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名次全部公開, 該分析的、該誇的,都被分析了、誇了。

年級前十名的名字被貼上光榮榜,舒盈也在其中。

當晚, 舒盈被數學老師叫去辦公室。

踏進辦公室時,舒盈腳步一頓。

出乎意料地, 昆程也在。

數學老師和三班班主任的辦公桌相貼,舒盈硬着頭皮走過去, 在數學老師面前站定。

彼此留給彼此一個脊背的弧度。

數學老師開始誇贊她這一次的成績。

她這一次着實數學考得不錯, 但這些誇獎她都沒收心心裏。心不在焉地聽着, 神思飄得有些遠。

而身後一步之遙, 卻是另一副光景。

照理說,一般老師,甚少管教他,他就像是個無人區, 雨飄進去, 都被吞沒。

沒有人會想去費心費力, 讓無人區重煥生機。

大概, 今天又是鬧了點什麽事出來,才惹得班主任傳召。

她正神游,數學老師扯到正題,“诶, 舒盈, 這有幾道奧賽題,你就在我這兒寫, 寫完再回去。”

舒盈愣了一下,還是接過那張A4紙,說了聲,“好。”

奧賽參賽名額一貫緊張,故而競争也一貫激烈,數學老師今晚把她叫來辦公室寫題,自然是流露出了十二分的偏愛。

數學老師拖張凳子給她,她甫一坐下,便瞥見他的衣角。

三班班主任講得口幹舌燥,拿起一旁的保溫杯喝水,數學老師好奇,探身過去,瞧了一眼。

兩個老師視線恰巧對上,三班班主任放下水杯,帶着點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張老師,你說你們班學生怎麽就一個比一個乖?我們班的這群兔崽子怎麽就一個比一個能折騰?”

數學老師聽了這話,自然不好說別的,只能出聲好言安慰對面老師。

趁着這個空隙,舒盈視線擡高了一些。

他低着頭,也側了一點身子,露出小半張側臉來。

緊跟着,他說,“老師。”

“啊?”三班班主任目光跳回他臉上,眼睛一瞪,“你又有什麽歪理要狡辯?”

“我承認,是很乖。”

夜間的燈光冷冷清清,浮在辦公室裏,惹得他話音也沒什麽情緒,那半張側臉卻如玉,勾着一點笑。

語氣略略加重。

很乖。

班主任說得是個指代,代指八班所有好學生,而他是特指,只指她一位乖寶寶。

旁人聽不出來,但兩個人都聽得明白。

仿佛一個見不得光的文字游戲,只有她和他猜得出謎底。

舒盈捏着筆,把腦袋重新低回去。

她是來寫題的。

她告訴自己。

第一道題,幾何證明。

再難的題目,也逃不過基礎的影子。

她迫使腦海平靜,按照常規做題思路往下考慮。

他目光如同窗外漆黑濃重的夜色,深不可測。

作出輔助線,綜合運用定理,找出已知和未知的聯系,推翻不成立的假設……

“我會聽話,好好讀書。”

低沉嗓音,語氣極盡誠懇。這麽一句。

輔助線……輔助線……

這道題的輔助線,應該怎麽畫?

班主任發出一點不置信的聲音,舒盈筆尖在潔白的紙上卡頓,滑出一道不流暢的黑色線條。

他在高處,一覽無餘。

“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記住了啊!別再惹你們生物老師生氣了。”大概是他今晚态度百年難得一見得好,班主任縱使是一萬個不信他話,氣也消了不少,大手一揮,示意他可以離開。

他笑了一下,轉身出門。

舒盈提着筆,聽着兩位老師間的對話,默然弄清楚了他犯下的事兒。

原是一夥人,合起夥把新來的女老師惹得惱哭了。

他說會好好讀書,簡直是鬼話。

聽話?聽誰的話?

舒盈從辦公室出來時,已是兩刻鐘後的事了。

她穿過走廊,想要上樓回班級,走到走廊盡頭時,那一扇緊閉的門忽然打開。

她剛要出聲驚叫,嘴巴就被溫熱的掌心捂住。

只一秒,她便曉得是誰了。

這間一樓的小房間本是留着堆放多餘的課本、作業本、試卷等一類雜物,除了偶爾有人躲在這裏抽煙外,甚少有人來,但并不代表不會有人來。

房間裏沒有燈,也沒有窗,只有虛掩着的門,透進一星半點的光。

兩個人身後就是一排教室,燈火通明,學生滿座。書頁摩擦聲、筆尖沙沙聲——在萬籁俱寂的夜裏,一點聲響都顯得極明亮。

舒盈在黑暗裏擡起眼,壓低了一點聲音,“你,你做什麽?”

“巧啊,同學。”

借那點零星的光看他一個輪廓,縫隙間的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個半明半昧的線條。

他倚着屋子裏一張廢置課桌,兩個人這麽隔着黑暗對視,借着黑暗看清對方的面容。

舒盈還未摸出個頭緒,便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一瞬間整個人繃緊。

隔着一層薄薄的木質門板,交談聲由遠及近,幾乎是貼着腦後擦過,她聽出來,是年級組長和另一個老師的聲音。

如果……如果——

她沒來得及想下去,肩膀又被拉過去。

她被他帶了帶,兩個人貼着,往旁邊的角落縮了縮。

——這是任何光照不到的角落。

她被他抱住。

腳步聲又遠了。

他埋在她肩頭,貼着她耳尖笑,“又不是偷情,你怕什麽。”

他曉得她在怕。

誠然,方才她想,如果她們在這裏被發現,該如何。

舒盈咬咬下唇,沒忍住,踩了他一腳。

她踩得不痛不癢,他挨下這一腳,依舊貼着她,“乖寶,刺激嗎?”

刺激嗎?

從方才辦公室看起來說給旁人,實則只講給你聽的話起,到現在被我帶入不能教旁人發覺的秘密場所裏——

刺激嗎?

這場文字游戲已被玩出了格,隐晦得像天邊半彎毛月亮,又如同先前落在他臉上半明半昧的光影。

如履薄冰,滑一滑,就要墜進深淵。

他卻自得,享受這場暧昧危險的游戲,在世人眼中,玩到盡興。

發呆間,他已松開手,微垂了視線,出聲提醒她,“你鞋帶散了。”

舒盈腦海間有白光炸開,下意識垂眼瞧自己的鞋尖。

好好地,一個蝴蝶結,躺在她鞋面上。

他騙她。

“笨。”他笑。

她後退一點瞧他。

“不是鞋帶散了。”他繼續道,聲音懶洋洋地,“是你心散了。”

舒盈一怔,“你什麽意思?”

“你明白。”他說,又似不經意般問她,“題目寫完沒?”

他确定她明白她和他的游戲。

女孩子沉默不語。

五分鐘前,舒盈從椅子上起身,把那張紙遞還給數學老師,深吸了一口氣。

“老師,我今晚實在是寫不出來……”

數學老師見狀,反倒寬慰她,“沒關系,明天來寫也是一樣。”

五分鐘後,她在黑暗裏,聽他說,是你心散了。

意識回來,舒盈忽然明白了什麽。

鞋帶……

這話,顧冕昨天早上似乎也同她講過。

她看他,有些茫然地舔了舔幹巴巴的下唇,“你別鬧了,我……我要走了。”

她得回去了,還有新的題目等她去寫。

“我等了你三十分鐘,浪費了一千八百秒。”他安靜片刻,忽又出聲。

兩個人距離被模糊不清,黑暗有時反而令人感到安全。

夜風漫卷教學樓對面的國旗,紅旗在夜風中飄揚。

舒盈說,“你這時候倒是算得精明……”

他眼睛像是彎了一下,“中途無聊,想抽煙。”

舒盈低頭,發現這房間地面上着實散落不少煙蒂,房間裏卻沒有什麽煙味。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

“想了想,又沒有抽。”

舒盈張了張嘴唇,發出一個幹澀的音節,沒成字。

她想問他,為什麽。

“以後鞋帶系好。”

他靠近一點,手指覆上她的唇,沿着那兩道美好的弧度慢慢摩挲。

同前一個話題沒有半點幹系。

“不然,統統給你扯了。”

舒盈扭過頭,避開他的手指,“昨天早上,你在看我。”

他沒搭話,只是說,“你考得不錯。”

今晚的一切對話,也像挂在天邊毛月亮,朦朦胧胧藏在雲端,撥不開、摸不透。

舒盈愣了一下,一只腳腳尖抵住另一只鞋跟,“你怎麽知道……”

凡事都有無數種組合可能,聽老師講、聽同學傳……但她偏偏,如種魔障。

他出現在二樓,八班同層。

無緣無故,眉眼含笑。

她想,或許,他為她而去。

她想,或許,他确定,她猜得到。

——他希望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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