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解圍

晨會上的氣氛異常凝重。

郁宛肉眼可見她周遭的氣壓低了許多,倘說前幾次得寵嫔妃們還能一笑而過,可昨晚上的“截胡”卻實打實地犯了忌諱。

宮裏争寵不打緊,各個旗的內鬥更是常事,可多貴人剛來就敢公然攔截其他宮的恩寵,且是在皇帝已經翻了牌子的情況下,這便不是蒙古內部的問題了。

推己及人,誰能保證這種事往後不會發生在她們身上?不能侍寝倒罷,關鍵是從此會淪為阖宮笑柄。

沒看伊貴人羞得不敢出門了麽?

多寶格邊上本來是伊貴人的座序,如今卻明顯空出一截,據說伊貴人哭了半宿,今早上心慌氣短,差點厥了過去,她貼身的侍女撐不住已經去請太醫了。

坐在上首的穎嫔實在忍無可忍,重重一拍茶案,“多貴人,你沒什麽話好說麽?”

她費盡口舌,好容易才勸得萬歲翻了伊貴人的牌子,晌午皇帝還答應得好好的,哪知黃昏卻變了卦——倘說郁宛沒在裏頭做手腳,打死她也不信。

舒妃往常看不起穎嫔這個籍籍無名的,但這會子卻難得同仇敵忾起來,吹了口茶面上的綠沫子道:“可不是,我也是頭一遭見這種事,多貴人剛進宮就敢這樣膽大妄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太宗皇帝時,阖宮都姓博爾濟吉特呢。”

慶嫔挑了挑眉,“看來舒妃姐姐記性不好,我怎麽覺得這種事常有?以前淑嘉皇貴妃在時陛下便常舍了姐姐去她宮裏,姐姐竟渾忘了。”

她倒不是跟郁宛交情多好,奈何先前到底受了人家的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再則,也實在不願見舒妃這麽落井下石,瞧把她能的!

舒妃立刻漲紅了臉,她最恨的便是淑嘉皇貴妃,仗着一副狐媚子般的相貌與妖嬈身段每每迷惑了皇帝去,淑嘉死了,舒妃簡直額手稱慶,覺得人生都變得明亮起來——雖然她的恩寵并未因此多出多少。

如今見慶嫔舊事重提,舒妃憤恨難言,卻又做聲不得,誰叫人家說的實話?

好在有忻嫔這個打手替她出氣,“慶嫔這話未免也太擡舉多貴人了,她一個小小貴人豈能與皇貴妃相提并論?也不怕笑掉大牙。”

忻嫔自個兒懷着身孕不能侍寝,她倒也不在乎誰來頂她的缺,不過郁宛相貌嬌嬈妩媚,總歸比伊貴人更值得提防——從長遠角度看,趁早消滅這個勁敵也好。

可慶嫔豈會令她如願?當即扭過頭來,輕嗤一聲,“她不能跟淑嘉皇貴妃相比,忻嫔你就可以了?說人之前先照照鏡子,烏鴉還敢笑豬黑呢!”

言下之意,忻嫔幾次借着地利之便奪她恩寵還沒算賬呢。

郁宛幾乎想為她鼓掌叫好,這慶嫔娘娘的口齒果然無人能出其右,以一敵三都不落下風,就連俚語俗諺都信手拈來,可見不是死讀書的呆子。

不過那個比喻是何意?為什麽說她像豬啊?郁宛窘着臉,覺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身材圓潤了點?

眼看殿內吵得不可開交,那拉氏不得不出來主持公道,“行了,都住嘴!一點小事争執不休,難道這翊坤宮是叫你們聽戲的?”

衆人方才安安靜靜各歸其位,忻嫔惱火地瞪了慶嫔一眼,慶嫔照樣瞪回去——想拿身孕吓唬她?好歹生出個真龍天子再說罷。

一片阒靜中,不知哪個角落響起怯怯的聲音,“皇後娘娘,臣妾以為此風不可長。”

這自然是在座嫔妃共有的想法,不管其錯在誰,可關乎切身利益,怎麽也不能置身事外。

那拉氏不置可否,卻轉向始終沉默的令妃,“令妃,你怎麽看?”

純貴妃咯血的舊疾又犯了,這段時日頻頻傳召禦醫,那拉氏便幹脆免了請安讓其靜養。

餘下的嫔妾裏頭,令妃乃衆妃之首,又身懷六甲,更是地位卓然,那拉氏詢問她的意見也是應當。

郁宛的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她雖不知這位娘娘的秉性,可能爬上帝母之位的人心機豈有淺的,令妃會否覺得她是個威脅并進而扼殺在搖籃裏呢?

其餘人則懷着渴盼的心情,看來皇後娘娘有意讓令妃來當這個惡人,不過她自個兒也是樂意的——令妃素來以孝賢皇後為表率,孝賢皇後又以公正嚴明著稱,難道能不顧民意去袒護犯錯的新人麽?

令妃虛虛按着肚子,艱難地起身向那拉氏行了一禮,面上銜着淺淡笑意,“多貴人果然有錯,哪怕不被降位禁足,也該罰她幾個月的月俸才是。”

郁宛閉了閉眼,她可憐的小金庫……進來之後還沒領過月例呢,卻得倒貼出去。

不過比起禁足或是褫奪封號,罰俸已然算相對寬和的處置。

衆人各自露出快慰,看來這位娘娘還是知道利害輕重的,哪知令妃卻話鋒一轉,“不過臣妾想問一句,皇後當真以為責任在多貴人麽?”

穎嫔剛想附和叫好呢,令妃已點名找上了她,“穎嫔妹妹,你覺得呢?”

穎嫔語塞,她還要怎麽覺得,多貴人搶了伊貴人的恩寵不是明擺的事麽,這令妃娘娘莫不是個睜眼瞎子?

看着她一臉不服,令妃卻氣定神閑,“伊貴人的牌子是陛下翻的不假,可改道去永和宮也是陛下親口下旨,據本宮所知,中途這段時間,多貴人一步都未靠近養心殿,亦不曾送過東西,還是你覺得多貴人有通天徹地之能,能憑空讓陛下改變心意?”

穎嫔:……

她還要強辯,令妃已冷笑起來,“還是你覺得此事乃陛下錯處,一定要替伊貴人讨回公道?那也容易,本宮即刻替你上書請見,你自個兒去禦前陳情便是。”

此言一出,穎嫔立刻灰溜溜地縮了,她那裏敢指責皇帝?

根本她也不覺得多貴人有那麽大能量,無非想趁機把屎盆子扣到郁宛身上罷了,打她個出其不意。

哪曉得令妃卻眼明心亮,白費了今日這些周折。

令妃懶得睬她,環顧四面,“你們呢,可有何異議?”

在座衆人立刻欠身,“嫔妾不敢。”

郁宛悄悄吐了口氣,可見有個好領導是多麽重要啊,至少她目前所見的幾位都很英明。

那拉氏的神情則略微複雜,有欣賞,可也有些不為人知的遺憾。

散會之後,郁宛追上挺着大肚子的二領導,“令妃娘娘,方才多謝您仗義執言。”

因着小跑緣故,她臉上有些紅撲撲的,看着像顆挂在林梢熟透了的蘋果,将墜未墜,甚惹人愛。

慶嫔扪心自問,換做她是皇帝,也絕對讨厭不起來——可就算如此,也不能恃寵生嬌為所欲為啊。

正要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她幾句語重心長的話,令妃卻閑閑道:“慶嫔,算了,不關她的事。”

郁宛眼睛瞬間睜大,難道令妃知道,可那封軍機處的密折,乾隆意思并未向其他人吐露,令妃從哪兒打聽的?

正疑惑時,令妃已向她淡淡笑道:“多貴人,你是個有福的,本宮也祝你能長長久久得到陛下歡心,宮裏很久都沒這麽熱鬧過了。”

郁宛照樣客套回去,“嫔妾也祝娘娘早日誕下皇嗣,母子均安。”

“借你吉言,本宮只怕沒那福氣。”令妃苦澀地牽動一下嘴角,她何嘗不想早日生個阿哥,好告慰先皇後膝下兩位阿哥相繼夭折的孤寂之思,可上一胎滿懷希冀卻生下七公主,叫她也不敢做太多指望了。

郁宛肯定地道:“不會的,娘娘這胎一定是個阿哥。”

言畢才發覺太過突兀,趕緊找了個借口撤退。

令妃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慶嫔正貪看假山邊的幾個宮娥拿紗網撲蝴蝶,轉過身發現她還在發呆,不禁晃了晃她衣袖,“魏姐姐,咱們快回去罷,這大太陽底下可不興久站,太醫都說最遲半個多月你就要臨盆了。”

令妃怔怔道:“她說我這胎必是阿哥。”

太過篤定的語氣,仿佛叫人不容置疑。

可太醫院幾位聖手診脈完都說是女胎,令妃也做好了再生個公主的打算。

然而郁宛一席話令她心頭再起波瀾。

“誰?多貴人麽?”慶嫔訝道,随即笑起來,“她對誰都愛說恭維話的,嘴甜讨喜,這也是她的好處。”

雖然有點手段,奈何心機還是淺了些——譬如這回的事,換做令妃或者慶嫔自己怎麽也得辭一辭的,多貴人倒好,直接拉着皇帝就睡下了,怎能不招人恨?

到底是草原上長起的姑娘,順風順水,少經歷練。

慶嫔本來想将她招致麾下多個膀臂,可這麽幾次看下來還是算了,怕幫忙不成反倒惹禍。這樣一朵塞外來的奇葩,就讓她獨自盛放罷——或者皇後娘娘願意把這株奇葩撷了去,那也随意。

令妃忖道:“你覺得多貴人有投靠皇後之意?”

前幾日那拉氏專程将多貴人留下談話,的确值得深思,可從今日情狀,那拉氏卻并未偏袒,否則也不會讓她出面執言,心服口服。

“管她呢,橫豎礙不着咱們的事,皇後怕是也不好跟多貴人走太近,她到底蒙古來的,被太後瞧見也不妥。”

到底那拉氏的仰仗是太後,恩寵有固然好,沒有也無妨。反而多貴人的血統是忌諱,太後不會樂意這麽一個蒙古女子獨霸六宮的,前朝教訓在那放着呢。

慶嫔又去按了按令妃隆起的肚子,“公主也好,我瞧着咱們小七就挺可愛的,你要不喜歡,讓給我養罷。”

令妃忍俊不禁,“現在你不也是她們養母麽?說這些怪話。這麽愛逞能,哪天自己生個倒是正經。”

慶嫔捂着臉,“哎呀我才不想受那苦楚,生孩子多累的。”

現在這樣就不錯,有自己的宮殿,有自己的姐妹,可比終日兒啼女哭安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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