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拾叄
[拾叄]
曲蓮一路跑回幽野原,他跑得那樣急,好像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追他。
直到眼前林扉漸漸清澈,遠遠地看見一片青蘿在餘晖中閃爍着虹色暖光,他心裏才有了些底氣,腳下步子也不再那麽搖晃。院內升起袅袅炊煙,聞得他腹中咕咕作響,他推開院子叫道,“陸媽。”
陸離正端着一盤蒜蓉南瓜絲出來,見他十分自然地招呼,“井底鎮着一鍋綠豆湯,自己去拿。怎麽你一個人回來了,明音人呢?經歷考校也不能這麽日日地熬,給他傳個音叫他回來吃飯。”
“通天閣有飯,他不一定回來呢。”
陸離憨厚地笑,“那一鍋綠豆湯我們就全喝了,你問問他。”
曲蓮一顆心穩下來,什麽煩惱都煙消雲散了,乖乖給明音傳了音,末了還神神秘秘加上一句,“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陸離放下一碟豬耳朵,聞言上前來,神情卻有些不自然,“給他帶了什麽東西?”
曲蓮從乾坤袋裏取出明音的劍來,“我幫他重鑄了劍。”
“重鑄?照理說你連鑄劍爐的門都進不去,你是如何……”陸離一驚,接過輕劍抽出來端詳。劍的形狀與之前無異,但劍身重了些許,銀白雪亮,陸離握在手中比劃了數下,靈流入劍如暴雨沖刷,極為流暢快意,比起從前簡直是突飛猛進。
他喜出望外,“你是怎麽做到的?這,這真是明音先前那把劍啊,這真是……”
曲蓮沒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有些驕傲地點着頭,“我在路上遇見了洛英,他是丹鼎閣閣主,我跟他說這把劍曾經斷過,想重鑄一番,他幫了我。”
“洛閣主?原來如此。”陸離稍稍理解了幾分,仍然驚嘆不已,“那你,和……明音,真要好好謝謝他才是。不過萍水相逢,不知他為何要如此鼎力相助。”
曲蓮不知在陸離心裏把那枚靈玉的功勞也歸給了洛英,陸離就猛地變了神色。
他的大拇指撫過劍身上烙的字跡,筆跡龍飛鳳舞狂傲恣意,端的是“震天”二字。
他苦笑道,“這……是什麽?”
“這是我給劍取的名字。”曲蓮眼睛亮亮的盯着陸離,“好聽嗎?明音一定會喜歡的。”
曲蓮仍然記得他問明音這把劍叫什麽名字之時,明音十分冷淡地嗤笑道,“又不是什麽仙器,還需要取名字嗎。”
自然是要取名的,曲蓮想,同自己出生入死的,有如臂膀一般,當然要有名字。
“哈。”陸離握劍的手微微一松,竟不自覺地退了一步,“這……我怕有些不妥吧?”
曲蓮被一盆冷水澆了個通透,“有何不妥?”
“明音……向來不是高調張揚之人,他于劍道也确實是天資平平,如今你卻給這柄劍取了這麽一個目中無人的名字,若教其他人看見了,難免……”
“難免什麽?”
陸離嘆道,“人們會說。人們會笑。”
曲蓮茫然,嘴唇顫抖,“我不明白,有什麽可笑的?”
陸離在院中竹椅上坐了下來,像一座頹唐的小山,那潰敗的情緒從他寬大的袍子中傾瀉出來,嚴絲合縫地罩住了曲蓮,讓他無處可逃。他嘆道,“人生在世就是要與人共處的,有人的地方便有各色各樣的目光。若是洛二那樣的天之驕子,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橫行霸道,但我們這樣的……還是本分些好。”
“我們這樣的?我們是怎麽樣的?”曲蓮還是不懂,“人活着不都該随心所欲嗎,何謂‘本分’呢?我只是想給一把劍取名為‘震天’,這也不可以嗎?”
陸離蹙起眉岔開話題,“且不論其他人怎麽看,光是這個名字便犯了天宮忌諱。雲天宮是九州的神,天下的‘天’,你給劍取名為‘震天’,我怕往後為明音、為你都招來不必要的禍事。”
曲蓮大驚失色,“誰規定的,如今的天下是雲天宮的天下?天下不應該是濟濟蒼生的天下嗎?是你我的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
“噤聲!”
只見天際忽地響起一道滾雷,炸開在小院上方,陸離吓得跳起,一把将曲蓮按住了。
他虎目圓睜,從未如此兇狠過,“你這傻子胡說些什麽?你沒挨過天雷神鞭,是不知道那個痛,難道你也想進滌罪洲嗎?!”
曲蓮面色煞白,眼前的陸離又兇又狠,雙目赤紅可怖,那響雷沒打在他身上,可曲蓮分明看出他痛得發抖。
陸離許久才緩過神來,那道雷聲劈過後如蛇影銷聲匿跡了。天逐漸暗了下來,如潑墨紙上渲染暈開,點點星子如浸在水中,分明是個溫柔良夜,院中的飯菜卻都冷透了。
曲蓮的心也冷透了。
陸離平複了許久,最終伸手的時候曲蓮都有些瑟縮。他心尖一痛,輕輕地把手放在曲蓮肩頭拍了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是真想護着這一片赤子之心。
可他陸離畢竟是個庸人,而且向來眼高手低。他這會兒都有些疑慮,他将曲蓮帶上雲天宮,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曲蓮顫顫巍巍地問道,“滌罪洲……是個什麽地方?”
陸離牙關發顫,咬牙許久溢出一聲輕嘆,“考校過後不久,新入雲天宮的弟子都要去戒律堂聽學,屆時你便知道了。”
他轉過身,一時不知該往哪去,曲蓮撿起地上的劍,惴惴不安道,“這名字……我、我去改了吧,我擅作主張确是我之過,還惹你生氣,我……”
“我去去就回。”
他強擠出一個笑來,陸離來不及攔,他便轉身跑了出去。
止水榭。
洛英的院落在南邊,毗鄰萬物廬,入夜便滅了燈。
院中沒有任何侍衛和婢女,只有兩名侍衛守在院門口,與洛熒身邊的那群嬉笑打鬧不知天高地厚的侍衛不同,這兩位目不斜視,直挺挺杵在門口,像兩尊雕塑。
寧真推着車将熱氣騰騰的浴桶運入小院,他不擡頭看兩名侍衛,兩名侍衛也不看他。
大少爺身邊的人都很安靜。越安靜越好,最好是啞巴。
為了便利洛英坐輪椅出行,小院不設任何門檻,一路暢通無阻,寧真十分熟悉這種黑暗,黑暗的屋子盡頭坐着一位玉一樣的人物。
屋內沒有光,卻仍有一絲月光自簾帳縫隙中灑進來,落在他如雪的長發上,熠熠生輝。
寧真沒有說話,不需要多餘的寒暄,他跪在地上除去洛英的衣物,抱着他放入溫熱浴桶中。
院中一片死寂,九州大地上許多地方仍在歌舞升平,甚至雲天宮的其餘角落都各有各的熱鬧與歡欣,這一隅入夜卻仿佛是死了,死透了。
水珠從腰際滾落,再無知覺。
洛英自嘲一笑,或許不需入夜,早就死透了。
“大少爺……”
洛英眉頭一擰,不悅的神情一閃而過,抓住寧真的頭發将他提起來。
寧真水汪汪的眼睛狗一樣看着他,瞳仁裏顫動着不安和恐懼。
洛英知道他想問什麽,卻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冷冷道,“跟你說過什麽還記得吧。”
“是……記得。不要讓他看見。”寧真吃痛地吸氣,眼中滿是哀求,慢慢地試探着靠在洛英赤裸的腿上。
沒有洛英在前為他開路,曲蓮輕易被攔在鑄劍爐外。
他握着劍有些焦急,“我今日淬劍出了些差錯,實在緊急,我一炷香的時間便出來。”
“哪來的新人這麽不懂規矩?沒有重重公文批報,鑄劍爐豈是你說用就用的?”
曲蓮口拙,與他們分辨片刻,就聽其中一人嘻嘻笑起來,“這不是那個,那個在劍塔向洛二公子喊話的傻子嗎。你和一個傻子争辯什麽呢?”
“難怪怎麽說都不懂。啧,浪費我口舌。”
曲蓮額頭漸漸沁出汗來,想起陸離的話來:
“人們會說。人們會笑!”
他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提着劍往回走,走到半路只想着能去找洛英幫忙,他人這麽好,說不定會願意施以援手。
止水榭燈火通明,漆黑的樓閣在夜色中張牙舞爪有如潛伏的巨獸,檐下挂着一排排紅木燈籠,金光熠熠,仿佛野獸巨大的眼睛睥睨衆生。房門之內是一片暖光搖曳,厚重的大門卻無情地将窺視者拒之門外。
曲蓮見門口立着玄衣弟子把守,腰間都佩止水居玉牌,不禁想起方才的冷遇,也縮手縮腳不敢上前自讨沒趣。
他在那棵熟悉的樹底下坐了,雖然是盛夏,這夜的晚風卻沒來由有些冷,吹得他心底空蕩蕩的。
傻子。
這個傻子。
他可能真是個傻子。
可是,他怎麽會是個傻子呢?
曲蓮忽地埋在手心裏哭了,可他一哭就更難受,旁人不會像他這樣哭的,他哭,正是因為他是個傻子啊!他越是哭,旁人越要笑他了。亂糟糟在的腦中忽地走馬燈一般閃過一連串光怪陸離的畫面,時而看着自己笑着在乞兒中間分包子,時而看着自己穿上薄如蟬翼的衣衫被人塗脂抹粉,時而看見自己跪倒在地像狗一樣膝行,時而看見一道鐵索穿過他的鎖骨一道血柱噴射而出……
好痛,好痛。
可是他總是笑着,他是傻子,他不懂。直到最後鮮血飛濺,口吐血沫,被穿心刺骨,他才知道痛,才知道這人間并非他所願。
耳邊嗚嗚俱是風聲,仿佛還傳來人言笑語,他畏冷似的蜷起身子,仿佛聽見風裏全是人的譏笑。
他也不想的。
不應該,他怎麽就是個傻子呢?
手心都濕透了,他嗚嗚咽咽的不敢松手,怕看見鬼一樣的人影在眼前飄蕩,他好怕人,他想回到山上去。他想師父,他想回家了。師父說的是對的,是他錯了,他一錯再錯……
“喂。”
一記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曲蓮從指縫裏悄悄看出去,便看見一張讨厭的臉。
“你還給我!”
他莫名其妙地喊出這一句,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還?我欠你什麽了?你……你哭什麽?”洛熒看他這副模樣又是心頭火起,“有人欺負你?”
他這話問出口又莫名地心虛,心想莫不是自己?他說話是口無遮攔了些,但也不至于傷心至此吧……
曲蓮連忙乖乖擦幹淨臉,小聲說道,“我找你哥哥。”
被他這麽一吓,剛才腦子裏飛花般的記憶碎片潮水一樣褪去,大夢無痕。
“我哥?”這下洛熒那點心虛都沒有了,一把把他拎起來,“不許找。有什麽事跟我說,我哥忙着呢,不許煩他。”
起身洛熒才發現門口又多了一嘟嚕腦袋,正挨挨擠擠地往這看。
他怒道,“看看看,看戲呢?”拽過曲蓮的袖子往自己屋裏拖,“進來說。”
曲蓮哭過一陣感覺好些了,只是小孩兒似的癟着嘴,心口好似有一個豁口,涼涼的透風。
他無奈地想,真是個傻子,難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洛熒關上門,故意給他搬了個小凳,“坐這兒。你到哪兒都是席地一坐,一身風塵,不許上我的床榻。”
“好。”曲蓮點點頭,乖乖坐着椅子,雙手抓着凳沿。
倒是洛熒自己臉有些燙了。誰……誰要上他的床榻啊,呸呸呸,他才沒想呢。
曲蓮小臉紅紅的,圓圓的眼睛有些腫,在燭光下像只羽毛被打濕了的小鳥。他舌尖探出來一點舔到唇角的淚珠子,抿了一下,“鹹的。”
“你……”洛熒走上前去,本想罵他,卻鬼使神差地扯過桌上的帕子,捧着他的臉幫他擦幹淨了。
曲蓮被他捧着臉,水靈靈的一雙眸子不錯眼地盯着他。
洛熒渾身慢慢放松下來,手上的動作也輕了,仿佛怕驚擾眼底那一汪清泉。
好軟啊。
他的心怎麽也軟了。
“謝謝你。”曲蓮又笑了,通紅的眼又眯成月牙,“你輕輕的,好舒服。”
說着他偏頭蹭了蹭洛熒的手心,洛熒像是被燙到一樣後退一步,隔着絹帕感到一股熱癢沿着他的手臂攀上脊柱。
曲蓮的肚子咕咕作響,他坦然一笑,“我好餓。”
洛熒拿他沒辦法,出門叫人送些吃的來。不久便有侍衛從小廚房端了各色糕點過來,還捧了一籃新鮮果子,水靈靈的十分誘人。
那侍衛放下東西出門,一步三回頭地往裏面探頭探腦,被洛熒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趕緊一溜煙跑了。
看見有東西吃,曲蓮從凳子上跳起來,“你人真好,我又喜歡你了。”
洛熒:“……”
待曲蓮坐在桌邊大快朵頤,洛熒便無奈地問他,“找我哥什麽事?以後找我就行,不勞煩他大駕。”
“我今天給明音重鑄了劍,但是取的這個名字陸離說不好,得改一個才行。”
洛熒接過他手中的劍抽出來一看,有些意外,“這倒比他原先的強許多。等等,重鑄了,是一把劍?”
簡直脫胎換骨,他都沒瞧出來。
止水居以劍入道,他自幼見過的劍沒有一萬也有好幾千,上回在星河坡與明音打了個照面便知他的劍材質平平且還斷過,然而現下手中這把劍身流暢劍鋒削鐵如泥,灌入一絲靈力如魚得水,不但毫無阻礙,還有聚靈引流之效。
“唔。”曲蓮的嘴一動一動,舔舔嘴邊的殘屑,“我從鎖靈雷裏開出一塊靈玉,修複了斷口。”
“‘鎖靈雷’?你說烏金石麽,這麽古老的叫法我只在書上見過。能開出這種品級的靈玉,你運氣很不錯。”洛熒指尖微動,催動道道靈流試探,劍身嗡嗡發顫,迫不及待要飲血。
他心裏想着,這麽好一把劍,配明音那種天資實在是可惜了。
但他知道他一說曲蓮肯定又要生氣,便十分體貼地按下不語。
“‘震天’?這名字不錯,但你那兩位朋友想來不會喜歡。”洛熒瞥一眼這沒心沒肺的小傻子,“大晚上你找大哥,難不成還想再帶你進一次鑄劍爐?只是名字的話,抹去不就罷了。”
語畢他指尖微微用力,亮起一層火紅,輕輕覆上劍身,就把那兩個字輕輕拂去了。
曲蓮瞪大眼睛,“我怎麽沒想到,你好聰明。”
洛熒翻了個白眼。
他幫了曲蓮一個忙,曲蓮自然不計較白天的事,好心解釋道,“我晌午在劍塔見你與人比試,真不是亂說你弱的。”
“哦,現在知道了是吧。”洛熒掀了掀眼皮。
怎料下一句就讓他七竅生煙:“是你的劍真的使得不怎麽樣。”
洛熒差點跌倒在地,曲蓮還十分誠懇地眨着眼,“不過你靈力純正澎湃遠勝過其他人,為何平時不見你用呢?”
洛熒并不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一把揪過他的衣領,“好,我的劍不怎麽樣是吧,有本事明日開始你來秋聲閣修習劍道,如果哪天你能接得下我十招,我就叫你爺爺!”
曲蓮為難地撓撓頭。
那豈不是現在就得叫他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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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蓮:叫爺爺!
洛熒:?反了你了?
曲蓮:實不相瞞,其實我真的很強。
陸離&明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