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戒斷

臨回國的日子前,藺逾岸久違地發了一條朋友圈,是一張進修組全員的大合照。這三個月于他而言是相當特別的一段經歷,不但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同類工作和同種興趣的同事,組內的氛圍相當之好——大家平時非常熱衷于分享自己平時體能訓練時的經驗,也樂于讨論彼此碰到的問題。并且在私下裏,除了本地篩選的測試組運動員之外,由于大家都是”旅客“,平時也時常一起打發時間,無所不談,關系很快就親密得讓道別有一些困難。

“明天就要回國了,有些舍不得,但更多的是感激,希望大家還能再見!”

藺逾岸的這條朋友圈很快就得到了好幾排點贊,球隊的隊員們立刻在樓下刷起留言:

“遠哥終于要回來啦!”

“遠哥離開的第九十天,想他。”

“激動!周一見!”

藺逾岸眼尖地看見聞一舟也給他點了個贊,還沒來得及多想,Jacob已經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明天就要飛啦!”

“是的。”藺逾岸點點頭。

“幾點啊?我送送你。”Jacob說。

“不用啦,航班時間很早,去機場的車已經定好了。”藺逾岸回答。

“好吧好吧,”Jacob說,“那預先祝你一路順利,還有……”

藺逾岸:“嗯?”

Jacob板起臉:“別忘了我啊。”

“怎麽會!”

“以及,回去了別和別人好啊!等等我!”Jacob哈哈大笑。

“什麽啊哈哈哈哈。”藺逾岸也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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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ob表情稍微嚴肅了些:“那個人找你也別心軟啊!”

藺逾岸有點不好意思:“不會的。”

“是不會找你還是不會心軟啊?”

“不……”藺逾岸撓了撓額頭,“他不會找我的。”

Jacob揮舞着拳頭:“氣死我了!別這麽不争氣,你要反抗!聽懂了嗎?反抗!”

“哈哈哈開玩笑的,我知道啦。”藺逾岸抱了抱他,很快又放開,就像一個即将遠航但重聚之日可期的好友,“別瞎操心了。你不要再熬夜了,好好準備論文答辯吧,祝你前途無量。”

“你也是!”

回國的時差藺逾岸只花了半天就倒了過來,比起去程的滿腹心事,回程的飛機上他幾乎是一路睡回來的。屋裏三個月沒有人住過,時空都好像凝固住了似的。藺逾岸把床單被罩全部換新,浮塵也簡單打掃了一下,就開始做周一要歸隊發表的內容,同時完善自己整理好的新體能訓練計劃。直到夜裏他一邊眼含淚花地打哈欠,一邊往床邊挪動時,才想明白今天少了什麽。

聞一舟那持續了近兩周的、碎片日記般的消息,今天沒有發。

藺逾岸打開手機看了好幾次,甚至篤定消息是被飛行模式的時段給偷吃掉了,最終還是忍不住困意進入了夢鄉。

次日清早,藺逾岸神清氣爽地醒來,睜眼看見自家熟悉的天花板時,片刻間産生了一種自己從未離開過的錯覺。

又恢複到了熟悉的日常,他起床,晨練,吃早飯,洗澡,騎上自行車。邁入久違的訓練場之後,藺逾岸立刻被幾個早到的隊員一把撲住——隊裏的小夥子們都很想他,他也很想大家。一群人拽着他叽叽喳喳了半個多小時,直到教練開始吼人才不情不願地開始訓練。

常規訓練之後,藺逾岸向隊裏做了彙報,大家最開始熱熱鬧鬧、親親熱熱地聽着,聽着聽着嚴肅認真起來,正常彙報加上回答問題一共持續了兩個半小時。最後藺逾岸問:“還有什麽其他的問題嗎?今天時間不早了,還有想讨論的,要麽等明天吧?”

大家彼此對看,然後點了點頭。

“牛啊遠哥,要是我肯定搞不定這些。”一個男孩兒說——他還不是正式隊員,但球感和意識都很好,才華耀眼,只是說話向來直來直往。

“我之前還覺得遠哥不當運動員了好可惜,現在覺得,體能師這個職業才是缺你不可!”

“喂,”旁邊的人警告他,“怎麽說話呢。”

藺逾岸卻顯出驚訝的樣子:“是這樣嗎?”

“遠哥……”

“是這樣啊!”他笑起來,“也是。”

大家收拾好球場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男孩兒忽然有個人想起來:“對了遠哥,之前有人來找過你,你出國的時候。”

藺逾岸好奇道:“誰?”

“不認識啊,一個男生,頭發有點長。”他比劃了一下下巴的長度。

藺逾岸愣了片刻,眼睛驟然放大:“是不是一個這麽高的,皮膚很白,瘦瘦的。”

“對對。”男孩兒點頭。

藺逾岸不可置信,男孩兒奇怪道:“怎麽了,他是誰?”

“一……一個朋友,”藺逾岸結巴了,“他說什麽?”

“他問你在哪,我說你出國了,他好像之前不知道,挺驚訝的。”男孩兒回憶道,“然後問你什麽時候離開的,問完就走了。”

一瞬間,藺逾岸腦中好像開了彈幕一般萬馬奔騰,無數個問題此起彼伏。

聞一舟給他發消息已經夠稀奇了,居然還來球隊找過他。

聞一舟居然知道他球隊在哪。

聞一舟來找他幹嘛?

難不成……

藺逾岸抓住了頭發——是因為自己留了一條沒頭沒腦的消息,爾後再無音訊,以為自己想不開尋短見去了嗎!

一定是這樣,畢竟對方雖然不喜歡自己,但總歸是個善良的人,突然收到一條難免令人誤會的“再見”,肯定怕他出什麽事了。

藺逾岸臉“騰”地通紅,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不過聞一舟既然來過球隊,隊員肯定和他解釋過了,好歹沒有因此而報警,還算尚存一點尊嚴。

這樣放下心來的藺逾岸,萬萬沒能料到,二十分鐘後他回到家樓下之時,會立刻見到這個人。

藺逾岸一個急剎車,對方聞聲看了過來。

灰藍色的天空下,路燈尚未亮起,這是一天中人視力最差的時間。藺逾岸眯起眼睛,不太确定地反複确認了好幾次,推着自行車緩緩靠近。那的确是聞一舟,站在自家樓下,皺着臉,表情中似乎透露着一絲不耐煩,看見他之後,又帶上了一份釋然。

藺逾岸完全呆住,這人怎麽會來。

他歷經三個月的“療養”,好不容易恢複平靜的心情,卻只需要相隔數米的一個對視就全部瓦解。

這麽久不見,見到他的一剎那,藺逾岸就感覺自己不行了。所有那些被刻意壓抑、努力忘卻、自我催眠的喜歡,一下子全回來了。

但與此同時,求而不得的痛苦,無法擺脫的思念,被戳破心事的難堪,和被殘忍拒絕的心碎,也在這一刻重新被激活。

曾經,喜歡聞一舟這件事,是夾雜着折磨的甜蜜,但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變成全是折磨。

控制住自己,不要丢臉,不要難看。藺逾岸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複又睜開,盡量放緩語氣平靜地問:“你怎麽會來?你怎麽知道……”

“我看到你朋友圈了。”聞一舟說。

藺逾岸了然地點了點頭,但仍拿不準他想幹什麽,面露遲疑。

聞一舟來發覺自己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在他莫名消失的那些日子裏,自己有很多疑惑不解問不出口;在得知他離開之後,自己有很多徒勞挽回和後悔自責沒有人聽;在得知他回國之後卻仍然沒有聯系自己、鐵了心要保持距離要放棄之後,自己有很多憤怒不甘無處發洩;就在不久之前的剛才,自己甚至還有許多不安和自我懷疑難以承認。

但此時此刻,聞一舟一句也說不出口。

不行,得要說才行。

“我,一直在找你。”聞一舟艱難地開口。

“我……在等你來找我,然後你沒有來,我就一直想,一直想。”

一旦開了頭,其他的話也不是那麽難以出口。

“因為演出結束了,所以你不來,我最開始是這樣以為的,想着不過只是缺一個借口。但我給你發消息你不回,我等了很久,卻一個字都沒有,才明白你是不想理我了。而且你也沒有告訴我出國的事情,是我過了一周才發現的。”

聞一舟說“你不想理我了”的時候,表情一如往常,音調卻有一些委屈。

”啊……對不起……“藺逾岸詫異地說。

聞一舟卻搖了搖頭,繼續道:“你球隊的小孩兒告訴我你出國了,當時我除了驚訝之外,還很生氣。因為你什麽都沒有告訴我,是故意沒有告訴我的。”

“再之後,我開始生自己的氣,因為你平時根本不說自己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麽,你知道我生活所有點滴和習慣,你甚至還知道我演出的每一個細節,和排練的所有過程,可是有關你的任何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不公平。”

“你是從以前開始,就不愛分享自己的事情嗎?還是因為覺得我不會在意,所以漸漸不說了呢?說實話,我努力想了很久也記不起來,為此我也感到十分愧疚。”

“聞一舟……”藺逾岸眉頭擰了起來。

“因為你總是在我身邊不是嗎?一直看着我,我好像有點把這一切視作理所應當了。不管怎麽對待你,對你說難聽的話也好,歇斯底裏地發脾氣也好,你都會默默承受下來。”聞一舟繼續說,他肩膀僵硬地扣着,拳頭捏在身側,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卑鄙和邪惡。孫燕齊說是你把我慣壞了,我想要朝你求證,卻找不到人,想要朝你道歉,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語氣再次平靜了些:“所以我想和你道歉,你能接受嗎?如果你願意的話,能不能……“

藺逾岸汗毛豎立,聽見這些字眼落在他耳邊。

”你能不能,還是留在我生活裏。”聞一舟一字一頓。

說完這些話,聞一舟感覺自己好像被從水裏撈出來一樣,雖然在大口呼吸,但肺裏卻進不去一點空氣。原來把厚重的保護殼扔在一邊之後,把真心捧在日曬雨淋下的感覺是如此脆弱,他從來不知道。

他會答應我吧,他會心軟,因為他總是心軟,而且,他那麽喜歡我,喜歡了那麽久不是嗎?聞一舟想。

藺逾岸同樣百感交集。

他從未想過聞一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只是不知為何,聽完之後他心中并沒有多少喜悅和感動,反而伴随着某種沉重的壓迫。

聞一舟究竟是什麽意思,他已經不想再去揣測,他累了。

過了七年那樣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的日子,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可以自由地、心無旁骛地快樂。不用擔心自己陰暗的單戀暴露,也不必小心控制分寸和距離,不用揣度對方此刻是會推拒,嫌棄,還是厭煩,還以為自己已經被虐出習慣。

但有些事畢竟還是得要遠離當局才能看清——他果然還是想要追求更加輕松純粹的生活,這是他在過去幾個月的“聞一舟free”日子裏方重新記起的——即使沒有戀人或親密關系都好,他只是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這樣下去對誰好呢?聞一舟不在乎我的時候我痛苦,他開始在乎我了之後,又換成了對方痛苦,為什麽非得這樣呢?

“很謝謝你專門過來告訴我這些,其實……之前我也想了很多。”藺逾岸說,“你說得對,我們不是朋友。”

“我不是!我那不是……”

藺逾岸舉起手,示意他不用解釋:“你說的沒錯,我們本來就沒什麽相似之處,性格迥異,生活圈子也沒有任何交集,唯一的聯系就是謙哥。現在他死了,你和我都可以從這個生拼硬湊的關系中解脫出來了。”

“可我不想……”聞一舟忙說。

藺逾岸的眼神叫他不得不閉上嘴巴——太陌生了,自己從不曾見過這樣的他。那人好像背着自己下了某種決心,溫和的笑容變成冷峻的沉默,親切的眼睛充滿殘酷的果斷,聞一舟拼盡全力才能不後退一步。

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看着我?

“沒有你的這幾個月,我過得很好,生活和工作都很正常。之前的不告而別可能讓你擔心了,很抱歉。”藺逾岸說。

他曾經多少次因為單相思太過痛苦而想要遠離聞一舟,但總歸還是又舍不得。他的本能就是想再見到對方,聽到對方的聲音,和對方說上哪怕一句話,也能支持他堅持好久。別人的談話中但凡提到聞一舟,他便會控制不住地豎起耳朵,想打聽得知更多有關于對方的消息。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些已經不夠了。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景象變得刺眼,他和別人說話的聲音變得刺耳,無法完全得到所有的他這個事實,變得不堪忍受。

因為見到對方就會忍不住奢求更多,奢求那些永遠也不可能屬于自己的東西,現在聞一舟居然還壞心眼地放出了一點蜜糖的誘餌來迷惑自己,但藺逾岸心裏清楚,對方很快就會被自己的貪婪給吓退的。

我只能物理戒斷來自己打消念頭,放棄幻想。藺逾岸想,過去三個月的試驗期效果很不錯,這樣就很好。

“但今後,我希望你不要再來找我了。”藺逾岸說,“上次的告別似乎有些倉促,也引起了歧義,既然今天有機會,我也可以當面說一次。”

藺逾岸總算笑了笑,可說出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再見啦聞一舟,再見。”

聞一舟喃喃道:“我不明白……”

“我在和你道別,我已經和過去的自己道別了,你也差不多該從過去走出來,開始新的人生了吧。謙哥不會複活,時間卻一去不返,七年對于你和我都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這和何謙有什麽關系?

聞一舟茫然得幾乎有些犯傻:“你,所以你,不再喜歡我了嗎?”

怎麽可能,藺逾岸在心中苦笑。

“是的。”但他說,“對不起我之前騙了你,七年,原來我的确也是會膩的,我的喜歡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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