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六份病歷】(2)

道的,他曾經和我在外面逗留了一段時間,中途也出了很多事……”

“可以是可以,不過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時間見你……我去幫你聯系。”

最後我還是見到了艾倫的責任醫師,那是個年輕男人,長相斯文俊秀帶着眼鏡,看到我的時候微微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很高興見到你,我是艾倫·耶格爾的責任醫師艾爾敏。”他伸出一直插在口袋裏的手。

“很高興見到你,我是利威爾。”我趕緊上前和他握了一下手。

“利威爾。”他低聲念了一句我的名字,笑着收回手沖我示意了一下。“請坐。你找我是想和我談什麽?”

“我想問問關于艾倫……的事。”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面對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緊張。

“哦,我聽說是你把他帶回來的,你在哪發現了他?”

“是在C城……我開車不小心撞到了他……”我不敢說我中途還把他扔下過之後是他自己來找到我的,只說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

“看來你的開車技術還行,反應挺及時。”他打量了一下我,略帶諷刺地說:“否則的話你帶回來的就要是他的骨灰了。”

“請別這樣說。”他從開始就一直有些尖銳的态度讓我覺得不舒服,我皺起了眉頭。

“我來見您是想問問您關于他的一些事。”

“什麽事?”他又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來,不過話語依然很銳利,“容我提醒你,利威爾先生,艾倫的實際年齡做你爺爺都夠了,你可別打他的主意。”

我被他噎的臉色通紅。雖然我不得不承認我确實是對艾倫生出了不一樣的感情,但是那并不太重要,畢竟艾倫有着自己的愛人,即便他現在一個人我也沒有興趣做其他人的替身。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愛人去哪了,為什麽沒有陪着他。

他悲傷的模樣令人心痛。

“我沒有那個想法……他好像已經有愛人了……”我啞着嗓子說。“我來就是想問這個的……”

“哦,我明白了。”他從我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聽出來了什麽,了然的點點頭。“你想問他有沒有愛人,或者說,他的愛人在哪?”

我點點頭。

他并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我點完頭之後歪着腦袋認真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然後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

“哦,有的,當然。”

“估計他還叫過你‘親愛的’是吧?”他說着帶着嘲諷的意味笑了起來。

那種嘲笑的感覺讓我非常不快,我站了起來。“先生,這并不好笑,他只是腦子不清醒,把我錯認成了其他人,這不是讓您用來當笑料的。您這樣做很不尊重他。”

“別誤會,我可沒笑他。”他眯起眼睛高高的翹起一邊嘴角。“我可是在笑你,利威爾先生。”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為什麽要笑我?難道是在笑我明知道艾倫把我當成了其他人還傻傻地真的喜歡上了他?

而後等我再度準備為自己說點什麽的時候他又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話。

“你爺爺還好嗎利威爾?”

這關我爺爺什麽事?我茫然了一瞬,下意識搖頭。“不好意思,爺爺已經去世好久了……”

那一刻并不是錯覺,我在那個男人的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憎恨。

“哦,那真遺憾。”他毫無遺憾之意地說。

“這和我爺爺有什麽關系?”我不解得問。

“沒什麽,随口一問。”他敷衍的回答,然後露出不耐的神色。“不好意思,我該去查房了,有時間下次再聊吧。”他下了逐客令。

可我還什麽都沒有問道,但是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我不能再不識好歹,只能悻悻的與他告別。

走到門口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地回過頭來。“我能看看他嗎?就看看他。”

他撇了我一眼,說了一個門牌號,然後轉過了身。

我道了句謝,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病房就在同一層樓,在樓層的最裏面那間。外面有探視用的窗戶。沒有得到許可我不能入內,只能透過窗戶看看艾倫。

他躺在床上安靜地睡着,換上了一身白衣服。我才突然發現原來那白色的衣服是這個病院的病號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穿着這個。

他睡得很沉,臉色病弱卻安詳,或許是因為藥物的原因。金屬吊牌從他的領口掉了下來,落在枕頭上,金屬色的光輝微微閃爍,映襯他的臉孔越發蒼白病态。

這樣一幅容顏屬于一個年邁的老人,簡直就是個神話故事一樣。

我在窗口外站了很久,直到雙腿麻痹,護工路過看到我的樣子露出有些戒備的表情,他走進房間拉上了窗簾。

視線陡然被一片柔和的藍色占據,我像是突然驚醒一般的側過頭嘆了口氣。

離開病院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門衛先生,他站在門口抽煙,看到我從建築內走出來沖我招了招手。

“唷。”

我走上前去,沖他笑了笑。

“你了解到你想要了解的事情了嗎?”他問我。

“差不多吧……”我有些勉強的回答。

“你準備回去了?”他似乎看出來了點什麽,但是禮貌的沒有追問,而是換了個話題。

“啊……是的。”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我該回家了。”

“你是當地人嗎?”

“不,我是F城人。”我笑了笑。

“哦,F城。”門衛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輕呼了一聲,然後面對我迷惑的表情咧嘴笑了。“我突然想起來,艾倫似乎也是從F城來的。”

“艾倫也?”我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門衛确定的點點頭。“是的,F城。我還記得他來時的樣子,陣式很大,是被一群好像也是做醫學研究的人送來的。而且他們并不太想把人送到這裏,我不知道具體原因,只是聽他們有人說,好像是那群人經費不足無法繼續研究下去了又不知道把人送到哪裏比較好——你知道的,做醫學研究總是會引起各種非議。所以他們就把人送到了這裏,一次性支付了終身的費用。”

這樣黑暗的歷史讓人心驚,而我更多的則是感到了心寒。

不知為何我總是覺得那些人裏應該有一個人就是艾倫的愛人,而他和他們一樣一起将他抛棄在了這裏。

我瞬間難以繼續呼吸。

門衛沒有注意我的情況,只是露出了憐憫的神色。

“我還聽人說,其實并不是經費不足而放棄的,那群人其實很想把他作為研究樣本留下來,但是因為現今不老症的病例太過稀少,如果他們這樣做的話就是違反人道主義了,會被法律追究,所以他們才迫不得已的放棄了。本來他們想和病院達成協議共同研究,但是中間出了一些情況,似乎有人阻止了,所以最後才變成這樣。”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只是發出了一個有些嘲諷的“呵”。

【5】

我在半夜的時候回到了位于F城的家中。

母親見到我顯得很開心,也不管現在是半夜幾點就準備給我做一頓豐盛的宵夜來迎接我,被我拒絕了。我現在毫無胃口,只想躺下好好地睡一覺。

疲憊感充斥着我的全身,從肉體到心靈,我不知道怎麽發洩這種壓抑的感覺,只能讓自己睡死過去。

母親似乎也看出來我的臉色不太好,關心的問了幾句就打發我上樓睡覺了。

走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什麽,回頭看向她:“媽媽,過兩天我想去一趟爺爺家。”

媽媽很疑惑,因為自從爺爺去世之後他們的家就荒廢了,除了定期有人去打掃之外沒有一個人住在那裏。而且我從小與爺爺并不是很親密,她搞不懂我去那裏的原因。

不過我只是通知她而已,沒打算解答她的疑惑,所以說完之後我幹脆的把頭轉了回去走進了房間。

之後我睡了整整一天,就像喝了安眠藥一樣的死沉,一個夢也沒有做。睡醒之後我吃了一頓豐盛的不知道是午餐還是晚餐的飯,然後告別母親開車前往祖父家。

我是突然想起來祖父是一個臨床醫學博士的。印象裏我和那個總是沉迷于研究的祖父并不怎麽親,因為他總是在忙,忙着做研究寫報告給學生們講課之類的事情,對于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小孩沒有興趣。祖母去世的很早,祖父一直都一個人,他拒絕和我們一起住,自己的房子大多時候也空着,他是個熱愛工作的人,總是泡在學校裏,即便上了年紀也無所謂。

他就好像從來不覺得自己老了一樣。

我不知道為什麽艾倫的責任醫師會提起我爺爺,但是他的表情讓我産生了一些不好的聯想。我想搞清楚這些東西。

爺爺雖然是個醫生,但是我們全家并沒有誰繼承他的衣缽在醫學界發展,所以關于他的工作也很少了解。或許就是這樣的盲目讓我們都被他蒙在了鼓裏。

爺爺曾經參與過關于不老症的研究嗎?他認識艾倫嗎?他在這一切之中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

我想知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件事。

就只有這一件事。

爺爺去世後學校的研究院拿走了他的全部研究資料,但是我相信他一定還留着一些什麽東西在身邊的。我對那些研究資料不感興趣,只要能有一點東西讓我找到端倪就行。

我從父親那裏拿到了爺爺的門鑰匙,他的居所小而擁擠,有很大面積的辦公區域,書架桌子以及窗臺上都堆滿書籍和資料。想要在這些東西裏翻找關于當年一個我不知道具體時間具體項目的事件的內容實在是太難了,所以我跑進了爺爺的卧室裏。

爺爺有随身攜帶日記本的習慣,這是我知道的為數不多的關于他的事情之一。他總是在睡前寫日記,所以日記本一定放在床頭櫃裏。

我輕而易舉的找到了它。

那是個老舊的日記本,沒有什麽鎖和密碼,只有一個磨損的很厲害的皮帶扣。

我坐在地板上開始翻閱他的日記本,日記非常厚,我跳着閱讀也很費力。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去閱讀它們,直到窗外的天色徹底變成了黑暗,我開啓光亮微弱的床頭燈,靠在冷硬的床邊呆呆的看着燈罩在衣櫃上留下的倒影。

而後不知多久之後,我支撐着麻木的雙腿站了起來,将日記本放回原位,離開了這所房子,驅車直接離開了這裏,離開了F城。

我像個瘋子一樣的一夜不睡的把車開到了病院門口。

門衛先生換班了,值夜班的是個不認識的人,他一定會拒絕我的進入,所以我把車停在病院外的停車位上,在車裏睡了一覺。

只是那一覺或許是因為環境不好而質量很差,我一直在做夢,夢境的片段破碎反複,雜亂無章,虛實難辨,有我和艾倫在外旅行那段日子的,還有一些我通過爺爺的日記産生的聯想,它們混在一起,像洪水一樣沖刷着我的大腦皮層,我總覺得我沒有睡着,處于半夢半醒之中,我能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眼前似乎總有光芒閃過,我在這樣惡劣的情況下勉強睡了幾個小時,就不得不睜開了眼睛。

天已經涼了,露水凝結在我的車窗玻璃上,車裏的空氣有些冷。我把披在身上的衣服穿好,然後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換班的門衛正在門口打太極,看到我有些驚訝的張開了嘴。

“是你啊,年輕人。”

我沖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想我的表情一定非常難看,笑容也是。因為門衛看着我的樣子有點擔心。

我對他說我想見艾倫的責任醫師,他點了點頭撥通電話,然後沖我點頭示意了一下。“他在辦公室等你。”

我沖他道謝,然後邁着僵硬的步子離開了傳達室。

年輕的醫生正坐在辦公室裏看病歷,我的到來對他并沒有什麽影響,他只是抽空用手指了下對面的座位。

“坐。”

我坐了下來,然後看着他面無表情或者說表情嚴肅的翻看病歷,就這麽過去了十幾分鐘。他終于放下了手裏的東西,擡頭看向我,然後皺了下眉。

“你特地來找我嗎?”

“是的。”我點頭。“我想和你聊聊。”

他挑了下眉頭,動作有點譏諷。“聊什麽?”

“你怎麽認識我爺爺的?”我不想和他廢話太多,直接步入了主題。

他像是有些驚訝,身子往後靠了靠,然後像是反應過來一樣又向前傾,眯着眼帶着笑的看着我。

“你知道了什麽?”

“我回去翻找了爺爺的遺物,知道他是當年參與研究不老症的人員之一。”我保持直坐冷靜的看着他說,“而且,還是艾倫嘴裏的‘親愛的’。”

他在我說話的時候一直盯着我,直到我說完,嘴角突然高高翹起,露出了一個非常尖銳的諷刺的笑。

“然後你想讓我告訴你詳細的東西?”

“……其實大部分東西我爺爺都有寫在日記裏。”我靜靜地說。“我只是……想知道艾倫的情況。”

正如我所說的那樣,爺爺把他的一切想法和經歷都寫在了日記裏,這包括他是如何接觸到F城第一個不老症患者艾倫·耶格爾的,以及他是如何在研究和治療艾倫的途中被艾倫喜歡上的,而他又是如何利用這份喜歡去進行自己的研究,直到最後研究被迫中止,他們要送走艾倫,他又是如何欺騙艾倫讓他心甘情願進入NO.07,并且許給他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我一定會來看你”的承諾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距今幾十年,我不知道艾倫是如何度過的。

已經幾十年了,他還是那麽堅定地愛着爺爺,這真的只是因為他腦子不清醒的原因嗎?

我的表情或許變得很憂傷,我看到對面醫師的臉色慢慢地緩和了下來。他靠在了椅背上,垂着眼睛神情淡漠。

“你要知道,不老症是個很奇怪的病。”他的語調僵直。“患病者的身體和大腦停止發育,但是他們的思考能力卻似乎并沒有一同停止,還是會繼續長大,所以即便是十幾歲就停止了生長的艾倫,也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背叛。只是他的大腦發育程度不足以滿足思想需求,而且伴随實際年齡不斷老去他的大腦還會退化,所以他總是忘記很多東西。”

“到現在估計他連你爺爺叫什麽都不知道了。卻依然愛着他。”

他的話我無法反駁,但是作為一個暗戀者我卻非常痛苦。

是呀,他愛着爺爺,他心中的“親愛的”是爺爺,不是我。或許他把我認錯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和爺爺長得有相似之處吧。

“他剛來的時候,還很年輕。我說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年輕,他才二十多歲。”醫師擡頭看了我一眼說。“一些東西我也是聽前任責任醫師說的。他說當初F城研究院送艾倫來這裏的時候,你爺爺也在,他欺騙艾倫說他以後會來看他,卻還親手把我們發給病人的病號牌戴到他了脖子上。最後你也猜得到,他壓根就沒來過。從艾倫入院之後,其他研究院的人偶爾還來看他,但你爺爺從沒來過。”說着他冷笑了一聲。“天知道他是不是覺得欺騙一個男孩是件錯事而有了罪惡感不敢見他,反正他沒來,一次也沒有。”他說着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老症患者要在很久之後才能察覺到自身的問題,所以前幾年艾倫都表現的很正常,因為那時候他還年輕,即便他很喜歡你爺爺也會被其他事物所吸引。”

“但是十年二十年之後?”

“當他發現他的面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改變的時候,又會怎麽樣?”

他說着咧開嘴笑了,笑容令我不寒而栗。

“他以為自己是個怪物。”他緩緩地說。“他以為是因為他自己的原因,你爺爺不要他了。”

“他開始陷入瘋狂和恐懼之中,因為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麽他會患上這種病——連我們也不知道這病是怎麽一回事,怎麽給他解釋?”

“他患上了躁郁症。”

“歇斯底裏,憂郁,自殺,哭鬧不止……惡性循環。不老症病人的身體和精神很脆弱,那幾年他把自己折磨的都快死了。”

“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好了。”

“他像是突然忘記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實和人一樣,恢複了正常的狀态,就像是他來之後最順利的那幾年,看起來非常平靜和乖巧。”

“你發現有什麽不對了嗎?——對,他長大了,但是他沒有成熟。”

“他還是那個十幾歲的男孩的樣子,容貌和心靈都是,而曾經那些顯示出他真正‘長大’了的東西,突然消失了。”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然後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瘋了。”

【6】

“瘋子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醫師感慨了一句。“老醫師走了,我接任,他的一切、過去現在和未來、黑暗的歷史殘酷的現實和不能治愈的病症。”

“而你的爺爺,”他陰冷地看了我一眼。“他娶妻生子繼續他的人生然後壽終正寝……真諷刺。”

“爺爺是因病去世的……”我忍不住蒼白的辯解。“他在最後回憶起這些也感到很羞愧……但是他無顏面對艾倫……”

“哈,去他的羞愧。”醫師不屑的嘲諷,“連你都長這麽大了,他就是這麽羞愧的對待自己的?”

“爺爺并不是……”同性戀。我話沒說完就被他搶白了。“他是不是和我有什麽關系?他不是卻毀了一個男孩的一生,利用別人對他純潔的愛慕之情來滿足自己并且傷害他人,這和他的性向有關系嗎?”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無言以對,羞愧的無地自容。

他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如果沒什麽事的話以後請你不要再來了。”

我慌張起來,匆忙站起來跟在他身後,“請別這樣,我……”“你長得和你爺爺很像你知道嗎。”他突然回過頭湊近我說道。“真是一張讓人看了就讨厭的臉。”

我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他離開了視線,我才如夢初醒般的追了上去。

我不能失去進入這裏的資格,我得看着艾倫,哪怕別人都不歡迎我,但我也必須這樣做。

我不能像爺爺那樣将他抛在這裏不管,我們一家子都虧欠了他,我需要補償。

而除過補償之外的原因,是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意。

他即便已經蒼老年邁那又如何呢,他現在只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而已,或許不久之後他的生命就會走到盡頭,那麽在這之前我不介意做爺爺的替身來讓他高興。

我怎麽能夠想象那張天真無邪的臉上露出那麽瘋狂而又痛苦的表情呢。

他明明應該一直笑着的。

等我趕到艾倫的病房的時候醫生已經進去了,我只能站在觀察窗外看着他們。艾倫并沒有注意到我,醫師發現了,但他視而不見,站在艾倫床邊弓着身子微笑着表情溫柔地和他說着什麽。原來那個醫生也可以有這樣溫柔的表情,但是他從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就只是滿臉厭惡和冰冷。

艾倫的狀态似乎有些消沉,或許是因為我突然消失的原因,讓他以為我又再度丢下他了嗎?

他和醫生低聲說着什麽,我看到醫師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然後他站直身體隔着玻璃冷冷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麽了,但也知道可能是我的存在讓他有些不高興,不由得往旁邊躲了一下。

然後他從病房裏走了出來,大步走向我。

我不安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時候你該死的和他說了什麽,”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領把我揪了起來,表情兇狠地說,“但是我警告你不要給他說關于你爺爺的事情,否則我就讓保安把你扔出去。”

我緊張地點點頭。當然了,關于爺爺的事情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即便他不這樣提醒我也不會。

得到了我的回應的他這才松開了手,然後滿臉不情願的靠在了牆上。“艾倫想見你。”他說。

我還沒露出高興地表情他又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要是敢跟你爺爺一樣我就弄死你。”

他咬牙切齒的樣子讓我的心髒一抽,我尴尬的沖他笑笑,然後收斂了雀躍的心情慢慢地經過他走進了艾倫的病房。

“男孩”一看到我就高興地張開了手臂想要從床上沖下來,我吓了一跳趕緊用比他更快的速度沖了上去。

“啊親愛的!”他撲到我身上歡呼了一聲。“艾爾敏沒有騙我,你真的來啦!”

“啊……是的,我來看你了。”我沖他笑了笑。“你還好嗎?”

“我沒生病。”他撅了下嘴吧,孩子氣十足。“他們都把我當瓷娃娃一樣對待……我們再一起去旅行吧親愛的!”他抓着我的衣服期待滿滿地看着我。

我低下頭,靜靜地打量他瘦弱蒼白的面龐。

他到底還知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是個老人了呢?

他真的已經将過去那些令自己痛苦的東西全部忘記了嗎?

那他偶爾露出的那種令人心悸的悲傷地表情,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樣悶悶的疼着。

“對不起,艾倫。”我握住他的手抱歉的笑了。“旅行暫時不能繼續了,因為我很快就要工作了。”

“啊,這樣。”他了然的點點頭,然後體貼地拍了拍我的胸口。“沒關系,事業要緊。”

不是錯覺,在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他晦暗下來的目光。

或許那是過去的疼痛在作怪。

我立刻抓住他想要放下的手,然後努力扯出一個開懷的笑容。“不過我們可以一起去散步,去花園散步可以嗎?我還沒那麽忙,可以陪着你的。”

他的眼睛果然立刻恢複了光彩,變得明亮起來。

“我們可以一起散步嗎!”

“對,可以。”我笑着說。“如果艾爾敏醫師允許的話,我還能帶你出去散步。”

“萬歲!親愛的你太棒了!”他雀躍不已,幾乎要從床上跳起來。

我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無意間擡頭看到觀察窗外,醫師還站在原來的地方,正靜靜地看着我們,他年輕而俊秀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淺淺地笑意和憂傷,眼鏡後面的眼神很模糊。

我想,他一定也很愛這個“孩子”,即便他和我一樣,也什麽都做不了。

而後我開始頻繁地去病院看望艾倫,往返于F城和這座城市之間。家裏人都一直以為我交了外地的女朋友,我沒有辯解只是笑着打哈哈。而後他們又開始憂慮我的工作問題,畢竟我曾經答應他們旅行回來就繼承家族的事業。但是現在我這樣忙碌于其他事,讓他們有點不安。

對此我只能繼續找借口拖延。不過我并不是任性的人,我最終還是會按照他們要求的步調來的,只是現在我想好好陪伴艾倫。

醫師曾經某一次拉着我嚴肅的看着我,他說:

“不老症的病人衰老的速度要比常人更快,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于是他就繼續說道:“就是說,艾倫的身體正在衰竭。按照他的年齡來看,他已經活的比已知的其他不老症病人都長了,這已經是他的極限。或許很快,或許就是不久之後,他就會因為衰竭和并發症而死去。”

他前面說的一大堆我全沒聽見,我就只知道他說了:“艾倫不久就會死”這樣的話。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露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笑容::“怎麽會呢……他現在看起來明明那麽好……”

“那只是表面。”醫師看到我逃避的樣子恢複了冷酷的表情。“他随時都可能惡化,或許下一秒,或許明天。別一副你什麽都不知道的表情,我想你的爺爺應該也留下了關于他研究的一些內容。”

哦,是的,爺爺曾經在日記上說過,不老症病人雖然身體和大腦幾乎處于停止發育狀态,但是他們依然在成長。而且,正是因為他們長不大的關系,他們的身體機能始終處于很不穩定的狀态,對外防禦機制也很不薄弱,就像是小孩愛生病而大人抵抗力強一樣,他們比平常人更容易患病,活的時間也更短,而且也更容易因為某些小細節不當而陷入危險。

艾倫确實已經比平常的不老症病人活的更久,或許是因為環境的關系,但是他到底和常人不一樣。

已經面對了祖父祖母死亡的我按理說應該是自制的,但是當下一想到艾倫最終也要死去,我的鼻子立刻就酸了,眼前也模糊了起來。

他是那麽純潔美好的一個人,卻被這樣可怕的疾病詛咒,被死神所青睐,真是太不公平了。

醫師看到我的樣子也不忍心再對我冷眼相向,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看開點。人都是要死的,雖然你我看來他是個孩子,但他确确實實已經老了,會變成這樣,不是什麽特別的事情。”

我吸了吸鼻子點點頭。但是心中依然痛苦非常。雖然他說的我很明白,但是也就像他說的一樣,在我們眼中那還是一個瘦弱的孩子,不管他的靈魂已經蒼老成什麽樣子,他現在看起來都和孩子沒有什麽不同,而我們又要用什麽表情來面對一個孩子的離去呢。

或許只能,繼續保持笑容了吧。

【7】

正如醫師說的那樣,艾倫的身體很快就支撐不住了。他開始頻繁的生病,剛開始還是着涼感冒之類的小病,到後來這些病慢慢擴大惡化,最後變成了嚴重的病症。

而我們無能為力。

變得虛弱的艾倫沒辦法再和我一起出去散步,他甚至無法從床上坐起來,但是他看到我的時候依然努力做出高興活潑的表情,只是他的眼睛已經不複從前的明亮。

我強迫自己把一切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依然在兩地之間跑來跑去,給他說外面的事情,聽他說“我們”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和以前沒什麽不同。

而後有一天,我突然忍不住問了他一個問題。

“艾倫,你有什麽願望嗎?”

他就快要睡着了,這段時間他總是時不時地就睡了過去,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但是我來的時候,他依然很努力地打起精神來配合我。

“願望……”他迷蒙的眼睛呆呆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突然笑了。

“我想變老……我想變老……”他喃喃的說着,眼底透出我許久未見的悲怆。

他或許沒有瘋。他也或許沒有傻,他只是太痛苦了,所以就用瘋狂來掩蓋那些令人絕望的一切。

他最終難敵困意地睡了過去,而我面對他虛弱的睡顏緩緩閉上眼睛,讓眼淚悄悄劃過面龐。

之後我回了一趟F城的家,從房間裏拿來了我大學時學習用的工具——一個化妝箱。我大學選擇了表演造型的專業,我想成為一個造型師,但是全家都反對我走這條路,所以我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碰過那個箱子。

但是它卻承載了我夭折的夢想,我想用自己的手為演員打造他們的舞臺上的世界,畢竟我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的現實,就只能在虛幻的劇本中為他們描繪。在我放下它的時候,我覺得我以後可能再也提不起它了,因為它裝載的東西将會是未來的我所不能承受的沉重。

而現在,我想用我最後的力氣,掙紮着再以我夢想的名義做點什麽。

以我那膚淺的、愛的名義。

我在下午趕到了病院,然後去征求醫師的允許。醫師聽完我的話沉默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待我轉身準備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聽到他似乎在背後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

我曾經是學系裏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做這些事情根本難不倒我,只用了幾個小時就完美的完成了。後來在再三猶豫和掙紮之後我還是去了洗手間,給自己畫了一個妝。

當妝容完成的時候我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幾乎要痛哭出聲。

可我最終忍住了。那個時候已經入夜,艾倫就快要醒來了。我靜靜地坐在他的病床邊上看着他入睡的樣子。房間裏很暗,一扇燈都沒有開,只有沒有遮蓋的窗口傾倒進來的月光冰涼和靜默,趴在地板上靜靜地看着我們。

時間差不多了,我打開了床頭的壁燈。

而後我看到安靜地躺在床上的人動了動,然後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我收斂了其他的表情,沖他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艾倫。”

起先他的眼神還很迷蒙,看到我迷迷糊糊地還笑了一下,可是當他完全清醒之後,他盯着我的臉愣住了。

“……親愛……的?”

我笑着,眼神溫和的看着他。“怎麽,我變老了你就不認識我了嗎?”

他掙紮着從床上坐了起來,我伸手拉起他,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皺巴巴的手,訝異的伸出手想要碰碰我的臉,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你怎麽……變得這麽老啦?”

“因為已經過去幾十年啦。”我笑着說。“不光是我,連你也老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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