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辟蛇童子(7)

植入仙骨不過片刻,長桑和穆笑面前的小童便以眼見之速長大了。

他搖搖晃晃站在地面上,一雙眼睛呆滞無神,雙手微微發顫,像是還不熟悉自己的身體一般,才邁開一步就差點兒跌倒。

長桑連忙扶住他。小童長成七八歲身量便停了,眼睛還是童稚的,沒有半分靈氣。

“你要辟蛇童子做什麽?”

“守我的草藥園。”長桑回答穆笑。

穆笑不得不陷入片刻的沉默。

“你捏了一個人出來,守你種的草???”

長桑對穆笑的說法感到不快:“那些可不是簡單的草。山神歸位之後,鳳凰嶺上各類生物都漸漸恢複活動,蛇蟲鼠蟻也多了起來,我總要想點辦法。”

穆笑冷靜地戳破了他的謊言:“你別騙我了。你就是想做個人出來當你徒弟。藥草園你捏個紙人去就能守了,何必掘墓放骨,給他造肉身?”

長桑不吭聲,彎腰給阿泰整理亂蓬蓬的頭發。

他掌心中竄起微弱的亮光,亮光鑽入阿泰的雙耳之中。阿泰的眼神漸漸變了,片刻後張了張口,用生澀的聲音小聲喊了句:“先生。”

穆笑:“……你瘋了?你是真想養他?!”

長桑:“想。”

他沒再用別的借口了:“所以你別想把他帶到他娘面前。”

穆笑心煩意亂,在亭子裏來回走了幾步,突然轉身大步來到阿泰身邊,抓住了他的手。

孩子的手指異常冰涼,且皮膚肌肉尚不夠柔軟,始終與真的人不同。穆笑心中忽然微微一動,擡頭看向長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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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能認出自己娘親麽?”

“我怎麽知道?”長桑把阿泰抱起,讓他脫離穆笑的控制,“穆笑,你帶阿泰去見他娘親是害他。他是我剛做成的辟蛇童子,尚未學藝,只是心中天生對蛇類帶着憎厭之情。你讓他直接見到那樣的蛇類,萬一令他崩潰,豈不白費了我一番心思?”

穆笑皺眉看着他。

“況且……”長桑沒有回避他的眼神,“況且你不覺得,為了滿足山神的要求,你已經失去原則了嗎?我記得你因她要求才去解決鬼師之事,這太不像你了,穆笑。你不是這樣熱情善良的人。即便被她威脅,可她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新任山神,你怕什麽?”

穆笑:“我并未怕。”

長桑拍拍阿泰的臉:“我們是神靈,不可涉入人間太深。即便在鳳凰嶺困了這麽久,我也沒忘記過這個原則。山神曾是人,自然會多留幾分人的心性,你不要和她一起胡鬧,多勸勸她吧。”

穆笑顯然不太高興了:“我與你不同,我不是神靈。我是生于鳳凰嶺的一個精怪。”

他停了口,扭頭看向二曲亭外頭。這是長桑的居所,彎彎折折的廊道盡頭有這樣一個玲珑亭子,立在山峰的邊緣。鳳凰嶺被雲霧籠罩,更高處有陽光,把霧氣都照亮了。

穆笑是生于鳳凰嶺、長于鳳凰嶺的精怪,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受鳳凰嶺山神所賜。分明已經盡力不讓自己過分參與人間雜事,可始終無法完全置身事外。

“她回不來了。”長桑在他身後慢吞吞說,“即便鳳凰嶺你守得再好,她也回不來。”

他話音剛落,穆笑已經甩動衣袖,消失在廊道上。

“又生氣了。”長桑笑了一聲,把懷中的孩子放在地上,“來,我教你走路。”

阿泰看着他,又喊了一句“先生”。

世事有了令這位神靈驚喜的地方。凡是嬰孩,來到人間說的第一個詞無非“爹”“娘”。可他做成的這個阿泰不一樣,他學的第一句話,是——先生。

那是屬于長桑的稱呼。

他心中突覺柔軟,一面想着原來締造生命這般神奇,一面牽着阿泰的手,打算帶他走上廊道。

可才剛轉身,廊道上掠過一片玄青色薄雲,是穆笑又回來了。

他左右手還各拎着一壇酒。

長桑鼻子一動,失聲叫出來:“見太平!”

穆笑把酒壇放在他面前,咬牙道:“這兩壇給你,你帶小孩跟我走,去見他娘。”

長桑這回沒有猶豫很久。他小心翼翼揭蓋聞了幾下,臉上浮現沉醉之色,嘴裏嘿嘿地笑,樂得話都說不出來了。穆笑催了又催,長桑依依不舍地将酒藏起,一把抱起阿泰,跟着穆笑離開了。

自從山神歸位,鳳凰嶺就沒有下過雨。但是霧氣仍舊日複一日地籠罩在山嶺上。長桑與穆笑穿過雲霧,落在芒澤附近。

他們本可直接抵達芒澤,但阿泰在長桑懷裏突然掙紮起來。

長桑吓了一跳,懷中冰冷的軀體因為恐懼或別的什麽原因瑟瑟發抖,小手緊緊抓着他衣袖,力氣大得幾乎要把他衣物扯破。

“阿泰?”

霧氣裏傳來了人走動的聲音。

阿泰圓睜着眼睛,盯着聲音來處。他咧開了嘴,露出忽然變尖利的牙齒。

穆笑驚疑不定:此時在長桑懷裏的小童不像人了,更像是一個亟待變化的怪物。

長桑卻明白了阿泰變化的原因,他抱着阿泰退後兩步,長袖一揮,将眼前迷霧震散。

從霧氣散開之處走來的,正是伯奇。他身後跟着程鳴羽與一位中年婦人,楊硯池則在婦人背後探頭探腦。

“別過來!”長桑大吼,“不能靠近!”

他懷中小童已經因為痛苦和憎厭而亮出獠牙,在長桑的鉗制中奮力扭動身體。

伯奇等人一怔,猶豫地停下了腳步。

吳小銀認出了他懷中的正是自己孩子,忽然揮動手臂把程鳴羽推開,沖着長桑就奔了過來。她已經穿上了衣服,頭發也被程鳴羽梳理好,可在意識到孩子就在前方的瞬間,她的雙瞳在瞬息間又生了變化。

烈風貼着地面滾滾而來,揚起一片煙塵。

長桑避之不及,又不想在程鳴羽面前傷人,幹脆抱着阿泰直接躍起,跳到了樹上。

“還給我!!!”吳小銀竭力大吼,她聲音粗粝尖銳,有如無形刀刺,入耳生疼。

程鳴羽呆了一瞬,伯奇已經揚起雙翅,蓋住她雙耳。穆笑再次驅動周圍樹枝限制住吳小銀的行動,吳小銀掙紮不已,一身剛換上的衣服已經寸寸裂開,裏頭露出斑駁的蛇鱗。

她聲音越來越尖利,似是充滿無端苦楚。

阿泰咬住了長桑的衣襟。他手上指甲又尖又長,整個人都呈現出古怪的青白之色,雙瞳如同一面籠滿霧氣的鏡子,甚至映照不出長桑的模樣。這是辟蛇童子在察覺附近有蛇出現時産生的變化:他會化身奇獸,攻擊并驅趕自己最憎厭的蛇類。

長桑長袖一揮,不得不再次離開,這次輕飄飄落在了不遠處的山頭上。

吳小銀被穆笑控制着,始終無法移動,但她雙目赤紅,瞳仁中一道猩紅豎線,令她看起來有如鬼魅。

“把阿泰還我!!!”

她的憤怒與焦灼驅動了體內蛇怪的內丹,蛇尾終于沖破障礙掙出,重重拍打在地面上。

瞬息間,群山搖動,萬獸驚鳴。

程鳴羽頭疼欲裂。她被吳小銀的聲音吓得不輕,但此時鳳凰嶺的異動更令她渾身難受,胸口仿佛憋着一團散不開的淤氣,令她呼吸急促,喘不過氣。

“我來解決它。”伯奇在她身邊說。

程鳴羽看着伯奇:“……怎麽解決?”

伯奇的神情很詫異,仿佛她問了個不必要的、甚至不值得的問題。

“殺了她。”伯奇說,“這很容易。”

程鳴羽咬了咬牙,一把推開伯奇,幾步跨過去,撲到了吳小銀背上。

蛇鱗與粗硬的樹枝劃傷了她的手臂,但她仍緊緊抱着吳小銀背脊,雙手幾乎立刻探入了吳小銀的體內。蛇怪的內丹正在不斷發熱滾動,她不得不死死地抓握着它,不顧手掌上灼傷的痛楚。

“阿媽!你冷靜!”程鳴羽握着那顆瘋狂掙紮的內丹大叫,“阿泰活了!是長桑公子救活的!你看到了!”

內丹如同一枚燒紅的碳,在程鳴羽手心打轉。

在半明半暗的視線裏,程鳴羽看到自己捧着那顆內丹,火一直燒到了她的手臂上。吳小銀站在她面前,仍是人類模樣,一雙眼睛裏卻淌下汩汩血淚。

“他真的活了。”程鳴羽啞着聲音說,“阿媽,你好好看看,阿泰就在這裏。”

瘋狂旋轉的內丹慢慢平靜。程鳴羽頭暈目眩,被人從吳小銀背上拉開。她雙手血肉模糊,後頸和後腦勺又麻又疼,幾乎擡不起頭。穆笑先是拎着她衣領,後來發現不行,只得伸手扶着她,讓她慢慢靠在自己身上。

吳小銀終于冷靜了。她拖着半截蛇身,仰望着山頭上的長桑公子。

遠離了吳小銀,長桑懷裏的阿泰也平靜下來。長桑把他放到地上,牽着他的手好讓他站着。

吳小銀呆呆看着阿泰,又似驚喜,又似懷疑:“阿泰?”

但小童沒有回應她,只垂頭愣愣瞧着她的半截蛇身。

吳小銀沒料到自己的孩子竟長成了這麽大的孩童,癡愣片刻後,忽然撲地跪拜,感謝長桑。

長桑的聲音遠遠傳來,他在說辟蛇童子的事情。

在長桑的話裏,程鳴羽慢慢從手掌的疼痛中緩過來。她眼睛都紅了,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雙手又累又痛,但又無計可施。楊硯池從後面走上來,撕了自己衣角的布料給她包紮,但被穆笑攔下了。

“不需要你。”穆笑瞥他一眼,“長桑會治。”

楊硯池扭頭問程鳴羽:“疼不疼?”

但程鳴羽沒仔細聽他說話,只是一直看着那邊的吳小銀和長桑。

“我幫不了她。”她低聲說着,眼中盡是沮喪與不甘。

長桑一口氣将辟蛇童子的事情說完,吳小銀直起身,遠遠地盯着他。

“阿泰是死了,對不對?”她問。

“……是的。”長桑回答。

“他現在也不算活着?”她又問,“可他能走路,能說話,還能跟着神靈,是麽?”

長桑點點頭。阿泰扯了扯他的衣角,喊了聲“先生”,小聲說:“這個姨姨,我,不喜歡。”

聲音很小,吳小銀沒聽到,長桑卻聽得很清楚。他的倨傲消失了,臉上倒顯出些不好意思來:“不不,小孩,這是你……”

後面的話他沒好意思說出來。他摸了摸阿泰的頭,對這個自己做出來的小人兒,頭一次生出了莫名的憐憫。

吳小銀沒有再暴怒。她體內蛇怪的內丹開始緩慢運轉,猩紅的雙瞳也漸漸變為淺綠,渾身戾氣盡數消失,眼前只是個拖曳着蛇尾的中年婦人而已。她其實還是傷心的,但又不敢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面前流露:她知道他們不在意。

但她也知道,自己這傷心裏頭還有說不清的高興:阿泰早就死了,這事情她自己再清楚不過,埋葬阿泰的就是她。可他現在還能以這種姿态活着,又是被仙人救活的,她又有什麽不滿足呢?

她此生所求的也不過是這樣的事情而已:孩子能活着,好好地活着。這世上萬千景致,最好他都一一見過。

“謝謝仙人、謝謝……”吳小銀嚅嚅說着,忽然又覺胸中有些異動:有另一種活潑的歡喜正在升騰。

她此時才記起,自己懷裏還藏着一顆心,那顆心現在也為她和她的阿泰而雀躍着。

頭發花白的婦人一面道謝,一面捂着自己胸口,終于低聲哭了出來。

程鳴羽手上的傷很快就好了,長桑不過念了一道咒,連痕跡都沒有留下。

長桑為程鳴羽治療的時候,程鳴羽一直看着坐在自己身邊的阿泰。

這孩子瞧着是與普通小孩不太一樣,他面色并不紅潤,反倒透出些慘兮兮的青白,眼神也不夠靈活,時不時還會像被突然驚着一樣,猛地擡頭沖長桑喊一句“先生”。

長桑則會很快回答:“在呢。”

長桑應得耐心,阿泰每每得到了回應又會垂下頭,認真把玩手裏的幾片草藥。

“辟蛇童子……是真的見不得蛇麽?”程鳴羽小心翼翼地問。

“他天生就厭惡蛇類。”長桑仔細看着程鳴羽的手心與手臂,“其實蛇類漸漸也會害怕他,辟蛇童子化身而成的奇獸名為朦,它是蛇類的天敵。”

他頓了頓,話語中罕見地帶上了一些歉意:“我也不知……竟會變成這樣。”

程鳴羽沒吭聲。這樣的陰差陽錯,不能怪到任何人頭上。

吳小銀化身巨蛇四處亂竄的時候,把應春的煙墅也給弄壞了。應春在這兒找到伯奇和穆笑,想讓他倆幫自己忙,重新恢複煙墅。她帶來了一堆玉蘭花小人,在阿泰身邊咕咕唧唧地說着誰都聽不懂的話。

“那蛇還在下面呢。”應春說,“她不肯走。”

衆人扭頭看去,果然瞧見吳小銀在遠處徘徊。她與他們隔了一個山谷,此時已經恢複人形,正孤零零一人站在林子邊緣,望向這頭。

程鳴羽扭頭問阿泰:“你認得她嗎?”

阿泰也看向了那邊,就連他身邊的玉蘭花小人都停止了喧鬧,齊齊看着他。

“不認得。”小孩用幼嫩又略帶生澀的聲音說,“但是,很久以前,好像,見過的。”

吳小銀一直看到長桑等人與阿泰離開,仍舊不舍得走。

她坐在林子的邊緣,一會兒腦袋空空地發呆,一會兒又和腦袋裏那小蛇的聲音聊天。

夜幕降臨之時,有人氣喘籲籲地走過林子。

吳小銀發現那人正是當時與山神一起壓制自己的年輕人。她知道他不是神仙,只是普通人,于是連忙起身追上去,想跟他道謝。

楊硯池離開芒澤之後就迷了路,金枝玉葉不在身邊,他根本認不清楚夜間鳳凰嶺的山道。好不容易碰到吳小銀,他反倒要給吳小銀作揖道謝了。

跟着吳小銀走出密林的時候,吳小銀問他從何處來,楊硯池便告訴了她自己的來歷。

兩人一路閑聊,吳小銀說話也漸漸利索了。眼見楊硯池家的院子就在前方,楊硯池又回身朝她鞠躬作揖,祝她長命百歲。

“以後還有機會再見,恩公不必客氣。”吳小銀又反過來給他道謝。

楊硯池搖搖頭:“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鳳凰嶺山神歸位,等一切恢複正常之後,鳳凰嶺的鬼打牆應該也會消失吧?我不可能在山上住一輩子,總要離開的。”

吳小銀遲疑片刻,再張嘴時聲音有些古怪。

“恩公,你若離開,千萬別回長平鎮。”

楊硯池聞言一愣:“長平鎮怎麽了?”

他知道此時跟自己說話的不是吳小銀,而是吳小銀體內的那條小蛇。

“有一個很大的……東西已經形成,正從西南邊境朝鳳凰嶺靠近。”吳小銀壓低了聲音,“長平鎮死了太多人,已經成了巫池。那東西……它會被巫池吸引的。”

“……到底是什麽東西?”楊硯池忽然想起,之前死在長桑手底下的鬼師似乎也說過類似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伯奇他們肯定曉得。”吳小銀說,“所有經過鳳凰嶺的鳥獸都在說這件事。”

楊硯池不得不認真起來,小蛇太嚴肅了。

可無奈他自己也學藝不精。

“巫池是什麽?”他挺不好意思地問。

“恨和惡的巢穴,最污濁的根源。”吳小銀淺綠色的蛇瞳在月光下閃動亮光,“它是混沌的誕生之處。”

作者有話要說: 辟蛇童子:出自南宋陸游《入蜀記》卷二,故事還蠻好笑的。他看到慧遠法師的祠堂裏有一個塑像,手裏拿着軍持(一種器皿,和水壺很像,用于裝水洗手)站在法師旁邊,有人告訴他這位就是辟蛇童子。據傳說,這地方以前很多蛇,正是這位辟蛇童子把這些蛇收拾好——然後全扔到了湖北蕲春。

(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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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蛇童子”的故事結束,明天開始“甘露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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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恢複更新啦。這兩個月由于有一些三次元私事和情緒上的問題,我跳票了很久,很對不住大家。

即日起恢複日更,目标是八月完結,九月開哨向新文。

謝謝大家的耐心等候,只有用字數來報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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