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風乍起,吹皺湖面春水
“有十來個鬼将突然失了心智?”景堯勉強将沈朗月先前留下的爛攤子處理得七七八八, 端一卻是又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是。”端一站在下首,“我探查過了,他們分明沒有受傷, 卻都變得渾渾噩噩, 神志不清。”
景堯翻了翻記有出事鬼将生平的竹簡, 手上的動作漸漸放緩了,“都曾是邺城人。”
竹簡上的信息七七八八,成為鬼将的時間也參差不齊, 唯一相通的, 便是這些人八百年前俱是邺城人。
而此時,在人間隆麓,那偃旗息鼓千餘年的神宮內。
香火煙燭燃起,鐘聲沉悶,謝存光站在山腳下,聽着那悠長的鐘聲, 緩緩往山上爬去。
白日在外閑逛了一整天,林塗略有些疲憊。
躺在床榻上微微舒展了身子才反應過來,夜裏, 她應當要同顧言風同塌而眠。
林塗猛然直起身, 動靜頗大了些,惹得還在院子裏的顧言風叩響了微阖的門。
“阿塗?”
“沒…沒事。”林塗磕絆着回答道。門外的聲音歇了一陣後方才重新響起。
“你先休息,我還有些事兒要處理。”
“好。”林塗心底微微松了口氣, 攥緊錦被的手松了松,目光落在了窗戶上,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房間地面上,照得那被顧言風放在角落的花盆隐隐發亮。
顧言風體內的鬼氣幾乎要壓制不住了。
他強忍着縱身飛出了小院。
小院外,白日還人影憧憧的“邺城”內, 此刻卻是死寂一片。
那些建築也好,人影也罷,身上紛紛籠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顧言風并未分神去看,他踏在那些屋宇上,落在了結界盡頭。
甫一落地,他體內的鬼氣便蓬勃而出,肆虐向上,仿若想要吞天噬地。
顧言風立在結界盡頭,眉心當中,白日被隐藏得很好的紅色印記緩緩露了出來。
顧言風微微阖眸,任由體內的鬼氣沖撞着結界。
只是他的臉色略有些蒼白,不知過了多久,顧言風額角沁出細密的汗來。
顧言風伸手按在了結界上,結界內的鬼氣循着他的氣息找了過來,先前山谷當中的鳥雀花草生氣俱在這些鬼氣當中。
如今,這些生氣循着顧言風的脈絡緩緩進入了他的體內。
顧言風正承受着千刀萬剮之痛的魂魄方才好了一些。
曾經那些修仙道士也好,如今這些妖鬼也罷。
他們對魔的恐懼便源于此。
堕魔後,實力會大增,但同樣的,魔需要源源不斷的生氣才能免受魔氣侵擾魂魄之苦。
多數人亦或妖鬼,堕魔的一瞬間,先前的神智便一同消散了,就此成了殺戮的機器。是以,所謂正道抑或所謂妖鬼,對上邪魔時,便是難得的戰線統一。
魂魄上的疼痛漸消,顧言風緩緩睜開眼睛,眉心當中的紅色印記顏色更豔了兩分。
睜眼的那一刻,顧言風便察覺了山谷外有人靠近。
鬼氣虛虛散開,出現一條只供一人走過的裂縫。
顧言風緩緩踏出結界,四五步外,景堯立在月光之下,同顧言風對站着。
顧言風虛虛展開折扇,發帶随風而起。
景堯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成拳,他走向前兩步,壓低了聲音,“阿塗救回來了?”
顧言風難得柔了神色,“是。”
景堯輕嘆了一口氣,後退了兩步,“顧言風,如今你算是只剩阿塗一人了。千餘年前,行走于人間那些斬妖除魔的道士,重新有了動作。”
顧言風輕擺折扇,桃花眼微微上挑,他微微眯起眼,看着站在面前,一身青衣的男人。
鴉群從他們頭頂飛過,發出難聽的啼叫。
“那你不該來。”顧言風聲音淡淡的,恍若兩人只是在閑話家常,“如今我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景堯,你該同我這個邪魔劃清界限。”
景堯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松,片刻後苦笑兩聲,擡頭看向顧言風。
“是,顧言風,你可還記得你救活我後我同你說了什麽?”
顧言風輕晃折扇的手頓了頓,那是五百年前的事兒了。
那時他剛收服了前鬼王的大多數部下,姑且算是個孤家寡人。
因着從寫有世間生命過往的無名冊上尋不到林塗的名字,他大多數閑暇時間都在冥河,妄圖從冥河當中那數不勝數的魂魄中找到林塗。
只不過,林塗未曾找到,卻是找到了景堯的。
他同景堯,打記事起便是一起抓鳥摸蛋的好友。
兩人一同進學堂,一同入官場。後來顧言風同林塗成親,景堯更是一早預定了他們未來孩子幹爹的位置。
只可惜,林塗同顧言風并未有一個孩子。
而景堯更是死在了戰場。
顧言風撈出了景堯的魂魄,替他凝出了鬼身。
景堯睜眼那天,見到顧言風的第一句話便是,“言風,如今是你欠我個幹兒子,我欠你一條命了。”
四下寂寥,偶有蛙鳴,叫得人耳膜生痛。
只瞧顧言風神情,景堯便是知道他還記得。
“我說過的話,現在依舊算數。”景堯看向顧言風,顧言風手中的動作停了。
“若是遇上端午同黃路,讓他們十日後來接阿塗。”
顧言風撂下一句話後,便轉身走進了結界當中,漆黑如墨的鬼氣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顧言風,你回來了?”林塗正蹲在花盆前,花盆裏躺着株人參。
聽見動靜,林塗擡頭看向門外,顧言風站在門口,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叫她有些看不清顧言風的神情。
“嗯,怎麽還沒休息?”顧言風走進了屋子,帶進來半縷寒風。
林塗張了張嘴磕絆了兩聲,指了指面前的花盆,“我瞧這株小人參沒甚生機了,想看看能不能救他。”
顧言風走到了林塗身邊,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我的阿塗,即便沒了從前的記憶,也還是這般善良。”
“你——”林塗手上沾了土,動作間,白皙的臉上也沾上了兩道痕跡,“你去哪兒了?”
“我啊。”顧言風上身突然向前彎了彎,額頭擱在了林塗的肩頭。
林塗被他的動作怔得愣在原地,一動不動,雙手微擡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去守城門啊。”顧言風阖上了眼,鼻翼前滿是林塗身上淡淡的花香。“阿塗,明日我帶你去郊游好嗎?”
天光大亮。
林塗仰面躺在床上,眼底卻有兩團淡淡的烏青。
昨兒顧言風似乎是瞧出了她的緊張,并未同她睡在一張床上,而是在搖椅上對付了一夜。
但林塗依舊沒有睡好。直到月光消失,天邊晨光微熹時,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而現在,小玄貓卻是趴在她胸口,愣是将她壓得醒了過來。
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林塗推開門,院子裏那棵粗壯的歪脖子樹上,一只由紫藤花編織成的秋千正随風輕晃。
顧言風坐在一旁,手中還抱着紫藤花藤,聽見聲音,回身望向林塗。
林塗愣在了原地,按在門上的手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腦海裏只剩一個念頭——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阿塗。”顧言風揮了揮手中的東西,“給你編了些小玩意兒。”
紫藤花環上墜着細細密密的紫色花蕊,顧言風小心翼翼地将花環替林塗戴好。
動作間,指腹從林塗臉側一觸即過,卻依舊惹得林塗臉頰染上緋紅。
“好看。”顧言風将林塗散落在兩邊的長發理好,“我們今日去城外,阿塗的姿色定是勝過青山綠水千萬倍。”
從小院出去,走往城外用不了多久。
城樓上,立有穿盔戴甲的士兵,見到顧言風,紛紛卸下兵器,躬身行禮。
顧言風牽着林塗走出了城門,兩人身後跟着一匹白馬,偶爾停下來吃兩口草。
林塗回身看向敞開的城門,“今日我們是出來得很早嗎?怎麽未曾聽到昨日的叫賣聲了。”
顧言風心中微微嘆一口氣,面上卻是不顯,“今日多數商戶休息。”
林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思很快被城外風景吸引了去,一路上摘花逗鳥,快活的很。
顧言風牽着白馬跟在林塗身後,由着她玩了個盡興。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出去很遠,望向來路時,方才驚覺已然走進了深山。
綠意盎然,山中湖泊上漂浮着白蓮。
林塗跪坐在溪邊草地上,杏眼中略有些迷茫。
“我總覺着有些病得糊塗了,如今看這些景色竟是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阿塗喜歡這邊的風景嗎?”顧言風并未接林塗的話茬,反倒是不着痕跡地岔開。
林塗環顧四周,山青水朗,白蓮幽香陣陣,叫人不自覺便松弛了心神。
“從前應當未曾見過這般美景。”
微風輕拂,吹得林塗披散的青絲微微晃動。
顧言風站起身,走向湖邊。“今日還要叫阿塗見識見識我的另一項本領。”
顧言風走到湖邊,湖中游魚藏在荷葉之下,在水面上蕩出層層漣漪。“行軍在外時,我的烤魚算得上一絕。”
顧言風挽起了袖子,露出了修長的手臂。
林塗怔怔看着面前的人翻身利索跳進湖裏,一時間覺得此情此景她應當是見過的。
顧言風眼疾手快,彎腰起身間,手裏便握着了一條一斤多的鯉魚,鯉魚奮力擺動着尾巴,水珠被它高高拍起,落在黝綠的草地上。
林塗忙爬起身伸手去接,也顧不上白色衣衫被那鯉魚撲騰地滿是泥點子。
兩人身上半點瞧不出,先前出門時的幹淨整潔了,對視一眼,紛紛笑得前俯後仰。
顧言風指着滿身泥點的林塗笑着開口,“瞧瞧,髒成了個小乞丐。”
林塗好不容易将那撲騰的鯉魚搬離了岸邊,聽到顧言風的話,瞪大了眼睛,“你才是小乞丐——”
風乍起,吹皺湖面春水。
時間恍若在飛速後退,站在這山中水邊的,仿佛便是從前鮮衣怒馬的顧小将軍,以及初入人間不曾有半點煩惱的林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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