣的身體和頭。
趙森說,“我說好的時候,你慢慢的把孩子從裏邊抽,可可,別緊張,別害怕,都有我陪着你”。
她在木頭的鼓勵下鄭重地點頭,手放在孩子的腋下,随着木頭的示意,慢慢的、慢慢的,往外抽,把重量都轉移到承重機上,但是情況并不是很理想,剛一動,石磚上邊的大石塊開始有往下滑落的跡象,角度正好是他們的位置,如果他們在它未落下來之前離開,必死無疑。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道,“穩住,穩住,馬上就要好了”。可是頭上的汗順着發絲往下流,雙手不着痕跡地在抖。
“可可,慢一點,再慢一點,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趙森輕輕的聲音,像是一股清風吹到了她的心田裏,她停住了三秒,穩住了心神,對着木頭點頭,示意可以繼續。
最後一下,可兒終于把孩子抽了出來,猛然間幾塊石塊落了下來,可兒第一時間護住了孩子,然後她感覺到一個人緊緊地抱住了她,悶哼一聲。
“木頭,你沒事吧”?
“沒事,我能有什麽事,在你還沒成為我趙家媳婦之前,我不會有事的”,趙森玩笑的語氣下是隐忍的痛意。
“以後別再幹這種傻事了”。
他們在有驚無險中把孩子救了出來,雖然中間幾次在死亡邊緣擦過,但好在挺了過來,現在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出去,承重機的重量不知何時就要超出負荷了。
兩人現在身上傷痕累累,一直跪在地上,膝蓋早已摸破了皮,細小的沙粒争先恐後地鑽到了肉裏,趙森背着孩子在前邊,以最快的速度往外爬行,“可可,快了,馬上了,我已經看見光了”。
他的耳邊轟隆一聲,身後的人像是用了所有的力氣把他推了出去。
林葉剛給一個傷員做完一臺手術,突然一陣心絞痛,一同做手術的王醫生扶住了他,“這是突然怎麽了”?
“沒事,應該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周岐掀開了帳篷的門簾,闖了進來,望着林葉,臉上的淚一顆顆的往下掉,“可兒,可兒她…她…出事了”。
林葉到的時候,她的同事都在房間外邊,趙森一個人蹲在地上,雙手抱着頭,只看得到他顫抖的肩膀,林葉抓住了她師兄的胳膊,扯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是不是沒事”?
自欺欺人的語氣任誰聽了都心酸。
就像上次一樣,她的師兄告訴自己,只是虛驚一場。
“跟她好好道個別吧”!齊立明別過臉去,還是掉了淚。
床上的可兒渾身都是血,看到的地方血肉模糊,只有一張小臉幹幹淨淨,安靜地躺在上面,毫無生氣,他的一滴淚落到了她滿目瘡痍的手上,床上的人像是突然有了知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