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聞別家事憂自身
明珠在廚房做飯的時候王小溪跑了進來,小丫頭心細,不僅甩掉了跟班兒王小潭一個人跑來還特意将廚房的門關嚴實了,連帶着将燒火的王大河都給攆了出去。
“明珠哥,我問出來了。”
明珠聞言将鍋蓋放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随後将小姑娘帶離竈臺免得燙着她。
“怎回事兒?”
“晚霞姐說家裏頭爺爺來了,同她爹商量典妻呢!”
明珠心頭巨駭,可也不過片刻便穩住了,這事兒于他而言極遙遠可在這時代卻是主流,鄉下人供養不起多餘的姨奶奶,又因着自家女人不能生養,遂總有一兩家願意花些小錢要那些個能生的婦人幫忙生個小子延續香火的。李三娘雖說是個掌家的好手,可早年生晚霞時傷了身子再生着實危險,遂恁多年來也只出了晚霞這麽個丫頭,方鐵柱能守着她過這許久也算得情深意重了,可村兒裏老人哪個願意就這麽絕戶的?自個兒兒子又不是老了生不動了誰不想抱個親孫子?如此典妻一事倒也在情理之中,說句不好聽的,家裏沒個兒子,老了連糞桶都沒人挑!
“行了你出去罷,這事兒莫同任何人說起,你若忍不住倒是可以同晚霞坦白曾說與我聽,去罷。”
明珠将小溪打發出去後嘆了口氣,終究還是繼續去做飯了,王大河進來後瞧着明珠臉色不好也識趣地未曾過問,只老老實實地拿火鉗掏了掏竈孔,讓那積攢下來的草木灰掉下去才又添進去一把新柴。
哔啵——
明珠瞧着鍋裏頭的東西出神。
他同樣不能生呢,比李三娘還不如,他若真與王名川過一輩子便是個丫頭也不能給生的,往後王名川就能守着他一個人?
“明珠哥,明珠哥?”
王大河喚了幾聲才得到回應,明珠甩甩腦袋又麻利兒地侍弄旁物去了,他日事留待他日煩惱去,他如今不過是找個伴兒過眼下的日子而已,興許過幾年不待王名川找新歡他自個兒就膩了呢,這個圈子原本就不如尋常夫妻那般容易長遠的。
若王名川真就先于他變心……
明珠加快了手底下的活計以圖讓自個兒不要胡思亂想,手上的事情雖未出錯可心底的煩悶卻絲毫未減,王大河從旁瞧着不由幹着急,只他性子木讷想不通因由,只得等着自個兒大哥回來再與商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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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名川同王清泉兩個在外頭候了不多時便要裏頭來人請了進去,蘭汀苑從外頭看着便極雅致,這屋內的擺設也是件件精妙,雖說不多也不貴重,卻是樣樣擱在了本份位置要人瞧得舒心的,連帶着太師椅上頭坐着的那個白須老頭兒也看着順眼。
“呵呵呵,這便是我前日說與你聽的倔驢子,你瞧瞧他這模樣,可與你有得一比。”
還未待王清泉兩人行禮那江源便指着王清泉同身邊的年輕男子道,王名川不由順着方向看過去,正是方才聽王清泉介紹過的江承。
“你這老頭好生沒理,若非來福說你老毛病又犯了催的我大清早跑過來,誰會來這兒同你胡亂打比方,把腿伸出來,再藏着掖着我便走了!”
江承沖着江源大吼,這在王清泉看來簡直大逆不道合該拖出去杖斃,可江源卻半點異色也無仍舊樂呵呵地對自個兒兒子道:
“在我學生面前你好歹留些面子,要看腿便看,我不過是懶得動彈沒法兒伸罷,誰又同你鬧呢。”
說着也不管江承了,只将王清泉招過去道:
“你莫要往心裏去,他這人自來如此,你當看不見就是。”
王清泉雖不齒江承那般習氣,可因着尊重江源到底還是沒給他甩臉色擺大道理,只低頭應諾随後指着一旁的王名川道:
“早前同您提過呢,這是學生族弟王名川,新近的秀才,平日裏也是個聰慧明悟的,只因着家裏不好沒能請個正經先生教誨,能有如今才學多虧了自個兒勤奮,學生想着同姓相扶,總得要他出來讓您瞧上一眼得個機緣才算了的。”
“你這人說話還是恁的不中聽。”
江源似乎早領教過了王清泉那迂腐性格,也不再同他多說,只笑眯眯地打量起王名川來,只見這個年輕人雖說衣着寒酸可這通身的氣度卻是半點不輸人的,眉宇間的靈氣也是少見,江源瞧着面相合他眼緣便也來了興趣,例行考問起平日功課來,王名川具一一應答了,期間穿插些自個兒的見解,又同先生請教了一兩個問題,好一通評斷下來要那江源看得越發滿意,王清泉在一旁瞧着江大家的臉色也覺着這事兒十拿九穩了,早先懸着的心也放下多半兒。
這幾人相談甚歡卻是徹底地忽略了江承,那江承不過雙十年紀,又因着自幼性格古怪少有朋友交際,如今瞧見自家親爹為着兩個不相幹的窮書生忽略了自個兒便覺憋屈,又想着大清早被人從床上拉起來要給老頭兒看診如今卻受了這般冷落,思來想去着實不能忍,遂一腳踢到江源的太師椅上,把王名川王清泉兩個吓了一跳。
“我走了!”
江承踢完就要走,江源仍舊笑眯眯的半點不見怒色,可向來尊師重道的王清泉卻如何也忍不了了,直接伸手将江承抓住道:
“天底下哪有你這般做人親兒的,不在身邊奉養便罷還惡語相向直至拳腳相加,還有沒有天理了!”
江承原本就生氣,他同他家老頭子這般鬧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方才也是控制着力道不會出亂子的,如今要這麽個酸書生一說卻是顯得他極其不堪一般,他江承自來便是個受不得委屈的,反手扣住王清泉就要揍他,王名川瞧見了連忙上手幫忙,又不好真與族兄一道打江承只得從旁拉架,奈何這兩人都急紅了眼不打死一方決不罷休,場面一時混亂不堪,王名川扯來扯去到最後竟餘光瞟到——江源貓着身子偷偷溜了。
王名川:……
他覺得有必要考慮考慮跟着這麽個先生混的前途問題。
“酸儒!”
“莽夫!”
那邊兩個人打得歡,王名川卻失了勸架的心思,只站在一旁沖江源溜走的方向閑閑地喊了一聲:
“先生這般匆忙是要作甚?”
話語剛落,江源“蹭——”地一下極矯健地蹿走了,那邊打得正歡的江承也顧不得許多丢下王清泉便追着自個兒老爹過去,來福不可能無緣無故框他,瞧老爹這模樣八成又是想要學生給他擋着不肯讓他看病呢,多大個人了還怕吃藥,活該收這般迂腐的徒弟!
人家父子聯絡感情去了王名川也便攔下王清泉給他順氣,一邊順還一邊道:
“百樣父子百樣親,人家不過是不同尋常那般相處罷你怎又這般沉不住氣呢,江先生未曾說一句你這做外人的卻是替他教訓起兒子來,這成何體統。”
王清泉恨恨地整理衣冠,又不甘心地剜了江承的背影一眼,這才得空跟王名川擺大道理。
“哪家父子也不會要親兒子給老子上腳踹的,先生這般大年紀了,真要他踹出個好歹來該如何收拾,哼,瞧着罷,往後再要我見着他定不要他讨了好!”
王名川見勸不過也便随他了,王清泉這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好在這人雖死腦筋了一點卻是個心善的,倒比那些個圓滑詭詐的人強上許多,某種程度而言,這人倒真與江先生所說同江承有得一拼——皆是難得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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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江家回去後王名川又拐了一趟富足村,将抄完的書還回去又換了幾本新的,這其間總要同王清泉辯論一番書中的見解,兩人皆是正經讀書人又兼年紀相仿正是健談之時,這一談卻是談掉了大半天功夫,一直到王名川在王清泉家吃過晚飯才背着書簍往回走,到村口之時竟瞧見王大河牽着王小湖在那兒等他。如今這薛嬌嬌有身孕了倒是要這兩個小子得了清閑,再不用被拘在大人身邊看顧,王名川瞧着自己的兩個弟弟在那邊伸長脖子望他不由加快了腳步。
“可曾吃了晚飯了?夜裏露重,這般跑出來仔細受凍要你們嫂子擔心,家去家去,莫再耽擱。”
王名川一手牽了一個往回走,王小湖仍舊傻樂傻樂地牽着自個兒親哥的手不停晃蕩,王大河卻是因着心底有事兒一直愁眉苦臉,想同大哥明說又不知如何開口,直憋得自己再難受沒有。
“你這是怎了,有什麽話連大哥也說不得?”
“不是。”王大河嘴笨,隐約覺着這般同大哥背地裏議論嫂子不好,可又實在覺着嫂子今兒個狀況不對,思量許久終于還是将明珠傷神的事兒說了出來,王名川一聽也沉了臉,只叫兩個弟弟莫要同別人亂說,自個兒加快腳步往家趕不提。
且說那下灣方鐵柱家,方老漢拿了拐棍兒是連打了親兒子十好幾下,直将那莊稼漢子厚實的脊背打得紅腫才顫顫巍巍地扔掉拐棍兒破口大罵,可那倔牛就是半口不肯松。
“你說說,又沒讓你休妻,你爹娘辛辛苦苦養你一輩子,為着你親媳婦卻是連個孫子也不要你親爹親娘抱了!”
“爹,我早先娶三娘的時候便同她說好了的,您莫要逼我!”
早先李三娘做姑娘家時也是十裏八鄉的一枝花,他方鐵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才能将新娘子娶回來的,如今,如今怎就能這般說話不算話呢!
“畜生,畜生!”
方老漢又氣又怒,最後實在沒法索性丢開兒子跑媳婦兒房裏頭“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晚霞她娘,我曉得你是個孝順的,如今老頭子我也是沒法了,你們兩個如今年輕是不知道喲,哪家能少了兒子?往後沒人繼香火了,便是下了黃泉也過不安生啊,晚霞他娘,你便聽我一句勸吧!”
李三娘摟着晚霞抹眼淚,又是氣方老漢不體諒她又是氣自個兒身子不争氣,懷裏的閨女吓得哇哇大哭,公公又跪在她面前要磕頭,丈夫在外頭悶聲不吭……可不就是在等她服軟麽。
李三娘死死地揪着手裏的帕子,瞧了瞧懷裏的女兒,又看了看窗棂上的蜘蛛網,眼神空蕩蕩的,半晌沒個回應。
“晚霞她娘?”
“爹。”
李三娘仍舊看着那支離破碎的蜘蛛網,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
“媳婦也不是不能生啊,您要孫子,媳婦……再生個孫子便是。”
說完,她只将一雙空洞似鬼的雙眼轉過來盯着方鐵柱的方向,用盡平生力氣,用最尖銳的語調吼道,
“生!我豁出這條命也要生,這胎是閨女就再生,一直生到兒子出頭兒,不然便要我死了再娶一個給你生親兒子!”
女人尖利的聲音劃破窗棂,刺向夜空,清冷的月光顫了顫,終究還是沒有再給一絲回應。
作者有話要說:唔,李三娘的原形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樣的現象在農村很多,即便是現在也很常見,我小時候雖然沒見過那種難以生養死于難産的,可為了生兒子卻生了一串兒閨女的屢見不鮮,雖說閨女也頂半邊天,可是在農村沒有兒子那是真心要被人戳脊梁骨罵絕戶的,這事兒沒有誰對誰錯,單是我們這個時代還沒有進化完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