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肌肉
藺逾岸多年來都保持着晨練的習慣,早起本身就是默認設置。只不過他今天跑了步,洗了澡,買了早飯,也才不過七點出頭。藺逾岸覺得自己跟小學生春游前一樣興奮實在有點沒臉看,穿好外套坐在玄關抖了一會兒腿,還是決定提前出門,懷着忐忑的心登門造訪。
他在聞一舟樓下停好車,特意選了爬樓梯上去,在門外轉悠了三圈,終于敲響門。敲過等了片刻,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一點動靜沒有,于是又敲了一次。
“踢踢踏踏”的聲音越來越近,門開了,聞一舟還穿着居家的睡衣,眼睛半睜半閉,一副炸毛的表情——除了琴盒收拾得光亮如新擺在客廳的正中央,整個人都一副完全沒有準備好的樣子。
“這麽早。”聞一舟悶聲悶氣地說。
“七點半了,”藺逾岸說,“等會早高峰呢。”
“唔。”
見聞一舟惱火地滿客廳亂轉,似乎不知道該先做什麽好,藺逾岸走到沙發邊坐下說:“你慢慢來,我等你,我還帶了早飯,呃,等會車上吃吧。”
聞一舟鑽進浴室去了,關在玻璃門背後的水聲響起,藺逾岸把雙手擱在膝蓋上,老老實實地等着。二十分鐘後,聞一舟收拾妥當——他頭發太長于是随手在腦後紮了一下,前面落下兩绺別不到耳後的,因為洗臉而濕潤,莫名很有藝術家的氣質。
聞一舟畢竟已經很久沒有正常作息過,困得要命,坐在副駕駛裏哈欠連天。
藺逾岸把塑料袋放在他腿上:“沒有胃口嗎?起得早,還是吃點東西。”
聞一舟興致缺缺地扒拉塑料袋朝裏看,随口問:“你呢?”
“我吃過啦,買的時候就在店裏吃了。”他頓了頓,又小聲補充一句:“這次是真的。”
聞一舟一愣,也想起上次對方說自己吃過飯了結果肚子咕咕叫的窘事。
他輕哼了一聲,人稍微清醒了些——何謙有點潔癖,以前從來不讓他在車上吃東西,他抽了兩張紙巾墊着,跟開盲盒似的小口咬開包子,發現是自己喜歡的梅幹菜肉餡,起床氣頓時消了不少。
他吞掉包子,又開始啃燒麥,含糊不清地問:“你不怕車裏有味道嗎?”
“什麽味道?”藺逾岸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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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吃東西啊,包子的味道。”
藺逾岸不明所以:“無所謂吧,你覺得有味道嗎?要不要開點窗?”
“沒事。”聞一舟咬着牛奶的吸管,麻木地凝視着道路前方。
聞一舟的排練室離家不太遠,但因為都是市區,走得不算快。長長的汽車尾燈照耀着社畜的無奈,身側飛速穿行的電瓶車又充滿了鬥志昂揚的朝氣,聞一舟把袋子系好擦了擦手,感覺終于醒過神兒來了。
藺逾岸問:“你幾點結束?”
聞一舟說:“差不多五六點吧。”
藺逾岸點點頭:“嗯,我訓練結束時間也差不多,我來接你?”
聞一舟答:“好。”
沉默片刻,他又說:“好久沒回去了,還有點緊張。”
藺逾岸有些驚訝,聞一舟居然會如此誠實地示弱,又聽見他接着說:“一言不合耍消失了這麽久,進去了就被攆出去也正常。”
藺逾岸笑起來:“不會的。”
聞一舟挑眉看他:“你又憑什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記得上次我說和孫燕齊偶遇,他拉着我說他很擔心你。”藺逾岸在等紅燈,手指頭悠閑地敲着方向盤,“他們都很理解你、體諒你,也都真心希望你能回去,還讓我好好和你說說。所以,他們最近看起來和你聯系得少了,并不見得就是因為得不到回音而生氣,可能只是怕打擾你。”
聞一舟擰着眉頭,有點不爽自己的擔憂被完全猜中,嘴上依舊不饒人:“哦,知道得很清楚嘛,明明根本沒說過幾句話,一副好像很了解的樣子。”
藺逾岸嘴角噙着笑意:“雖然是沒說過幾句話,但也見過挺多次了吧,你們以前每次演出不都在嗎,偶爾還能在你家碰上。”
聞一舟忽然想到,旁邊這家夥的确幾乎每次演出都會到場。有時候他上臺的時候就能在何謙身側看見他,有時候直到謝幕後才會發現對方——偶爾是和朋友,也會獨自前來,常年挂着喜滋滋不知愁的快樂神色,對他說恭喜,演出很好看。
他這才意識到,藺逾岸或許甚至比何謙來看他演出的次數都多。
以前他刻意忽視了這份近乎讨好的親近,因為實在不知道怎麽處理,也着實無法回應,如今這種熱切的尴尬又變得鮮明起來。
随即他又意識到一件事,對方總是挂着那樣的笑容,也許是因為自己每每看過去的時候,永遠只會面對那樣的笑容。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藺逾岸對此一無所察。他撂下聞一舟後,掉頭去了訓練場,大家紛紛還奇怪他今天怎麽沒有騎自行車。
比起心情複雜的聞一舟,藺逾岸這邊感覺也十分微妙。
首先,是和喜歡的人稀裏糊塗地睡了。
單單這一項,已經排上近年來沖擊榜的第一名。至于怎麽睡的,為什麽睡了,是聞一舟臨時起意,還是自己趁別人酒後亂性,他統統都沒想明白。
其次,是睡過之後,聞一舟似乎并沒有對他發火,反而态度非常平靜,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害他也不敢一驚一乍,只得把震驚和困惑憋在心裏。
最後,是聞一舟奇怪的要求。雖說是打着“替何謙照顧他”這個名頭,但此前聞一舟明明對此很反感,甚至還明确說過讓他“不要管”,“少自以為是”,為什麽忽然願意讓他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了?
想來想去,藺逾岸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聞一舟是真心想要重新做音樂,他對音樂一直很認真,對演出也很看重,所以要專心練習。但聞一舟讨厭人群和公共交通,自己又不會開車,別的朋友長久沒有來往也不好意思開口,所以只能讓他幫忙。
一定是這樣,藺逾岸點了點頭——我懂了。
虧得他之前做了那麽久的心理建設,下決心放棄這段不見天日也不可能有結果的暗戀,結果接下來的日子還要和聞一舟朝夕相處,這不是折磨人嗎。
但至少,這比起被聞一舟臭罵一頓之後老死不相往來的結果,可以說是好太多了。
算了,藺逾岸拍了拍臉頰——別多想,少做夢,不要重蹈覆轍。
就這樣,他半是開心半是憂郁地度過了平常的一天。
下班之後,藺逾岸回到排練室來接人。他揣着兜在樓下大廳等了一會兒,迎面遇見正要離開的孫燕齊。對方看見他之後非常激動,拉着他的手一臉欣慰:“我就知道!你這人真不錯啊!”
藺逾岸知道對方一定是誤會了,以為聞一舟決定回歸工作是虧了他的勸說,不由得讪讪:“啊……沒,是他自己啦……”
孫燕齊嘿嘿笑着大力拍他的肩膀:“辛苦你啦,一舟那小子性格很差吧。”
“沒,還好……”藺逾岸撓了撓臉頰,“話說他人呢?”
“哦……”孫燕齊臉上的笑容隐去了些,“還在加練呢。畢竟很久沒練,手已經生了,今天怎麽樣都找不到感覺,一個人跟自己較勁呢。”
“啊。”
“狀态這東西不是那麽快就能調整回來的,況且那麽久不摸琴,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好了。”孫燕齊說,“但是他這個人吧,跟不上樂團的進度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吧,自己肯定接受不了的。”
藺逾岸低頭頓了頓,點頭道:“知道了,我上去看看。”
藺逾岸來到排練室門口,果然聽到裏面傳來的熟悉的琴聲——雖然他并不太懂音樂方面的東西,但卻一直非常喜歡挺聞一舟的演奏。他總覺得,就算是同一首曲子,從聞一舟的指尖總能傳遞出一種別樣的情緒,是節奏嗎,還是某些微小細節的處理方式?他的琴帶着他本人身上從來不會流露出的濃烈情緒——無論是曲中的歡欣、悲傷,直白的激昂還是款款的敘述,都能直擊人心底。
曲子忽然斷掉了,藺逾岸推開門,聞一舟慢了半拍才看過來,眼睛微微放大了一瞬,像是剛反應過來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我還要再練一會兒,”聞一舟說,“你要有事就先走,我等會自己打車回家。”
“沒事。”藺逾岸擺擺手。
他随手拎了一個凳子坐在一旁,就這麽陪着聞一舟練習——反正他平時的工作也是觀察輔助運動員訓練,這過程既不陌生,也不嫌無聊。他安安靜靜地呆着,不玩手機,更一點兒沒有不耐煩。即使某些段落一遍又一遍地重來,整首曲子被拆解得毫無連貫性更談不上美感,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兩個小時過去,聞一舟終于放下了琴,指腹原本早該無堅不摧的老繭再次被磨起了泡,他一手拎着琴弓,手肘擱在膝蓋上,難免流露出沮喪。
他深吸一口氣,撈起旁邊的水喝了一口,順着餘光的陰影望去,正對上藺逾岸的眼睛,差點沒嗆住。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兩個小時前随口說的一句話,竟然叫藺逾岸一直等到現在,心裏頓時有些過意不去。
他擦了擦琴柄和琴弓,正準備收工回家,卻忽然聽藺逾岸說:“如果一個球打不好,就會情不自禁想要一直練,因為畢竟只有不斷練習,才能形成肌肉記憶,把最大的力道擊打在最準确的落點,逐漸減少失誤率。”
這話題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但聞一舟沒有打斷,只是靜靜聽着。
“但是……如果一天練太久,身體來不及消化,甚至連自己原本就會的東西都忘記。”藺逾岸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一邊組織語言一邊說,“但是只要好好休息,認真吃飯,保證睡眠,第二天再次摸到球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比昨天更熟練了一點。”
聞一舟看着他,很顯然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來轉了轉肩膀,活動了一下胳膊,把琴收回琴箱。
“走吧。”
藺逾岸也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今天來不及做飯了,原來在你家放的食材應該也早就放壞扔掉了吧。”
聞一舟沒說——其實他之前在冰箱裏看見那些某人準備的食材和半熟品,自己開火加工了一下已經吃掉了。
他“嗯”了一聲,說:“外面吃吧。”
兩人單獨外食,以前鮮少有這種情況,尤其兩人一起在戶外活動,再面對面坐着吃飯,簡直稱得上是約會的配置——上一次還是藺逾岸受托去接機。彼時雀躍又得意的心情是怎樣,藺逾岸已經幾乎完全回憶不起,心情早已大變樣。
思及至此,他沒忍住,問道:“你演出……是什麽時候?”
“4月17號。”
藺逾岸垂下目光:“哦,還有兩個多月呢。”
“嗯。”聞一舟奇怪道:“怎麽了?”
“沒什麽。”藺逾岸複又擡起頭來,仍舊挂着不變的開朗笑容:“到時候要加油啊,我會去看的。”
“嗯。”聞一舟沒什麽感想地應了一聲,總覺得有什麽地方古怪,卻又說不上來。
還有66天,藺逾岸在心裏算道:只剩6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