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苦竹郎君(3)

小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原本還略有呼吸, 現在幾乎連呼吸都微弱得看不到。

血已經止住,但不知是流幹了, 還是被長桑抑制了。

兩只兔子依偎在小米身邊, 想竭力給他一點兒體溫。玉葉蜷着四爪蹲坐在小米胸前, 長耳朵一動一動,認真聽小米體內髒器搏動的聲音。金枝仍不死心, 趴在小米腦袋邊上喊他名字:“你再不起來, 觀就被別的男妖怪騙走了。”

長桑把兩只兔子拎到地上,摸了摸小米的脖子。

“還有點兒氣。”他喃喃道, “不然可就白浪費我這一點兒仙魄了。”

他将手中那團銀白色的火, 按在了小米的胸前。

接觸到人體, 原本核桃般大小的火突然旺了,很快便在長桑手中熊熊燃燒起來。他抓着那團火,像攥着一大把迅速燃燒的柴,火焰幾乎包圍了他整條手臂, 也包圍了小米的整個身體。

小米無知無覺, 那火卻一點點地鑽入了他的胸腔。

他肩膀與胸膛原本被撕開的裂口雖然不再滲血,但也沒有立刻愈合。可是随着長桑的仙魄一點點沒入小米體內, 他身上那道可怖的傷口,竟以可見的速度逐漸長好了。

楊硯池沒料到長桑的仙魄居然真有這樣的奇妙功用, 頓時喜上眉梢。他扭頭看程鳴羽, 想從她哪兒獲得一些同樣的感慨,但卻看到程鳴羽一臉震愕, 怔怔盯着長桑。

再回頭時,長桑已經直起了身。火消失了,躺在床上的小米開始均勻呼吸。

“他以後也會變得和你差不多了。”長桑看着楊硯池,哼了一聲,“芒澤的靈氣他可以看到,這鳳凰路上凡俗之人不可見的東西,他也能見到。一開始應當會略覺不适應,但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楊硯池伸手去摸小米的額頭,又抓起他細瘦手腕去探脈搏。體溫漸漸上升,脈搏不斷跳動,他此時才終于敢松一口氣:他的小侍從,活過來了。

一直緊繃着的神經此時忽然松了,楊硯池大出了一口氣,轉頭就要朝着長桑跪下。

但跪到一半,就被長桑拂袖打了一拳。

這回是打在他胸前,他趔趄後退幾步才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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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跪我,不用謝我。”長桑冷冰冰地說,“我救的是他,要謝也應當是他來謝。”

“我是他将軍……”

“你仍是将軍麽楊硯池?”長桑的語氣忽然嚴厲起來,“你到鳳凰嶺來也已經有大半年了,你還把自己當做将軍?”

“我知道我已經不是将軍。”

年輕的男人臉上,已經沒有了當年孩童的稚氣。他成長得這樣快——長桑心想,太快了。人間的十幾二十年,對他這樣的神靈來說,無非是無數個不變的日升月落,仿佛只在一瞬之間,自己曾全心全力救助過的孩子就已經長大了。

“你不是将軍,他也不再是你的侍從。”長桑的語氣終于緩和下來,“楊硯池,你活着不容易,不必要為任何別人糟蹋自己性命。你要為自己活。難道這小孩是被你挾持上鳳凰嶺的麽?難道害這小孩的邪物是你趕到這屋子裏來的麽?你既沒有責任,便不要随意說什麽以生換死的話。”

楊硯池閉着嘴,一聲不吭。

“你若要換,便先把我當年救你時用的那些珍貴草藥和丸子還來!”

楊硯池擡頭問:“你都用了什麽草藥和丸子?”

長桑快要被他氣笑了:“你還真想還?我告訴你還不了!那都是我耗費許久精力與幾百年歲月才做出來的東西,你要還?你還得了麽!”

“……還不了。”楊硯池終于松了口,“對不住,我錯了,恩人。”

長桑總算舒坦了,但越看他越覺得氣悶:“你小時候比現在可愛太多了,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把你養到這麽大,養成這樣一個別扭性子。”

他收拾了東西轉身想走,卻見程鳴羽正站在自己身後發愣。

“還有好多人等着我去開藥,讓開吧。”長桑覺得自己真的太忙太忙了,他現在完全是整座鳳凰嶺上最忙碌且又最得不到尊重和理解的人。

“……長桑,仙魄都是這樣的顏色麽?”程鳴羽問。

長桑一開始不知她問這個做什麽,心想或許穆笑與應春沒教過她這麽詳細的事情,畢竟那兩位是精怪,并不知道神靈的仙魄是怎麽一回事。

“這倒不是。”長桑快速回答,“仙魄的形态與顏色,跟神靈本身的喜好有關。我是銀白色的火,伯奇是什麽樣的,我沒見過,不曉得。白汀的仙魄則是橙紅色的山茶花。”

他說到這裏,擡手比劃了一下。

“很大的一朵,比我的手掌還要大。橙紅色的山茶不多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它的蕊,是淺金色的嗎?”程鳴羽小聲問。

這回長桑驚訝了:“你怎麽知道?”

程鳴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接着問:“白汀也曾這樣救過誰的命嗎?”

“這應當沒有。仙魄可不能随意分給凡人。”說到這裏,長桑又瞪了楊硯池一眼,“但穆笑和應春都沒有告訴過你嗎?他們倆是白汀制造出來的精怪,是白汀用自己的仙魄制造的,生于鳳凰嶺,并一定會守衛鳳凰嶺的精怪。白汀制造他們倆的時候我和伯奇還沒來到鳳凰嶺,但之後我們都見過她使用自己的仙魄幫助應春和穆笑修煉。”

他實在忍不住,再次擡手比劃。

“白汀的仙魄非常美,那麽大的山茶花,花瓣很薄很輕,淺金色的花蕊非常細,就像真的花一樣,會因為晚風而晃動。她會從自己胸前取出它們,然後把花放在應春和穆笑手裏。他們倆那時候只有那麽小一丁點兒,跟我的阿泰差不多。”

程鳴羽默默地聽着,眼裏盡是複雜的神情。長桑沒有注意她的異樣,說完時才發現程鳴羽沉默得不同以往。他此時想起白汀,一時間沒意識到她是讓自己和伯奇被困于鳳凰嶺的罪魁禍首,念及的反而都是她的溫柔和好。

“不用難過,仙魄你以後也會有的。”長桑拍了拍程鳴羽的腦袋,給了她罕見的安慰,“雖然可能得修煉很久很久,但一定會有的。”

叮囑金枝玉葉照顧小米之後,楊硯池一直把長桑送出了幾裏地之外,直到長桑忍受不了他的聒噪道謝,幹脆抽身飛走。

楊硯池遠遠看着長桑遁入密雲之中,随即發現天上落下了細小的雨滴。

雨師應當又來找甘露仙喝茶了。他毫無來由地想,幸好帶了傘。

但他沒有撐開。一路慢慢在這涼飕飕的細雨裏踱回去,楊硯池想了許多事情。

長桑讓他好好活着,讓他做更重要的事情。這個叮咛讓他不得不認真審視自己,然後發現,自己實際上什麽都不會做。

因為他生辰八字太硬太好,楊老将軍買下他是為了當一個吉祥物,上戰場帶着他,平日出行帶着他,就連跟妻妾行房生孩子也要讓他在屋外候一晚上,以保證過程順利,成果喜人。

楊硯池會打槍,會用弓箭,基本上他能摸到的所有兵刃都能耍。他讀了不少書,跟着楊老将軍的兒子們上過學堂,寫出來的文章雖然常被這些挂名的哥哥弟弟們奪走上交,可先生的稱贊卻不是假的。

但他沒有真正上過一次戰場,也沒有指揮過一場真實的戰役。楊老将軍怕死,一是怕自己死,二是怕楊硯池死:這是他的鎮宅寶貝和保命童子,決不可讓楊硯池有分毫損傷。

因此楊硯池空擔着一個将軍的名頭,連娶妻這樣的人生大事,都要按照楊老将軍算卦的結果來:長平鎮的宋小姐八字極好,能讓楊老将軍再升一級,他便被老将軍攆來了長平鎮,一是幫老将軍的父親尋個風水好穴,二是娶妻。

楊硯池把自己這一輩子想了個遍,二十多年了,卻仿似什麽都沒得到。

在鳳凰嶺的這大半年,他做過的實實在在的事情算起來也就兩件:在屋後開墾了農田,以及教會程鳴羽用弓。

思來想去,還未想出答案,楊硯池已經走回了小院。

程鳴羽卻還沒有離開。她獨自坐在小院外頭的破敗石牆上,抱着膝蓋發呆。

楊硯池打開傘走過去,為她擋住了漸漸變密的雨絲。

“神靈不會着涼是嗎?”他問,“你不回留仙臺,在這兒做什麽?”

程鳴羽擡頭看他,眼神有些惶恐。

楊硯池心中一跳,幹脆舉着傘在她面前蹲下。

“怎麽了?小米吓到你了?”他溫和地說着話,“不用怕,你是山神,這嶺子上還有伯奇他們保護你,你又能用春山行,即便真有邪物來,反倒是它怕你才對。”

楊硯池想要找些讓她寬心的話說,但程鳴羽卻似乎完全聽不進去。

她的頭發被淋濕了一層,貼在了額頭和臉頰上。楊硯池用衣袖給她擦了擦臉,忽然想起自己被鬼師攻擊後醒來的那一天,曾摸過程鳴羽的頭發。

“到底出什麽事了?”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我幫你去叫伯奇或者應春?”

冰冷的手一下抓住了楊硯池的衣角。

“我見過白汀的仙魄。”程鳴羽的聲音微微發顫,聲音被她壓在喉嚨深處,楊硯池如果不湊近一些,則根本聽不清楚。

她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她的仙魄,在我這裏。”程鳴羽極艱難地,一字字地說,“我娘親……她曾經給過我白汀的仙魄。”

作者有話要說:

有小夥伴在問女主是不是白汀轉世,答案很明确啦:不是轉世。

在辟蛇童子的故事裏程鳴羽就曾經跟楊硯池提到過母親,她來看自己的時候總會給自己帶一朵很大的花。

所以,這個故事裏有很多他們不能預知的機緣巧合,還有許多給予和接受造就的緣分,最後才形成了每一個角色的相遇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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