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辟蛇童子(3)

吳小銀的小兒子阿泰,斷氣時還不到一歲。

穆笑記得自己曾在山道上看到吳小銀抱着阿泰的屍身漫無目的地走。

那段時間鳳凰嶺很冷,小小的屍體僵硬着,手腳和臉都是青的,看上去很可怕。但吳小銀一直不放手,緊緊将阿泰抱在懷裏,走在路上,慢慢地哼着歌。

當時穆笑身邊站着長桑。他那一頭長發沒攏好,在山風裏拂蕩着,人則是沉默無聲。

穆笑安慰他說,他确實是救不了那麽多人的,他應該知道自己即便是神,也有能力極限。

長桑沒吭聲。他在長而狹窄的山尖上行走,看着吳小銀一直将小孩抱到山腳,好不容易掘了個墳墓,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這裏是杏人谷的邊緣。若是四季正常,到了春天,這兒會開出許許多多的杏花,滿山滿谷,像是一場溫柔烈火。

墳墓四周,長桑悄悄栽種了辟邪驅蟲的藥草。

穆笑帶程鳴羽到杏人谷邊邊上,在冷飕飕的風裏,兩人看到了一個空的墳墓。

阿泰的墳墓已經被人挖開,裏頭的屍體不翼而飛。

“阿泰的魂魄怎麽辦呢?”程鳴羽憂心忡忡。

人死了之後肉身會腐爛,魂魄應當散歸各處。但阿泰死時吳小銀已經神志不清,她把阿泰埋了下去,卻沒有任何儀式。那小小的魂魄尚不知自己肉身已經沒了氣息,于是日夜徘徊在鳳凰嶺上。

“……去找長桑吧?”程鳴羽對穆笑說,“你能帶我去嗎?”

長桑住在芒澤附近,但穆笑和程鳴羽都沒法找到入口。穆笑驅使落葉向長桑發訊,自己則和程鳴羽找了個地方等候。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程鳴羽困倦得幾乎又要睡着時,長桑總算回來了。

他懷裏抱着阿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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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鳴羽一下來了精神:“你找到他了!”

她想找長桑,是因為從穆笑說的話裏,她知道長桑對這個小小的孩童懷着歉意。長桑是神,而且入神籍已久,說不定他知道一些能把阿泰魂魄帶回正途的方法。

雖然所謂的正途,也不過是讓他魂歸去處,不要無端再在世間徘徊。

長桑懷中抱着小孩,一臉凜然正氣:“阿泰我要了。”

穆笑莫名其妙:“你要了?做什麽?煉藥麽?”

“收他為徒。”長桑說,“我好歹也是個治病救人的神,總得後繼有人。”

穆笑:“……你收那姓楊的小子不成,現在打算收個死的孩子?”

長桑:“死或不死,那是人間的度量。我擒住他的魂魄,再放入他軀體內,經過藥物與法術煉化,自然能為我所用。”

程鳴羽和穆笑面面相觑,總算明白:原來阿泰的墳墓,竟然是被長桑掘開的。

穆笑頓時明白長桑為何現在才會想起去掘墓:他是重遇楊硯池之後,又想起了自己未竟的收徒事業。

阿泰也不怕他,乖乖地伏在他肩上,津津有味地吃自己手指。

程鳴羽小心走近,朝它伸出手。阿泰猶豫片刻,也朝程鳴羽伸出自己的小胖手。

第一下沒抓住,他的手掌穿過了程鳴羽的手心。

“不要怕。”長桑低聲說,“你要相信自己能碰到他。”

程鳴羽攥緊了手,再次沖阿泰張開手掌。

她比這個小小的魂魄更為緊張。

蒼白的,幾乎帶着青色的小手指,圓的胖的手掌。這樣健康的小孩,偏偏因為染上疫病而死去了。程鳴羽心想,他在世時,吳小銀一定對他非常好。

山中貧瘠,但她仍舊全心全意照顧着自己的孩子,将他養得如此肥潤可愛。

冰涼的小手終于放在了程鳴羽的手心中。這次沒有穿過去。

阿泰拍拍程鳴羽掌心,幹脆抓住了程鳴羽的手指。

程鳴羽一個激靈:小孩的手是涼的,又因為沒多少力氣,抓住自己的時候還有些癢。

阿泰沖程鳴羽笑了。

“他還能長大麽?”程鳴羽小聲問,“學說話,學走路,或者還能跟他阿媽見一面?”

長桑歪了歪腦袋:“你希望我這樣做麽,山神?”

程鳴羽鼓足勇氣:“嗯。”

長桑于是點了點頭:“好,我會讓他們母子見面的。”

他今夜心情極好,于是不忍拒絕程鳴羽。

白天裏程鳴羽随着穆笑和應春在鳳凰嶺上四處晃蕩,等到了無事可做的時候,她便到楊硯池的家裏找金枝和玉葉玩。

楊硯池有時候在家裏,有時候則在後面的山坡上開荒種地。小米跟着他,兩人很快在屋後開墾了一大片地,種上不少菜籽。

金枝玉葉當然也會幫忙。

程鳴羽有時候坐在一旁看他們忙活,覺得這幾個人認認真真在鳳凰嶺開荒種地的樣子很好玩。她見過“大米”的槍,後來也見過小米身上的軍裝,心想這倆人原來不是江洋大盜,而是逃兵。

種地的逃兵,程鳴羽沒見識過,所以光是在一旁呆看,都覺得很有意思。

楊硯池有時候覺得她有趣,願意和她說話,可有時候又覺得她呆坐一側十分礙手礙腳,且常常會讓金枝和玉葉偷懶不幹活。

“山神這樣閑麽?”楊硯池問她,“鳳凰嶺這麽大,一定有許多事情要做,你這樣懶,不合格。”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長桑公子才應該是合格的山神。”

程鳴羽這下明白了:“你不喜歡我當山神,希望讓長桑來當,對不對?”

楊硯池踩了踩松軟的地面,小聲說:“你以為當神仙容易?你什麽都不懂,随時可能遇到危險。”

程鳴羽驚訝了:“你擔心我?”

楊硯池:“我擔心你死了,鳳凰嶺又會恢複之前死氣沉沉的樣子。”

程鳴羽:“你知道什麽情況下山神會死麽?”

楊硯池聳聳肩:“我一介凡人,怎麽可能知道?”

程鳴羽遞給他一個紅皮果:“吃不吃?”

楊硯池被她這樣一打岔,很快将程鳴羽不合格之類的想法放在了一邊。這紅皮果只在芒澤周圍生長,輕易吃不到,但他又非常喜歡,所以只有程鳴羽每次來訪時帶的那幾顆可暫時滿足口舌之欲。

金枝玉葉兩只兔子在小米跟前刨地,小米郁悶壞了:“你倆變成人好不好?兔爪子刨地有什麽用啊!你把我種下去的東西又刨出來了!”

金枝哼哼地說:“你老說我做什麽?你也說說主人,山神一來他就去跟人聊天,不肯幹活了。”

小米:“那不是聊天,這是将軍的戰術。他要用話語來擊潰山神,好讓長桑公子取而代之。”

玉葉:“可他倆現在在吃果子,主人還笑哩,你瞧。”

小米:“……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在認真幹活是嗎?!”

程鳴羽只聽見小米和倆兔子在叽叽呱呱講話,卻聽不清楚具體內容。她轉頭看着楊硯池,楊硯池目光卻放在兩只兔子身上,一邊吃果子一邊笑。

大米的真名當然不是大米。程鳴羽心想,這人不肯對自己誠實,可自己卻有一些真心話想跟他說。

雖然不誠實,但眼前的年輕人瞧着是可靠的。

可能因為他足夠英俊,也可能因為他總一副懶洋洋沒精神的樣子,所以沒有任何威脅性。

程鳴羽拉了拉楊硯池的衣角。楊硯池側頭靠近她:“嗯?”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程鳴羽小聲說。

她顯然是很緊張的,聲音都有些顫抖,帶着懷疑似的。

楊硯池點點頭:“好,你說。”

他很沉穩,程鳴羽的緊張緩解了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想知道為什麽芒澤會認可我。”她貼近了楊硯池的耳朵,“我想起來了,這秘密和我阿媽有關。”

楊硯池又點點頭:“嗯?”

程鳴羽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我阿媽,她不是人。”

楊硯池頓時縮了縮肩膀,驚訝地睜大眼睛。

倆人靠得很近,他看到了程鳴羽臉上的鄭重其事,程鳴羽也看到了他眼裏那個小小的自己。

“不是人,是什麽?”

“是一個妖怪……哦,用穆笑和應春的話來講,是精怪。”程鳴羽一字字說,“我若沒猜錯,她應當是從鳳凰嶺出逃的木芙蓉花精。”

山風拂過,落盡了花的木芙蓉簌簌而動,葉片摩擦着,聲音又細又小。

吳小銀做好了簡單的粥菜,放在小桌上,抱起床上的小孩,坐在桌旁,拿着小勺子一口口地喂他。

小童不肯吃,一雙淺綠色的蛇瞳盯着吳小銀。

吳小銀親昵地依偎着他的臉龐:“不吃怎麽長大呢?乖。”

小童伸手抱着她,靠着她脖子小聲哼哼。吳小銀摸摸他腦袋,又舀起一勺稀粥。

“吃吧?”她勸着小孩,聲音又細又溫柔,“不吃就不像阿泰了。”

蛇瞳的孩子抖了一下,終于張開口。

他的舌頭是尖長的,前端還有裂口。粥水倒入口中,他囫囵吞了,但很快整個人都跳到地上,哇的一下吐出來。

吳小銀扔了勺子,呆呆坐在桌邊。

“不像。”她喃喃說,“不像了。”

小孩連忙回身抱着她的腿,發出細細的聲音:“阿媽。”

他說話的聲音是生澀的,語音不清晰,像是剛學說話還沒有多久,含含糊糊。

吳小銀看着他,眼裏滴下淚:“我的阿泰還沒學會說話。你學得不像。”

她捂着臉哭出聲:“我要見阿泰,不是你……不是你這樣的……”

小孩坐在地上,雙手仍抱着吳小銀的腿。

他像是懇求,又像是試探:“阿媽,你吃我吧。你吃了我,就能看到阿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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