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稱呼
萬歲爺連着三日召幸多貴人兩次,到底成了後宮一樁新聞。
倘說頭回翻牌子是為了照顧勒紮特部族的顏面,可能吸引聖上再度駕臨就全憑個人本事了。
看着又一次姍姍來遲的多貴人,晨會上衆妃神色各異。
令妃沉迷安胎,無暇她顧;舒妃則只顧喝茶,可茶面上的浮沫半分也沒減少,一雙眼睛牢牢盯着晚至的郁宛,實在不解這女人有何魅力,能勾得萬歲爺流連忘返——難不成萬歲爺眼睛瞎了,喜歡起粗俗鄙陋的風味?
慶嫔則是最自在,本就是她勸得皇帝去永和宮的,自然無須因這個吃醋;至于忻嫔,因着前兒丢了那麽大的臉,這會兒說什麽都得夾着尾巴做人,便只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伊貴人倒是有心說話,可實在有氣無力——她昨兒被慶嫔無故發難,還被罰抄了半宿的女誡,這會子實在沒精神,誰知道慶嫔從哪翻出的典籍,厚厚一本大部頭,跟她素日所習完全不同,怕是抄一輩子都未必抄的完呢。
場上鴉雀無聲,叫郁宛這當事人倒有些尴尬,讪讪道:“臣妾來遲,還望皇後娘娘恕罪。”
其實時間上并未延誤,只宮中規矩向來喜歡提早,似她這般掐着點至的,便顯得格外矚目了。
不過也是沒法子,她總得伺候皇帝出了門,自己才好方便梳洗,在這宮中,君才是天,其他的都得往後稍稍。
那拉氏知道情由,自然不會怪罪,只輕輕點了點頭命她平身,郁宛便尋了座位坐下。
慣例的閑聊環節,舒妃又開口了,“我聽說昨日是慶嫔請陛下過去的?怎麽才剛到京城,慶嫔就跟多貴人這樣投緣?”
言下之意,倆人很有結黨營私的嫌疑。宮中得寵不稀奇,可拉幫結派意圖獨占皇恩就實在可惡。
郁宛心說你自己不也是這麽幹的?真是嚴于律人寬以待己。
可舒妃到底是妃位,資歷深厚,郁宛作為根基淺薄的後進者,不便與其頂撞。
慶嫔閑閑撫摸衣袖上的流蘇,“舒妃姐姐這話也太擡舉我了,陛下聖心豈是我能左右?若果真如此,姐姐的儲秀宮怎麽一年還接駕不到十回呢?分明我在陛下跟前提姐姐的次數也不少呢。”
不得不說,有文化的怼起人真可怕,兩人都是才女,慶嫔這頓夾槍帶棒,舒妃不但聽懂了,還怒發沖冠。
之後便是新一輪的互掐。
郁宛眼觀鼻鼻觀心,實在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事情的起因雖在于她,看起來舒妃慶嫔根本不在意她得不得寵,只想借題發揮打擊對面。
果然是目标堅定的奇女子們。
郁宛反而置身事外了。
最後那拉氏出言安撫才了結。
郁宛旁觀了一場大戰,雖覺樂趣多多,可長久下去難保戰火不會燒到她身上。若果可以的話,她其實更想混到像愉妃或者婉嫔那樣的一宮主位就可以了。
愉妃是養了個好兒子,哪怕自潛邸以來一直不怎麽得寵,可因着五阿哥聰明乖巧得皇帝喜愛,母以子貴,愉妃的待遇在宮中也是不差的,乾隆分荔枝都不忘她的份——可別小看這荔枝,後世雖然平民化了,本朝可還是貴物呢,哪怕分得一顆兩顆的,總歸是心意的表示。
婉嫔則要慘點,非但不得寵,連子嗣都沒有,純屬熬資歷,但這位的福氣在後頭,據郁宛所知,這位婉嫔娘娘可是乾隆一朝最高壽的人物,非但熬死了乾隆,更足足拖到了嘉慶十二年,最終以貴妃禮下葬,終年九十歲。
郁宛也不指望自個兒那麽長久,七八十想來沒難度吧?
散會時,那拉氏平靜地叫住郁宛,“多貴人,你留一下。”
衆人的臉色立刻變得精彩紛呈,還以為皇後娘娘不會在意這種小事,果然是引而不發吧?她一個蒙古女子如此受寵,在本朝簡直聞所未聞,皇後娘娘自然得敲打敲打,免得起了異志——博爾濟吉特氏曾出過好幾任皇後,又有個讓太宗着魔的海蘭珠前車之鑒,焉得不防。
也好,有皇後替她們出頭,這多貴人總能受點教訓了。
衆妃懷着愉悅的情緒告退,要不是皇後娘娘想在私底下談,還真想圍觀熱鬧。
郁宛胸膛打鼓,她當然也怕那拉氏發難,可身為皇後訓誡嫔妃乃情理中事,只要名頭正當,哪怕萬歲爺來了都不好說什麽。
但那拉氏并未發作,只以閑話家常的口吻問她伺候皇帝如何,譬如幾更睡幾更起,幾時用膳幾時喝水等等。
郁宛都老老實實地答了,不敢扯謊,這種事皇後身邊宮人也能打聽到,無非想試探她忠心。
她只能表露誠意。
不過在問到叫水的次數時,郁宛多少有些尴尬,雖說皇帝自個兒要逞能的,可身為一個賢惠的妾室是不是該勸勸呀?
那拉氏反而放松下來,莞爾道,“你初來乍到,脾性又跟皇上相投,一時情迷也是有的。”
郁宛小心翼翼看着她,“娘娘,您真不生氣?”
方才那會兒都快把她吓死了,還以為人家要來個殺雞儆猴以儆效尤呢。
“生氣?本宮為什麽要生氣?”那拉氏啼笑皆非。
早些年她的确有跟萬歲相偕共老的心思,哪個少女不懷春?可随着乾隆登基,甫一繼位就把高氏奉為貴妃,狠狠地壓了她這個側福晉一頭,從那時起那拉氏就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不過如此。
之後她便改為一心一意侍奉太後,也成功得到了太後娘娘的喜歡。孝賢崩逝,太後一力舉薦她為繼後,放眼宮中,的确沒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選——純貴妃是漢女出身,嘉貴妃金氏又是包衣,獨她是紮紮實實的滿洲姓氏。
之後也曾有過幾年恩愛時光,可萬歲身邊新寵就沒斷過,那拉氏也看開了。她是慶幸的,慶幸萬歲給了她永璂和永璟兩個可愛的孩子,現在她什麽也不想,只想盡到皇後的本職,再則平安撫養孩子們長大,這便夠了。
“其實我倒寧願皇上多寵你些,這宮裏向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皇上寵個明白懂事的,總比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強。”那拉氏意味深長地道。
郁宛只能陪着笑,這是誇她還是貶她呢?
但看起來那拉氏對她還是挺親切的,至少比起舒妃令妃等人,那拉氏更樂意她去接近皇帝——有點王皇後拉攏武媚娘鬥垮蕭淑妃的意思。
當然那拉氏并非王皇後,她也絕不是武媚娘。事實上從順治帝時,歷代皇帝便有意打擊蒙古勢力,順治爺那麽狠心廢掉原配,可不單是因為寵妾滅妻的關系——博爾濟吉特皇後被廢黜的時候董鄂妃可還沒進宮呢,某種意義上這位留名青史的娘娘也背了黑鍋。
要說還是因為早期蒙古勢力太大了,皇太極後宮嫔妃裏頭大半都姓博爾濟吉特,叫後來者怎能不慌?縱然滿蒙一家,可如今的天下到底是滿人的天下。
那拉氏無疑是具備某種政治觸覺的,看出了郁宛能做寵妃可也只能做個寵妃,因此才不慌不忙。
郁宛還能說什麽呢?她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不過那拉氏也給她下達了訓示,“無論如何,本宮都希望你能以龍體為重,切莫令陛下受損。”
只是夜裏多叫了幾次水,似乎不至于如此叮囑。郁宛悚然一驚,難道皇後暗示她不可給皇帝下藥,宮裏曾發生過類似的事麽?
那拉氏知道她聽懂了,“你自個兒留心便好,否則出了事,本宮也保不了你。”
郁宛恨不得磕頭如搗蒜,她就算想下藥也得有路子呢,進京連個貼身丫鬟都沒留下,周遭無一不是內務府給分派的人,她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去做這大逆不道的事!
再說,她瞅着乾隆爺也還不到需要用催-情藥的地步——娘娘實在高看她了。
那拉氏眼看恩威并施起了作用,方才含笑将她攙起,“不過閑話幾句家常,看把你吓的。”
郁宛擦了擦脖頸上的汗,忽然覺得乾隆爺還算好性的,就沒想過對她這位小人物使心用計——也可能是瞧不上。
她陪笑道:“娘娘這殿裏熱得很呢。”
那拉氏神色緩和了些,嘆道:“永璟生病,怕他再着風寒,本宮才吩咐了不許用冰。”
正說着呢,一個粉白-粉白的小蘿蔔頭跌跌撞撞跑來,依偎在那拉氏腰身上,“額娘,我想吃冰碗。”
那拉氏愛憐地摩挲着他的後腦,“等午膳之後罷,這會子吃了怕會鬧肚子。”
郁宛笑道:“這位便是十二阿哥吧,果然生得玉雪可愛。”
大概女性對人類幼崽都有種天然的親近,郁宛瞧見眼前這娃兒也頗喜歡——尤其他眉眼與他父皇頗為相似,簡直是個縮小版的乾隆。
永璂擡起扇子般的眼睫毛,又輕又快地看了她一眼,嘴裏脆生生地道:“這位便是那個三十歲的蒙古娘娘吧?我該喊她庶母還是奶奶?”
郁宛對于人類幼崽的喜愛立刻破滅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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