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十二·皎皎新秋明月開
鑰娘回來看見堆在溫大院中的箱子,也目瞪口呆。她一只一只箱子掀開挨個看一看而後長眉一揚,觑着溫鏡,嘴裏卻向溫钰擔憂道:“老二這是把自己給賣了?”
溫钰哼一聲:“他能賣出這個價兒?那買家得是什麽冤大頭。”
緊接着溫鑰看見采庸,大驚失色:“阿鏡,你的刀呢?這劍是哪來的?”
誰也不是傻子,采庸那個選材那個做工豈是凡品,只劍格處那枚綠松石看起來都價值不菲,溫鏡還沒說話,他哥又截了口:“花裏胡哨。”
溫鏡無奈,索性正面答道:“大哥,我想練劍。”
溫钰心裏煩着呢,打發道:“愛練什麽練什麽,少跟我眼前晃。”
至于旁的,鑰娘和銳哥兒一致認為,溫鏡實在是個鋸嘴的葫蘆,萬事到他嘴裏頂多兩句就完了,有的還要先前聽過一遍的溫钰給他補充。說發現三途殿的蹤跡,怎麽就呆了一晚上就摸清楚來龍去脈了?似乎還很得人家宮主的青眼?溫鏡才解釋人家宮主才九歲。
鑰娘聽了又詫異,說你這冰疙瘩怎麽可能哄得住小姑娘?逼着溫鏡一字一句幾乎是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複述了一遍才堪堪放過他。
轉過頭她長眉一蹙:“三途殿…聽起來亦正亦邪,金陵分舵與阿鏡有緣,卻不知揚州分舵是什麽情形。”
這就是鑰娘的細心,她是擔心揚州三途殿當家做主的不如金陵的好相與,又說“聽起來”亦正亦邪,這便是在問,這樣的聲名咱們與他們扯上關系,是否不相宜。
溫钰沉思片刻,道:“言必信行必果,他既然答應了人家,這封信便無論如何都要送去。下月初八送到他們出使的,咳咳,出使的鬼仙手裏,”他向門外一指,“這個不靠譜的還領回來一幫小崽子,你們去看看有沒有合意的,自己且領去。”
小崽子,溫鏡嘴裏把這三個字來回咂摸一番,忽然想起李沽雪也是成日崽子崽子的挂在嘴邊。
他再開口時嘴角就帶了些不自知的弧度:“那其餘的呢?送去咱家酒樓做學徒麽?”
鑰娘笑起來卻沒言語,是銳哥兒道:“咱家如今可不止酒樓一處可去了,大哥和姊姊還辦起了書院和醫館。嘿,我原還想着這幾大攤子,咱們哪來那麽多人,這不,你就給領了回來。”
書院和醫館,這是從民生着手,真正要将白玉樓的根基紮在揚州,饒是溫鏡活了兩輩子,他都不得不贊嘆他們大哥還真的是有遠見卓識。
“——年紀太小的就打發去慈幼堂,”只見溫钰擺擺手,一副“咱不差錢”的架勢,“我剛想的名兒,就安置些孤幼少兒,給口吃的,不拘什麽随意教一點東西,賴好認字、能辨個善惡是非就行。馬上要入冬,城裏的乞兒滿街跑像什麽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天下倒不敢說,但是道理是這個道理,發達了就該想着提攜親朋,回饋鄉裏。揚州城待咱們不薄,也該咱們出出力,址我已擇好,明兒就開工,落雪前就能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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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麽,溫鏡嘆為觀止,将來這些孩子學成長大還不是便宜自家,還扯什麽回饋鄉裏,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人才。
從溫钰院中出來,溫鏡原本走在最後,卻忽然察覺到他前面的傅岳舟腳步放慢了幾分。
這是有事找他?
方才席間傅岳舟一言未發,細觀此人,比從前瘦削,臉頰肉眼可見地削下去一些,自颌角到顴骨面上骨骼分明,線條硬朗極了,用溫鏡現代的眼光去看,簡直不化妝就能扮硬派小生。
溫鏡也沒問,只陪着默默前行。
溫钰置辦的這處新宅子原主人實在雅致,本就臨着玉帶河還嫌不夠,園中還開有一座池子,得有一畝見方,這個時節池上甚是寂寞,花木凋零,只餘一處太湖石砌成的景觀,遠遠地在水中投下凜凜的一道孤影。
湖光秋色,這樣疏淡的好景色裏傅岳舟刀削似的臉上浮起一個同樣疏淡的笑容,疏淡,卻很真誠,他道:“二公子,還未與你序過長幼。”
溫鏡在水邊遠眺,道:“你我同年。”你這個別人家的孩子。
傅岳舟笑得深了些,濃眉大眼頰邊倆酒窩,有了些當日初見時意氣風發的影子,道:“與我同年的大都是我居長,我生辰大,是二月裏生的。”
溫鏡陪他閑聊:“那你和銳哥兒同月的生辰,我生辰七月,鑰娘則是九月的生辰。”
“鑰娘,”傅岳舟也看着水面,午後陽光正好,驅散了秋末冬初大半的寒氣,映在水面上潋滟暖波,一圈一圈地向岸邊撲來,“前幾日添冬衣,鑰娘連我的一齊做了——她嘴上說是你我身量相仿,但是你不知何時回來,時興的料子花樣擱着也是白費,不如先便宜我。”
“——可我知道不是,她是真的要給我做衣裳。”
…溫鏡心想,兄弟,你這是要跟我聊什麽?聊我姐?你去找她自己聊不好麽,鑰娘又不是扭捏的人。
只聽傅岳舟接着道:“銳哥兒也是沒把我當外人,平日裏一處練武,刀式功法從沒有避着我。就如同…就如同今日你回來,大哥召你們兄妹議事,也沒有避着我一般。”
溫鏡這會兒聽出來,他不是想單單聊鑰娘,便轉過面來看向他。傅岳舟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父親生前做的那些事,包括那些糾葛,我至今也還是不很明白。原想只要還有命在,一息尚存,就一定要給你兄弟賠罪,一定要去弄明白。可是如今,不僅有人給了我弄明白的機會,還給了我一隅栖居之地,還,還這樣把我當作是自己人。我…”
溫鏡見他喉結上下滾動:“我原以為保命都難,沒想到如今,如今…”
傅岳舟紅了眼眶。
溫鏡慌了手腳。
你說你好好一個硬漢,怎麽還說哭就哭了呢?溫鏡想了想,一掌砸在他肩上:“出息,一身衣服就能讓你感動成這樣。”
傅岳舟被他捶得一晃,收住通紅的眼角,眼睛一彎:“就是這般沒出息,我娘沒得早,家中也無姊妹,就是稀罕這一身衣裳了,”他眼中亮光和正午的天光連成一片,“我跟着鑰娘,以後你便是我二弟了?”
按說溫鏡确實是行二,但是溫钰和鑰娘都不這麽喊他,溫钰時常是連名帶姓,有了表字以後是連表字帶姓,鑰娘私底下則喊他一聲阿鏡,而銳哥兒也很少喊他二哥,總是你你你的。
溫鏡便道:“不拘一聲稱呼,你這人,就見外,剛才張嘴‘你們兄妹’,你說你該不該打。”
傅岳舟終于明明白白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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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孤兒院在唐代叫病坊,或養病坊、濟病坊等,慈幼局這個叫法一直到宋代才出現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