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秀的整顆心都幾乎提了起來,擔憂着,害怕着。
可康熙好像并沒有什麽異常,從雲佩托着的盤子裏捏了一塊點心嘗了嘗,就叫人下去了。
雲秀那顆提起來的心悄悄地又放了回去。
康熙沒坐一會兒就推說有政事離開了,餘下的嫔妃們也懶怠應酬,各自散去。
臨走前,康熙倒是誇了一句佟佳貴妃:“今日的海棠很好,海棠嬌嫩,很襯你。”
佟佳貴妃喜不自禁。等到康熙走了,她就大手一揮,賞了花房兩個月的月錢。
宮女得了賞是要到主子跟前謝恩的,只是眼下佟佳貴妃剛應酬完後宮的嫔妃們,有些疲乏,若荷就交代她們明天再去給主子磕頭。
馬上天就要黑了,今天雲秀不當值,早早地就休息了,她本來有心想要去看看姐姐雲佩,誰知姐姐今天在茶房當值,沒辦法,她只能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半躺在床上的時候,雲秀也不知怎麽的,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橫豎都睡不着。
外頭很快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春雨聲拍打着窗棱,模糊之間,雲秀漸漸睡了過去。
承乾宮正殿裏,若荷打起門簾子,行至屋內,朝着歪在榻上的佟佳貴妃蹲福:“主子,皇上在乾清宮。”
佟佳貴妃輕輕嗯了一聲,卻半眯着眼睛,沒動。
若荷只能保持着蹲姿,安靜地不敢出聲。
說實在的,她心裏頭也心疼主子,她是從小就跟着佟佳貴妃的,這回進宮,主子信任她,才把她也帶進來了。若荷自認伺候了主子十多年了,對她心裏的想法不說一清二楚,至少也能摸個七七八八,可這回這事兒,她還真就看不明白。
主子心裏頭分明有萬歲爺,可怎麽,怎麽就偏要把別人推給萬歲爺呢。
她沉默着不敢出聲,偌大的承乾宮裏,空氣裏都是靜谧和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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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佳·淑敏怔怔地看着房梁,下午的時候別人都沒看見,她可看見了,雲佩端着點心上來的時候,萬歲爺的目光分明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停留了兩秒,只有兩秒,可這兩秒,卻讓佟佳貴妃打心眼裏冒着寒氣。那會兒他手邊坐着鈕钴祿氏,另一邊就是她。
可萬歲爺誰也沒看啊,偏偏去看了那個奴才。
佟佳貴妃想,她和鈕钴祿氏都是康熙十五年入的宮,進宮的時候都是妃級,她以為自己比起鈕钴祿氏,和皇上要更加親近一些。
她的姑母是孝康章皇後,萬歲爺的親額娘,她和表兄打小一塊兒長大,比起才剛入宮的鈕钴祿氏,她是有優勢的。
她進宮就是奔着當皇後來的。
誰知道,皇後成了鈕钴祿氏的,而她只是貴妃。這讓她怎麽能夠甘心呢?
可她不得不甘心。
貴妃也沒什麽不好的,別人都還是嫔,她是貴妃,說明表哥心裏有她。鈕祜祿氏是遏必隆的女兒,皇上親政以來就接連收拾了蘇克薩哈和鳌拜等滿洲大臣,為了穩住朝中的滿洲勳貴,他迫不得已封鈕钴祿氏為皇後,佟佳貴妃覺得自己不能怨恨。
她心裏有表哥,所以理解他,也願意支持他。
可是今天,表哥看向雲佩的時候,她忽然不确定起來了。
表哥心裏有她,卻也裝着不同的人,嫔妃、太子、死去的赫舍裏氏,甚至還有即将進宮的新人。
留給她的位置太少了。
想到這裏,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去叫雲佩過來。”
若荷蹲得腳酸,卻不敢動彈,這會兒得了命令,立馬松了一口氣,退到門口,掀簾子出去。沒一會兒,烏雅·雲佩就被帶進了屋子裏。她今年才十七歲,面龐嬌嫩,規矩卻很好,即使到了殿內,也低着頭很恭敬:“給主子請安。”
恭敬好啊。佟佳貴妃打量着她。這樣年輕的一張臉,才像是真正的海棠花。
雲佩感受到了她打量的視線,惴惴不安地半蹲着。
半晌,她才聽見頭頂佟佳貴妃說話:“本宮給表哥炖了阿膠蓮子羹,等會你替我送到乾清宮去。”
平日裏送湯送點心都是貴妃親自去的,怎麽這回叫了她?雲佩心中一顫,卻不敢有異議,深深地低下了頭:“是。”
這會兒已經入夜了,又下了雨,雲佩剛出門就被若水惡狠狠地塞了一個提盒,裏頭正是阿膠蓮子羹。若水剛準備說什麽,就被門邊上等着的若荷給攔住了:“她身上還有差事,你可別誤了時辰。”
若水閉了嘴,對着雲佩離開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雲佩提着提盒,身前跟了一個小太監替她照明。細雨的天氣,雨絲斜斜地落下來,映着前頭小太監的提燈,昏黃又迷蒙,雲佩好似從那一片昏黃裏,瞥見了細針一樣的光芒。
從承乾宮到乾清宮的路有些長,小太監萬事不知,懼怕黑夜,想方設法地和雲佩搭着話:“姑娘辛苦,這樣的天氣還要去當差。”
雲佩從自己的思緒裏回神,聽到他這樣說,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是麽?”
小太監很是豔羨:“我還是頭一回去乾清宮呢,姑娘可真有福氣。”
提盒有些墜手,雲佩換了方向:“我也是頭一回去乾清宮。”平日裏她幾乎不出承乾宮,沒當上茶房的差的時候,她負責看管庫房,整日窩在後院裏,等主子或是奴婢去庫房取東西,到了最近換了差事,也不過把窩着的地方換成了茶房,不願意出門。
所以今天她被派出來的時候才會驚訝。
她本就是個聰慧的人,這會兒被夜風一吹,已經想明白了為什麽。
佟佳貴妃還沒生育過,膝下無子嗣,鈕祜祿皇後今兒已經透露出來想要撫養太子的心思,佟佳貴妃自然會着急。
雖說今兒皇上仍舊說叫榮嫔撫養太子,可太子年紀愈發大了,宮中又有了皇後,榮嫔再養,身份上就不合适了,皇上勢必要做出抉擇——把太子給皇後養。
皇後有地位,再加上一個太子,佟佳貴妃就勢弱,以她要強的心思,必定不肯讓自己淪落到給人做陪襯的地步。
想到這裏,雲佩臉色有些發白。佟佳貴妃生不出來,就推底下的人生,等生了再抱走撫養,這樣也算是自己膝下有孩子。
所以,她把自己給推了出來,在她眼裏,自己不過是替她生育的工具。
天際一道悶雷,震耳欲聾,閃電白亮的光照在雲佩的臉上,映出她驚惶的臉色。
小太監停住腳:“姑娘,乾清宮到了。”
雲佩站在臺階下擡頭去看,偌大的乾清宮黑壓壓的一片,靜靜矗立在她眼前,像是擇人而噬的野獸。
在即将邁入乾清宮的那一刻,她忽然冒出一個怪異的想法——如今的後宮,在皇上眼裏,又是什麽樣的想法呢?高高在上的皇帝看見佟佳貴妃的焦慮無力了嗎?還是,他主動促成了這樣的局面呢。
內殿裏傳來梁九功帶着怒意的聲音:“都說了今兒風大,叫你們看好蠟燭,這辦的什麽差事?!”
下一刻,蠟燭昏暗的光從內殿依次亮起,梁九功順着燭光走近了雲佩:“姑娘這是?”
雲佩牽起笑容:“谙達,我們貴主兒叫我來給皇上送阿膠蓮子羹。”
梁九功打量她一眼,笑眯眯的:“姑娘來得正好,這天兒正冷着呢,皇上下午宴請了諸位臣工,一時高興,喝多了酒,這會兒一碗蓮子羹正合适,姑娘跟我進來吧。”
雲秀睡得很不安穩,後半夜裏直接驚醒了。外頭風聲雨聲寥落,她起床一摸褥子,身下都濕透了,再一看,是邊上的窗戶沒關。
她趕忙爬起來關了窗戶。
這會沒有鐘表看時間,只有承乾宮的寝殿裏有一只座鐘,其餘像是雲秀這樣的宮女,只能靠天色來看時間。
只是外頭下雨,這天色也摸不準了,雲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正巧外頭傳來腳步聲,雲秀穿好衣裳開了門,迎面碰上若水從外頭回來,正在收傘,她連忙叫住她:“若水姐姐,現在什麽時辰了?”
平日裏若水脾氣就差,要不是這會兒看不見別人,雲秀又着急時間,是不會問她的。
誰知道今天若水就跟吃了木倉藥一樣陰陽怪氣:“喲,這是如今身份不一樣了,當差當的連時間都不知道了。”
雲秀一腦袋問號:“姐姐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今兒不是我當值,下午的時候搬花盆搬累了就回來歇了一會兒,如今起來才看見下雨了,才問問姐姐時間的。”
她在現代的時候就是個小辣椒的脾氣,有什麽話都愛直說,穿過來以後是胎穿,家裏額娘阿瑪寵愛,又有祖父幫着襯底、雲佩幫她收拾爛攤子,脾氣也一如既往,至今也沒學會彎彎繞繞地說話。
結果這直言直語反倒惹得若水更加生氣,譏諷道:“姐姐忖着機會就去爬龍床,妹妹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烏雅家的姑娘真是好教養!”
“你!”雲秀氣急,“姐姐說話還請放尊重些!”
若水冷笑着把傘尖上的水甩到雲秀跟前:“自己先不尊重,怎麽反倒要別人尊重你。”她扭頭就走了。
留下雲秀扶着門框,為她說的話發愣,什麽叫“姐姐忖着機會就去爬龍床”?
難道歷史上的德妃,真的是姐姐雲佩?!
她慌了神,也不顧沒打傘,直直地往雲佩住的地方去了。
等到了地方,雲佩卻不在。和雲佩同居的宮女一臉訝異地看着她滿頭滿身的雨水:“你姐姐替主子往乾清宮送東西去了,難不成你不知道?”
這話宛如晴天霹靂,轟一下把雲秀砸懵了。
第 7 章
雲秀是怎麽回去的,她自己都不記得了。滿腦子只剩下了雲佩是未來的德妃的消息。
德妃啊!
清穿文裏的德妃那可都是反派!要是穿成康熙的嫔妃,那德妃就是首要的打臉對象,心計重、心狠手辣,連兒子都能拿去換前程,到了後期更不得了,寵妃的兒子要想登上皇位,那首先就得打德妃和四阿哥胤禛的臉,失寵都是小事,變成主角攻诘雍正皇帝的工具那更加是家常便飯。
要是穿成雍正的後院,那就更別說了,主角多半都是善解人意的,肯定要溫暖四爺的內心,為什麽四爺需要溫暖?因為他被母親傷透了心,然後接下來就是打臉德妃讓她這個偏心的母親後悔不及。
總而言之——德妃的風評一向都不好。然而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穿成了德妃的妹妹。而且,還根本攔不住姐姐成為康熙的嫔妃。
可是她的姐姐,那樣好的姐姐。她會陪着自己騎馬射獵,會帶着她去放風筝,還會背着爹娘偷偷帶她去逛集市。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不是那個別人所評判的、歷史上偏心眼又缺心眼的德妃。
雲秀捏緊自己的拳頭,她要保護自己的姐姐。
第二天,她和梅香要到佟佳貴妃那裏磕頭謝恩。
佟貴妃才剛醒,正坐着叫小宮女給她梳頭,邊上是若荷伺候着。
梅香帶着雲秀進門,還沒磕頭,若煙就掀簾子進來:“主子,雲佩回來了。”
雲秀克制住了自己往後看的目光,聽着雲佩從門口走進來,跪在了她身邊。她眼角餘光看了一眼雲佩,果然發現她穿的不是昨天的衣裳,甚至不是宮女規制內的衣裳。
宮女份例裏頭有“雲緞一疋,彭緞一疋,宮細一疋,紗一疋,紡絲一疋,杭軸一疋,棉花二斤,表裏六疋。”。且顏色多為青色、灰色、茶色等,如今雲佩身上穿的就是一身赭色綢緞的旗裝,原先編成辮子的宮女頭也盤起來了。
雲秀沉默。她忘記了是哪一本書還是視頻裏頭說過,清朝的嫔妃侍寝并不像是傳言中那樣洗幹淨包在被子裏送到皇帝那裏,而是到乾清宮偏殿裏沐浴做準備,侍寝完了以後也不留宿,而是到春禧殿裏休息,一般都是自帶一個小包袱,包袱裏裝着換洗衣物,第二天由春禧殿裏的宮女們伺候洗漱再送回來。
昨天姐姐是替佟貴妃送湯去的,可能并沒有做好準備,所以是沒有帶換洗衣裳的,她回來的時候身上穿的是春禧殿預備的衣服。
雲秀詫異自己到這個時候了,竟然有心思關注姐姐穿的什麽衣服,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破罐子破摔?知道姐姐已經走上了康熙宮嫔的路線,所以坦然接受了?
她接沒接受雲佩不知道,梳妝臺前坐着的佟貴妃也不知道。佟佳·淑敏從鏡子裏打量着雲佩,沒多說什麽,只擺了擺手。
若荷就親手把雲佩扶起來,如今冊封的名頭還沒下來,只口稱姑娘:“姑娘起來吧,辛苦了,主子叫我們收拾了偏殿。往後姑娘就住在那裏。”說完就扶着雲佩往外面走。
等她們出去了,佟貴妃才淡淡交代若煙:“撥兩個人去伺候她。”
聽到這話,雲秀嚯一下擡起頭:“主子,讓我去伺候吧!”
佟貴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和雲佩相似的姣好面容皺起眉頭。
雲秀怕她心裏不舒坦,低下了頭:“主子。”
佟貴妃點頭:“嗯。”
只一聲,雲秀卻高興極了,退出去的時候都忍不住帶了笑。
若煙有些疑惑:“主子怎麽同意了?把她留在身邊豈不是更好拿捏那位?”
佟貴妃慢條斯理地摸着自己頭發上的釵子,似笑非笑:“那有什麽意思?落人口實,回頭皇上說不定還覺得我小心眼,把她送過去就不一樣了,親生的姐妹倆,一個成了主子,一個卻還是奴才,天天卑顏屈膝地伺候姐姐,姐妹情再濃再厚,時間久了一消磨就沒了。”她賭的就是姐妹之間的信任與情誼。
若煙沉默地垂下了頭。當頭一刀比起鈍刀子割肉,肯定是後者更痛。
雲秀收拾了自己随身的東西,就進了承乾宮的偏殿。說是偏殿,其實就是一個次間。這會兒是康熙十六年,後宮的嫔妃還不多,東西六宮還住得下,承乾宮裏只住了佟佳貴妃一個人,如今添了雲佩。
她進門的時候,雲佩正在摘頭上的珠花,從鏡子裏看見她還愣了一下:“你怎麽來了。”
雲秀把包袱放到旁邊炕桌上,伸手去幫她拆頭發:“從今兒起,我來伺候姐姐。”
雲佩的手叫珠花紮了一下:“你求了主子?”
“嗯。”雲秀說,“昨兒我們花房差事做得好,我求主子,她肯定答應。”
雲佩擰着眉:“你是不是傻?”留在佟貴妃那邊,她為了拿捏自己,肯定不會讓雲秀被磋磨吃苦,可偏偏雲秀求了佟貴妃過來伺候她!她心裏覺得妹妹吃虧,可她一向又悶,只道:“我如今最多只是個答應,你伺候我有什麽用?”
話出口,她就覺得自己說的不對,聽着像是嫌棄雲秀似的。可又拉不下臉解釋,只能悶着。
再看雲秀,她臉上沒什麽不高興的,還帶着笑:“答應就答應,我就願意跟着姐姐,榮華富貴有什麽好的?還沒我和姐姐呆在一塊兒舒服。”
“再說了,貴妃娘娘都同意了,姐姐你就是趕我走,我也不走了。”
這話貼切,雲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雲秀替她拆完頭發,說:“我去給姐姐打熱水洗漱一下,等洗漱完了,姐姐再睡一覺。”
她出了門,臉上的笑才落下來,眼睛有些濕潤,不是因為覺得委屈,而是剛剛低頭的時候,她看見了雲佩脖子上的緋紅印記。也是看到那個印記,她才真切地意識到,姐姐成了康熙的嫔妃。
等熱水打回來,乾清宮就派了傳旨太監過來,晉雲佩為答應,稱烏雅答應。
宮裏頭有旨意,便是主位也要出來接旨,論理,雲佩該打賞太監的,可她這會兒才剛封了答應,對外是身無分文的狀态,雲秀倒是有些銀子,只是不好拿出來。最後還是若荷給了傳旨太監一個賞銀荷包,妥帖地把人送走了,扭頭又過來和雲佩說話。
“答應身邊都有兩個宮女一個太監伺候,如今雲秀去了你那裏,主子叫奴才把司藥和小航子撥給您,您看着安置吧。”
她轉身走了,留下一臉惴惴不安的司藥和小航子,兩個人呆愣着,還是小航子機靈些,跪下磕頭:“奴才給主子請安!”司藥也噗通跪下了。
雲秀看一眼雲佩的表情,笑着伸手把他們倆扶起來:“往後咱們就是一道的人了,這還是在外頭,先不用着急磕頭,去屋裏頭收拾一下。”
他們倆手裏還拎着包袱呢,再有就是雲佩升答應乾清宮給的賞賜還在盤裏托着,得放回去。
小航子搶着接過托盤:“怎麽好勞煩姑娘,奴才來、奴才來!”他端起托盤就走,走到一半才想起雲佩還沒動腳呢,跨出去的腳又轉回來了,“主子請。”
雲秀忍俊不禁,雲佩也笑了。
四個人進了屋,依次把手裏的東西放下。
司藥和小航子對視一眼,齊齊跪下:“恭喜主子,賀喜主子。”
雲秀和姐姐相處慣了,從來沒客氣過,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不過很快,她也跟着他們倆跪下了,卻沒說恭喜。
在外人面前,雲佩很沉穩:“起來吧。”
他們起來,雲佩仔細問了司藥和小航子的出身。
司藥有些呆悶,雲佩問一句,她就答一句。她是內務府出身,漢女,家裏養不起那麽多的孩子才把她送進了宮,進了內務府以後就被分到了承乾宮做針線上的事情,這會兒被分過來算是撿了大運。
小航子和她差不多,不過從前是幹灑掃的活兒。
原先他們兩個在佟貴妃那裏,還真不一定有出頭的日子,到了雲佩這裏,往後但凡雲佩有一點晉升,哪怕添了後來的宮人,他們兩個都算有資歷的老人了。
不過顯然他們兩個來之前已經偷偷打聽過了,這會兒對着雲秀也十分的客氣。
雲佩昨天剛侍寝,今天才被冊封,也不用去給皇後請安,等明天才去。雲秀心疼她,一摸剛打的熱水還有溫度,催着她洗漱。
司藥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幫着伺候雲佩擦臉洗腳脫衣裳,服侍她睡下。
雲秀本來要跟着他們兩個出去的,被雲佩拉住了:“你們倆去收拾東西吧,那些賞賜等我起來再說。”
等司藥和小航子出去,雲佩拉住雲秀的手:“姐姐有兩年沒和你親近了,咱們兩個一塊兒睡,說說話。”
雲秀眼睛瞬間紅起來,她輕輕“嗳”一聲,脫衣裳鑽進了雲佩的被窩。
雲秀剛穿過來的那幾年總是擔驚受怕,覺得自己像是在這個世界游蕩的孤魂野鬼,自己晚上睡不着覺,就愛跑到雲佩房裏。
姐妹兩個親親熱熱地挨着睡一起,聊一些天馬行空的事情,時間久了,雲秀才會安然睡去。
後來阿瑪額娘發現了,數落了不知道多少回,可雲秀就是不改,晚上在自己房裏睡下,等到阿瑪額娘也睡下了,她再偷偷跑到雲佩那裏去。
雲佩的房門一直為她開着。
後來雲佩進了宮,雲秀才終于習慣了一個人睡。
這會兒姐妹兩個躺在一起,她竟然生出一種往日昨夕的錯覺。
作者有話說:
①一疋:一匹的意思,宮女份例出自百度百科。
第 8 章
身側是姐姐身上熟悉的香味,雲秀貪婪地吸了一口,翻身抱住了她,聲音發悶:“姐姐。”
雲佩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怎麽了?”
雲秀感覺自己已經快忍不住眼淚了:“姐姐,我好想你。”
從進宮起,她就想這麽抱着姐姐,她們倆唯一親近的只有在內務府小選的時候。那會兒雲秀覺得自己即将出宮了,怕是以後好幾年都見不到雲佩。來之前她攢了兩年的話想說給姐姐聽,可是等到真正見面的時候,她半天只憋出來一句“姐姐瘦了”,那以後,吳嬷嬷催促,她們沒說上兩句話就散了。
過後出了意外,她被迫留在了宮裏,為了姐姐來到了承乾宮,兩個人卻又因為當差時間錯過了,總也說不上幾句話。只有到了此刻,姐妹兩個躺在了一張床上,才真正地有了說體己話的時候。
雲佩仰頭看着床帳:“姐姐也很想你。”
過了好一會兒,雲秀問她:“姐姐如今這樣,開心嗎?”給康熙當嫔妃,開心嗎?
雲佩心想,哪有什麽開心不開心的,她的得寵身不由己,裏頭藏着算計,且能從中窺見未來的不幸命運。當她真的睡到了皇上的龍床上的時候,她談不上後悔,也沒有機會後悔。可如今,雲秀為了她,主動過來伺候她。她因為能常常看見妹妹而欣喜,可也害怕自己未來的命運牽連到了這個小妹妹。
現在,雲秀問她開心嗎。
她閉上眼睛,繼而睜開,用輕松的語氣說:“開心啊。”
雲秀說她騙人:“姐姐每次撒謊的時候,最後一個字音都會上翹。”她從前總想去外頭玩,可阿瑪額娘覺得她性子太野,拘束着她,很少帶她出去,相反,姐姐沉穩,阿瑪額娘就不會特意管她。于是雲秀就常常磨着雲佩帶她出去玩,每次雲佩都配合她騙過阿瑪額娘。
每一次騙阿瑪額娘的時候,雲佩都忍不住有些心虛,一心虛,尾音就飄。雲秀一聽就明白。
可雲佩說不:“姐姐這回是高興得字音往上飄,皇上俊朗,待我也很溫和,更何況我如今從宮女變成了主子,不用低聲下氣了,我有什麽不高興的?”
為了安撫妹妹,她說:“現在我只是個答應,往後指不定還能成貴人、嫔位,以後我就住上大大的宮殿了。所以,我很開心。”
她刻意要欺騙雲秀,自然裝得十分相像。
雲秀本來是不信的,但她扭頭看見雲佩在笑,就決定想要信一次姐姐,姐姐畢竟才十七歲,說不定也高興呢。
不過,她還是說:“姐姐,皇上的妃子太多了,心裏留給你的位置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姐姐可以喜歡他,可千萬不能愛他。”據說康熙有兩百多個妃子呢,好像他還一直喜歡赫舍裏皇後,雲秀一直覺得,赫舍裏皇後于康熙而言,就像是白月光一樣。
而衆所周知——活着的人那是絕對比不過死了的白月光的。
雲佩輕輕應了一聲,沒告訴雲秀,她覺得自己好像只是被用來平衡皇後和貴妃之間的工具。可要是告訴雲秀,一來她說不清楚,怕雲秀為她擔憂,二來,這話聽着好像頗有點自戀的樣子,她現在只是個答應,怎麽可能有資格成為皇後與貴妃的工具呢。
雲秀昨晚并沒有睡好,這會兒在熟悉的姐姐的味道裏,感受到了期待已久的安穩平寧。她竟然慢慢地睡了過去。
醒來以後,姐姐雲佩不在身邊,倒是外間有人在說話。
她穿好衣服,打起簾子從內間出來,正看見雲佩坐着和司藥說話。
“姐姐。”
雲佩回頭,朝她招手:“我在理庫房的冊子。”
雲秀過去跟着看了一會兒,這些冊子基本都是各宮裏的賞賜。
雲佩才升了答應,雖然只是低位分,那也是上谕的正經宮嫔,各宮知道以後都得送賀禮,不過也因為位分低,送來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禮物。太皇太後、太後送的是玉如意,皇後給的是一副炕屏,佟貴妃大約是要顯示自己的慷慨和不介意,給了一匣子珍珠,其餘低位嫔妃就都是些自己繡的針線或是金銀擺件等等。
雲秀也是頭一次意識到,原來當了嫔妃,竟然還有禮物收。
她很詫異地問雲佩:“難不成往後有別的人升了位分,咱們也要送禮物不成?”不說別的,宮裏頭那些不受寵的答應、貴人們,只怕得的賞賜也不夠往外頭送的吧?
雲佩在宮裏待了兩年了,自然對這些事情一清二楚:“低位嫔妃送的東西大多都不值錢。”她指着賬冊上頭的字跡,“大部分都是自個兒做的繡帕,做起來也不費事。”
聽完她的解釋,也不怎麽的,雲秀滿腦子只剩了一副畫面——要是往後雲佩升成了德妃,怕不是庫房裏頭得放上好幾箱的手帕,一天換一條都用不完。
想到這裏,她噗嗤笑出了聲。
雲佩:“笑什麽呢?”
她就把這個畫面跟姐姐說了,惹來她的一陣發笑:“我都沒什麽想法呢,就你自信,還升妃位。”
雲秀抿嘴,這可不是胡謅的話,歷史上的烏雅氏就是成了德妃的。可她也不能說出來,誰會信呢?只能把心裏的想法給咽下去了,扭頭和雲佩一塊兒對起賬冊。
等賬冊對完了,就到了半下午的時候。小航子先進來問了:“主子什麽時候用晚膳?”
雲秀穿過來十四年了,烏雅家一般是吃兩頓正式的飯,頭一頓在中午十點多,第二頓在下午四點多,其餘時候,比如早上和晚上,都是拿點心饽饽墊肚子。進了宮以後,宮女的生活算起來也和家裏差不多,一天兩頓,少了早晚的饽饽,時間變成了早上六點和下午兩點。
她有點疑惑宮妃的膳食是怎麽安排的,于是問了小航子。
小航子從前是做灑掃的,宮裏頭的灑掃太監多,也住在一塊兒,消息靈通,對宮裏的事情不說了如指掌,至少簡單的東西還是知道的:“萬歲爺一天也只吃兩頓呢,咱們後宮的主子們當然不能越過萬歲爺去,不過有點心房在,主子要是餓了,就差人取點心回來就好了。”
他又說:“一般咱們是到禦膳房提膳,不過有的主子自己宮裏也有膳房,像佟主子,承乾宮裏頭有小膳房,後來娘家特意給她送了一個廚子進來,所以很多時候佟主子就是在自個兒宮裏叫膳的。”這個對于雲佩來說,就有點困難了。
她如今算是“寄人籬下”,怕是只有成了一宮主位,才有機會設自己的小廚房。
如今只能去大禦膳房提膳。
頭一天去禦膳房,雲秀說要和小航子一起去。
禦膳房在南三所的西側,從承乾宮走過去的路還挺長的,約摸過了一刻鐘,他們兩個才走到了禦茶膳房。因為是頭一次來,許多事情都不大熟悉,小航子特意尋了一位拜唐阿詢問,結果那位拜唐阿聽說是新晉的答應,兩眼一翻就開始敷衍起來了:“禦膳房提膳都是按位分來的,你們答應要提膳,先等着吧!”
小航子連忙問要等到什麽時候。
拜唐阿撇嘴:“不知道,等着吧,早晚輪到你們。”
小航子年輕氣急,想要上去争論,被雲秀一把攔住:“咱們不理他。”
小航子垂頭喪氣:“才頭一天辦差事就出了差錯,主子肯定會嫌我沒用的。”他從五六歲就進宮當太監,當了好幾年了,如今還只是個灑掃太監,一點長進都沒有,不然也不會被派出來。
雲秀也不知該說他什麽好,只能安慰他:“沒事兒,你看我的。”
她擡腳就走,小航子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一臉懵地跟在她身後。然後就看見她随手叫了一個人:“高總管在膳所嗎?”
那是個小太監,上下打量她兩眼,點頭說:“總管在給主子們配膳。”
雲秀領着小航子跟在小太監後頭去找高總管。小航子不明所以,但是看見雲秀一臉自信,也沒說話,沉默地跟着她。
那位高總管,說是總管,其實是禦膳房裏頭一個司膳太監。禦膳房裏大大小小的司膳太監,約摸有近百個,高太監算是其中說話有分量的,主要管着的就是統籌着給後宮娘娘們配膳。他見小太監領了雲秀過來,很是面生,有些疑惑:“您是?”
雲秀行了蹲福禮,笑靥如花:“從前常聽家裏祖父提起您,如今終于見了一回。”
“您祖父是……?”
雲秀說:“祖父是世祖年間的膳房總管額參,不知道高總管還記不記得。”說起這話的時候,其實她心裏也捏了一把汗,進宮之前,祖父就曾經交代過她,若是在宮裏頭遇上什麽事,可以來尋禦茶膳房的高太監。
雲秀倒是記住了,可那會兒她想着,祖父都退出來多久了,就算認識這什麽高總管,可這麽多年了,也沒聽祖父和他有過交際,物是人非,誰知道人家還認不認得這份情分。
如今看見高太監亮起的眼睛,她才知道,她祖父可能真的有兩把刷子……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