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二月初四日, 坤寧宮。
鈕钴祿氏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滿宮裏幾十號人路過主殿的時候都如同死水般沉默,整個宮裏頭的生氣都被抽空了。
如意坐在桌前默默垂淚, 只是她又不敢哭出聲叫主子聽見, 只能一邊哭一邊偷偷地擦眼淚,正好兒就讓進來的朱廣新給看見了。
康熙還是給鈕钴祿氏留了面子,當日查出是朱廣新幫着她窺伺帝蹤,也沒立即把人關進慎行司,反而顧慮着鈕钴祿氏的身體,讓他照常伺候着, 也不許他透露一點風聲,更不能朝宮外探聽消息。宮務早在皇後病了以後就挪交給了佟貴妃, 他被拘着不能在外行走,只能安心呆在坤寧宮裏。
這會兒, 他就跟如意說:“你哭什麽?還沒到咱們哭的時候呢。”
如意委屈:“真到了哭的時候, 只怕都來不及了!”
朱廣新說:“所以啊,咱們得給自己找好後路。”他遠遠地看着坤寧宮外的長街,“宮裏頭的主子那麽多,總有一個需要咱們。”
好歹也共事兩年了, 他說:“我是沒什麽出路了,往後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可你還有前景呢。”
如意問:“我是真想不出來, 好歹跟了主子這麽久, 難不成還要去和那邊那個共事不成?那我還不如到那些個冷宮裏頭呢。”
朱廣新說:“何至于就要到冷宮裏去了?以你的資質,找個熱炕不行?”
如意疑惑:“宮裏頭還有別的熱炕?”
“怎麽沒有?”朱廣新眯着眼, “如今宮裏頭炙手可熱的宜嫔, 不然就孩子多的榮嫔?”
如意搖頭:“宜嫔跋扈, 榮嫔多子是沒錯,卻漸漸失了寵愛,更何況她還養過太子,和咱們宮裏頭也算是有過龃龉,不算什麽好地方。”
見她個個都拒絕,朱廣新才微微笑了起來:“我倒是有個好去處,只怕你不敢去。”他指了指承乾宮的位置。
如意本來開始想的是佟貴妃,後來覺得不對,自己最開始就把佟貴妃排除在外了,他怎麽會提起佟貴妃,後來才想起來,承乾宮裏頭還住了一個烏雅貴人:“你是說她?她空有寵愛,雖然如今肚子裏有孩子,卻注定要抱給佟貴妃養的。”
朱廣新嘆口氣:“所以我才說她是最好的去處!”他朝門外說,“姑娘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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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一驚,就見雲秀推門進來:“謝謝朱總管替我引薦。”
她目光落在如意身上。如意也算是熟悉的面孔了,皇後身邊好幾個大宮女,她雖然不是權勢最大的那個,比起其他那些宮人,也是頗為出色的,這會兒她也很穩重:“雲秀姑娘。”
雲秀朝她笑笑,緊跟着說:“時間緊,我就不跟你繞圈子了。”如意還要辦差事,攏共就這麽小半個時辰能說話。
“選我們宮裏頭,有幾樣好處,我同你說清楚,來不來都看你。”她掰着手指頭給她細數,“這頭一樣,我們宮裏頭都是些小宮女,我名頭上是大宮女,可你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全占了我和姐姐的親緣關系,所以,你來了,就有話語權。”到了冷宮裏頭,老人排擠新人,她未必還能像如今這樣有好日子。
“第二,我們宮裏頭還是有幾分寵愛的,不比那些冷竈,如今宮裏頭能和我姐姐分寵愛的,只有宜嫔娘娘。”才剛如意就已經說了,宜嫔跋扈,未必容得下她。
“第三,我們主子馬上要生育了,不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總有一樣能叫皇上惦記着。”皇上重子嗣,哪怕往後姐姐失了寵,她也能靠孩子立足,就像是布貴人一樣。
說到這裏的時候,如意已經隐隐有些心動了,可她還有一些猶豫:“貴人如今也不過是寄人籬下,還是佟貴妃宮裏,恐怕……”
雲秀笑了笑:“這就是第四點了,我們主子的孩子抱給了佟貴妃,只要她沒有孩子,小主子就是承乾宮未來唯一的主兒。”
“第五。”雲秀話音裏帶了點誘.惑,“誰會永遠寄人籬下呢?孩子被抱走了,我姐姐心裏頭多少不好受……”
如意眼前一亮。
她忽然明白為什麽雲秀會來找她了,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她的主子是鈕钴祿氏,自然心裏頭不願意和佟貴妃親近,不喜歡烏雅貴人是因為覺得她是佟貴妃的人,可現在雲秀說,佟貴妃想抱養烏雅貴人的孩子,她心裏頭是有怨恨的。
也是啊,她都已經是貴人了,離嫔位只有一步之遙,馬上就能把自己的孩子養在宮裏,為什麽要被別人抱去?她心裏不爽快,自然會針對佟貴妃,只要有一切機會,都會選擇扳倒佟貴妃!
主子已經病入膏肓,眼看着就要沒了,再也沒法和佟貴妃鬥了。
如意不想讓主子就這樣帶着遺憾去了。
她的表情逐漸堅定下來,對雲秀說:“我可以去,只不過,我的主子永遠都是皇後娘娘,這一點不會改變。”
雲秀當然點頭。她要是心裏頭裝着別的主子也就算了,鈕祜祿皇後……倒也無所謂了。
朱廣新親自把雲秀送了出去,臨走的時候,雲秀問他:“朱總管當真不為自己争取一下?”
朱廣新微微一笑:“再争取也沒用啊,我犯了皇上的忌諱,要是能留一條小命都是我燒香拜佛了,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給宮裏頭這些人找點好去處。”
這下子雲秀也沒法安慰他了。
雲秀坐在雲佩邊上,陪着她一塊兒做小枕頭,軟乎乎的枕頭裏塞了棉絮,外頭也是棉布做的,針腳都細細密密地縫在了裏頭,以防會硌到腦袋。這是給肚子裏的孩子做的小枕頭。嬰兒頭骨軟,枕太硬的枕頭腦袋就會扁平。
一邊做針線,一邊聊天,雲秀說:“過兩天是太皇太後的聖誕,也不知道宮裏頭會不會辦。”
雲佩搖頭:“前朝可能會慶祝一下,後宮就算了,皇後病成那樣,太皇太後又是再慈愛不過的,肯定不會大辦的。”
說的也是。
雲秀想了想,又說起如意的事情來:“她在皇後身邊并不算出名,平日裏頭也大多都是不和其餘人來往,既不打眼,又有能力,我請了朱太監和幹爹幫忙運作,到時候就讓她到咱們宮裏頭來。”
雲佩輕輕皺眉:“只怕這樣你還平白欠了人情,回頭可怎麽辦?”
雲秀說:“欠就欠吧。”她心裏其實也有想法的,就跟她和如意說的那樣,雲佩将來就是德妃,可她就占了德妃身邊一個大宮女的位置,另外司藥她們三個也實在太過稚嫩了些,支撐着現在的攤子還不算難,等到雲佩升了嫔位,她們這幾個人能拎出來獨當一面的人太少。
她不會以身犯險,而且她是現代人的思想,和純正的古代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一直用她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問題,說不定就會給姐姐帶來災難。
有如意在,就相當于多了一根定海神針,事情有商有量的來,才不至于除了太多的差錯。
正說着話,就見司藥從門外進來:“主子,皇上去了坤寧宮。”
雲佩點點頭。今兒是初五,逢五逢十都是皇上去見皇後的日子,上一次沒去是因為朱廣新的事兒鬧的,如今皇後病着,再不該去,也得去了,否則不像話。
姐妹兩個聽過就忘了,也沒放在心上。
結果到了晚上,她們就聽見正殿那邊摔了好些瓶子。
雲佩打發司藥去悄悄打聽。
沒一會兒就明白了為什麽——聽說皇上在坤寧宮呆了許久,雖然不知道皇後和皇帝說了什麽,可皇上出來的時候,臉色分明就轉晴了,甚至還叫人給故去的遏必隆大人掃墓。
也難怪佟貴妃生氣。
雲佩和雲秀面面相觑。
要雲秀說,佟貴妃這是何必呢,皇後都是要死的人了,難不成活人還能比不過死人不成?她這樣不滿,知道的都說她是和皇後過不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和皇上鬧別扭呢。
左右這也不關她們的事兒,唯一比較麻煩的,就是佟貴妃生氣了,承乾宮的氣氛就越發緊張起來了。在這種情況下,雲佩就沒法兒去叫禦膳房準備好吃的了。
也幸好高太監那裏好似聽到了風聲,不用雲秀去,他也叫小順子妥妥帖帖地将東西準備好了再送過來,偶爾雲秀也能收到小順子的孝敬。
小航子私底下找過雲秀,說是小順子有個同鄉,一直在宮裏頭叫人欺負,如今還沒找到去處,他着急得不得了,想着問問主子這裏還缺不缺人,也不用叫她做什麽,掃掃地都成。
雲秀想了想,沒應下來,只叫了小順子進來,給了他二兩銀子:“你放心,保準兒替她找個好去處,如今先叫她呆着不用急,你往日裏也和她少來往些,別叫別人知道你們的關系。”
展眼又是幾天過去。
這幾天康熙倒是沒到後宮,要去也是去皇後那裏,也不知道那天皇後和他說了些什麽,如今兩個人瞧着,倒是比鈕钴祿氏才進宮的時候情分更真些。
二月二十六日巳時,雲佩才剛起床,正坐在鏡子前梳頭,就聽見大喪的鐘聲響徹整個紫禁城,沉悶而恢宏的鐘聲敲在了衆人的心頭上。
雲佩一怔。
雲秀也愣住了,她站在門口,扶着門框,細細地聽那道鐘聲,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門外一溜穿着孝服的小太監跑過去,拍着掌,喊着皇後殁了。腳步聲混着鐘聲,順着風吹出去好遠。
雲秀倉皇回頭,就看見姐姐扶着梳妝臺站着,與她說:“去取素淡的衣裳來。”
前頭皇後病了,她們做衣裳的時候就有意識地做了素淨的衣裳,如今正好合用。
等滿宮都換好了衣裳,才有小太監過來說:“皇後停靈在坤寧宮,皇上說如今正值三藩之亂,喪禮不宜繁雜,一切從簡,請娘娘們晚上往坤寧宮服喪。”
明日入坤寧宮哭靈,今日也不能和往常一樣了。雲佩吩咐宮人将那些華麗的擺設都撤下去,換成了簡單的,就在宮裏頭坐着,等着聽外頭的消息。
外頭的消息一波一波的來。
先是太皇太後的儀仗到了乾清門,想要入坤寧宮哭靈,可她是長輩,哪有長輩為晚輩哭靈的道理?康熙婉拒了許多次,太皇太後沒辦法,只能回了慈寧宮。
把太皇太後送走以後,他就得叫人去安排那些前來舉哀的諸王、貝子等,命婦則直入坤寧宮,由佟貴妃招待。
雲佩帶着雲秀到坤寧宮的時候,佟貴妃正好把命婦們安排下,在和榮嫔她們抱怨:“可累到我了,你們不知道,那些個命婦,加起來得有好幾百個,公主王妃都得我來招待,人人都要說上兩句話,嘴皮子都快磨薄了。”
嘴上是抱怨,眉頭卻飛揚着。
雲佩進門的腳一頓,沒多久又平靜地去了位置上坐下。
其餘嫔妃聽在心裏,也知道佟貴妃這是在炫耀,從來針鋒相對的皇後沒了,往後宮裏頭就是她一家獨大,就是看在她和皇上同族的份上,往後說不定也是有皇後位置的。更遑論皇上已經把宮務大權交到了她的手裏。
她們心裏頭想法再多,也不敢明面上表現出來,只是也忍不住嘆氣。
人沒了才知道鈕祜祿皇後的好,她不愛在後宮裏頭争先,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往後做主的換成了佟貴妃,她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咯。
心裏頭這麽想着,哭靈的時候也難免帶了幾分真心實意。
停靈的內殿裏頭點了香,烏煙瘴氣的,雲秀陪着雲佩就坐在白布和稻草鋪成的地帳上,天還有些冷,早上又起了霧氣,将身下的稻香浸濕了,連帶着底下的布都濕噠噠的。
眼前就停着孝昭皇後的棺椁,嫔妃們哭哭停停,偶爾休息的間隙裏停下了互相看一眼,和人對上了眼,就哀哀地擠出來兩滴淚,好似這樣就能讓躺着的鈕钴祿氏看見似的。
雲秀沒擡頭看他們,她眼裏只盯着雲佩,過了一小會兒,她就忍不住和雲佩咬耳:“姐姐要不要換個地方坐?我看你坐着的那塊兒地方都快濕透了,可別染了潮氣。”姐姐肚子裏可還懷着雍正皇帝呢。
雖說他應該能平安生下來,可也沒道理就這樣叫姐姐遭罪。
雲佩輕輕動了動腳,坐久了腿都麻了,可她也不能就這樣真的動,內殿裏頭跪着的內命婦太多。
她們這些後宮嫔妃在最裏頭,佟貴妃第一,後面按照位分依次拍下來,雲佩也是頭一回才發現原來後宮還有那麽多提不上名字的庶妃,烏泱泱地就跪在她後頭。
迎着雲秀擔憂的目光,她搖了搖頭。
到了巳時末的時候,開始有宮人來引着她們去輪流出恭。一次五個人,布貴人和她位分近,倆人是一塊兒出來的,才剛出了門,她就扶住了雲佩。分明自己也有些踉跄,她卻先問雲佩:“你累不累?”
雲佩含笑拍拍她的手:“不累。”腿有點酸疼罷了。
恭所是臨時搭起來的,就在坤寧宮的後殿,拿灰泥牆砌的,略微有些簡陋,不過她們也顧不得了,憋了一早上,趕忙進去痛痛快快地釋放了一場。
雲秀她們來的時候就帶了自個用的杯子和換洗的衣裳,連忙幫着雲佩換了,早有機智的小宮人捧了點心和茶過來:“禦膳房才送來的,還熱乎呢,貴人用茶。”
雲佩早就餓了,好歹吃了兩塊點心,又不敢多喝水,硬咽下去的。
兩塊點心下肚,她才感覺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雲秀問宮人:“什麽時候擺膳?”
結果宮人說:“還不知道呢,貴妃主子沒安排好。”
雲秀窒息了一下。宮裏頭這會兒來服喪的都有幾百號人呢!到了晚上命婦們才出去,難不成這一天只叫她們吃兩塊點心不成?這是守靈還是殉葬呢!
看她有怒氣,雲佩拉住了她:“佟貴妃也是頭一回接手這樣大的事情,有些差錯也難免,許是過會兒就好了。”
果然,她們才在這裏做了一小會兒,佟貴妃匆匆忙忙就過來了,叫禦膳房緊趕慢趕地分批準備飯菜。
好在她遺漏了,禦膳房可沒忘記,一直準備着,這會兒佟貴妃問起,立時就能把飯菜端上來。
雲佩也是運氣好,正好到她這會兒佟貴妃就安排上了,也能安心吃一頓午膳。不然等她的休息時間到了,再想出來吃飯就得等到後頭的命婦們吃完才能有。
佟貴妃安排好事情以後扭頭就看到了雲佩,頓時皺了皺眉。
雲秀擡頭就看見佟貴妃走過來,許是因為雲佩懷孕的緣故,她對雲佩很和氣,幾乎用着溫柔的語氣問:“你的身體怎麽樣?”
這肉麻的語氣讓雲秀起來一陣雞皮疙瘩。
可雲佩臉色還是正常的,她恭敬地蹲禮:“托娘娘的福。”
佟貴妃看着她的肚子,想了想,說:“你畢竟有身子,頭三個月是正要緊的時候,不可疏忽,這樣,每隔半個時辰就叫你身邊的宮女扶你出來散一散。”交代好了人,她又想到那些二品命婦裏好似也有孕婦,匆匆忙忙就走了。
多少也是個便利。雲佩安心接受了。
沒一會兒,禦膳房就把飯菜送來了。皇後崩了,宮裏頭服喪要吃三個月的素,所以送來的都是素菜,靈堂裏又是人擠人,味重一點都叫人受不了,那更是往清淡裏頭做。
送到雲佩跟前的就是清湯白菜、腌菜炒燕筍這樣的東西,再加一盒小菜。
雲佩叫司藥伺候自己,催着雲秀去吃飯,等雲秀吃完飯了倆人再換過來。
吃完了飯就得繼續回靈堂,她才剛出門,小航子就過來了,拉着雲秀悄悄說話:“姐姐,才剛乾清宮來了個小太監傳話,說是靈堂裏頭都安排好了,叫主子放心。”
雲秀愣了一下:“什麽安排好了?”
小航子搖頭說不知道。他一個太監,只能等在外頭,根本不知道裏面的事兒。
雲秀打發他:“主子換了衣裳下來,你去找司香,叫她送到浣衣局去,再備兩套新衣裳來,挑顏色素淨些的。”小航子應下來,轉身準備走,又被叫住了,“等會,叫她白日裏好好睡一覺,到了晚上來替司藥。”
雲秀交代完了就進了靈堂,她還要看一看所謂的安排是什麽。
結果到了裏頭,走到雲佩跟前,她才看見雲佩身下墊了個軟墊,她們呆着的地方靠近牆邊,牆邊上就放了一個軟枕——和之前雲佩貢獻出去的那個軟枕差不多樣式。
雲秀悄悄過去,問雲佩:“才剛小航子說有了安排,我還當是什麽,原來是借花獻佛。”這獻的還是采.花的人。
不過好歹有用就是了。
雲佩把坐着的墊子讓了一點兒出來給雲秀,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清宮那邊兒知道她會給妹妹讓位置,給的這墊子特別大,恰好能坐下兩個人。
雲秀坐到了墊子上。
墊子是軟的,更讓她驚奇的是有一股騰騰的熱氣冒上來。
本來這一塊兒地方墊着稻草有沉沉的水汽滿上來,雲秀還擔心在這裏坐久了寒氣侵襲身體,已經叫了司香回去熬些姜湯過來,準備讓雲佩熱熱地喝下去暖身子,結果司香還沒來,反倒那邊先送來了墊子。
她有點好奇這東西是怎麽弄成的,就聽見雲佩說:“我從前當宮女的時候,宮裏頭就會備這些,有些主子愛念佛,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總要做個面子情,跪着讀經的也不在少數。跪得越久顯得心越誠,可宮女們哪敢讓主子跪那麽久?就備這麽個東西,好歹疏散疏散。”
中醫裏頭就常有針灸、拔罐、熱敷之類的,去除體內的濕氣,這墊子的功效也差不多。
雲秀輕輕嘀咕:“還算他有良心。”
“什麽?”
雲秀回神:“沒什麽!姐姐好好坐一會兒,我去瞧瞧司香來了沒有。”她說完就悄悄出了門,穿着孝服混在一堆來往的宮女裏頭也不打眼。
雲佩靜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往前是一目白,往後也是一目白,哭聲震天,倒是比皇後進封那一天還要氣派,只是雲佩心裏想啊,這屋子裏頭坐着的人裏頭,哭天抹地的,也不知道有幾個真心。
只是這樣的情形,看着難免叫她寒心,也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生前再受榮寵,死後也只剩下長眠。
鈕祜祿皇後也不知死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她進了宮就是個孑然一身的人,遏必隆的女兒,鳌拜的義女,這身份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劇,死得早,也算是解脫。
偌大的宮廷裏,也只剩下她們這些活着的人還在掙紮着。
二月的天氣還有些冷,雲佩将自己縮進了寬大的孝服裏,默念着地藏菩薩經。
沒一會兒,雲秀就進來了,手裏拿了一個小葫蘆,就藏在衣服裏頭,別人不掀開衣服細查也看不見。
葫蘆裏裝着姜茶,辛辣刺鼻,卻能驅寒,喂了雲佩喝完,她又把葫蘆藏起來。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這一日的光景還長着呢。
乾清宮裏,康熙正在批奏折。
張英站在下頭,問起大行皇後的喪禮。康熙想了想,說:“吳三桂動作頻頻,如今不宜奢靡鋪張,國庫裏的銀子不多了,留着做邊界的軍饷吧。”他寫了兩個字,又說,“那些個在外征戰的将領們不必叫他們回京奔喪了,照舊在外頭抵禦強敵。”
張英應下,過了一會兒,上頭沒有聲音,他難免在心裏忖度着皇上的想法。
要說皇上和鈕钴祿氏有沒有感情,這外頭的人都知道,多半是沒有的,畢竟也才相處了一年,更何況他們這些經歷了除鳌拜的大臣們,自然也對康熙心裏頭的想法心知肚明。
可前些時候皇上的舉動也叫他們意外啊。遏必隆全家都下了大獄,死的死散的散,活在這世上的只怕也找不出幾個了,皇上還叫人去祭奠,這就叫人有點想不通了。
或許是猜到了他心裏的想法,康熙在上頭開口:“如今正是要緊的時候,滿洲大臣們的支持很重要,總不能內憂外患。”正是因為要抵抗吳三桂,他才會在去年立了鈕钴祿氏為皇後,以此穩住滿洲大臣們,獲得他們的支持。
張英這才恍然。
還沒等他說什麽,康熙又問:“正月裏頭和你商議的開博學鴻詞科的事情,你覺得如何?”
博學鴻詞科是康熙想出來的能最大限度提升漢人參與政事的辦法,前面滿清入關得罪漢人太狠,許多的文人志士以滿清為恨,選擇了歸隐山林,到如今,朝廷裏頭的漢人官員也并不多。等到他借着滿洲大臣們的手收拾了吳三桂,就得再次削弱滿洲勢力。
這,就是他的平衡之道。以滿治漢,以漢制滿。
後宮,亦是如此。
張英在底下回話:“考試時間定在了明年三月,由外省二品大員互相引薦,也廣納學子,如今進度還算不錯。前朝有大儒顧炎武,雖不曾親至,可咱們的人去問詢過,他也不阻攔自己的弟子參加。”
康熙點頭。
手頭的政事處理的差不多了,他丢下筆,還沒開口,梁九功就從外頭進來:“主子,事兒都辦好了。”
張英正疑惑是什麽事,就聽康熙說:“她還懷着孕,皇嗣為重,叫貴妃多加照看。”他瞬間就明白了,原是交代後宮的事情,如今宮裏頭還懷着皇嗣的,也就一個烏雅貴人吧。
他不敢多加探聽,悄悄下去了。
康熙叫人收拾東西,扭頭說:“走吧,去看看皇後。”
雲秀剛準備陪雲佩出去——雖然佟貴妃說了雲佩能半個時辰出去一趟散散腳,雲佩也不肯出去多次惹別人的眼,只有到了身體實在撐不住的時候才會出去一趟。如今正好過了一個時辰,雲佩有些腿酸,叫雲秀扶着她出去。
才走到門口,就碰見了前來祭奠的康熙。兩撥人正好在門口撞上,雲佩戴着的白帽正好從頭上滑落下來,就叫康熙看見了。
雲佩擡頭,又低下頭:“皇上。”
她的腿有些酸軟,蹲下去的姿勢雖然标準,卻難免有些搖晃。
梁九功站在康熙背後,隐約冒出來一個念頭——難怪都說女要俏一身孝呢,瞧瞧烏雅貴人,穿着一身白,這麽近的距離,看起來格外清秀可人,我見猶憐啊。
等想完了,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念頭在皇後靈前頗有點不尊重,頓時收起了所有的心思。
可顯然康熙是看見了她的,也瞧見了她搖搖欲墜的動作。他望了望靈堂裏頭,問:“不是叫你隔一段時間就出來散散麽?”
她們在門口擠着實在不像話,雲佩快速回答:“佟主子心善,交代了人照看奴才,只是奴才想着皇後去了,她生前對奴才們和氣又好,總要好好送一場。”
康熙先是一怔,然後哦了一聲。也不再和雲佩說話,徑直進了靈堂。
才剛進來,佟貴妃就迎過來,她目光在門口晃晃,問:“萬歲爺和誰說話呢?”孝服遮住了人影,她看不出來是誰。
康熙表情淡淡的:“沒誰,這邊怎麽樣?”
佟貴妃就牽出一抹笑:“都妥當安置了,不會出什麽問題的。”她想叫表哥誇一誇她的才幹。可康熙看着她臉上的笑,心裏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雖說是他刻意叫佟貴妃和鈕钴祿氏互相制衡,可鈕钴祿氏已經沒了,佟貴妃再高興也不該在靈堂上露出笑的模樣。他再看佟貴妃的臉,就瞧出來佟貴妃臉上擦了粉,這香粉敷在臉上,看着格外得明顯——要是真在靈堂上落了淚,這痕跡也不能一點也沒有。
他又想起剛剛撞到出門的雲佩,一點脂粉未染,臉上的哀戚也真,心裏頭忍不住地就把她和佟貴妃放在一塊兒對比了一下。
比較完了才意識到這樣不太好,又輕輕放下了。
佟貴妃已經親自捧了香過來:“萬歲爺。”
康熙接過,認認真真給鈕钴祿氏上了一炷香。
站在他這個位置,只能看到黃布糾纏的棺椁,裏頭的情形一點不見。他看不到鈕钴祿氏,只能聽到佛經誦讀之聲,應着喇嘛們魂幡響聲,心裏那一點愧疚忽然就升騰起來了。
人一死,一切過往也都如雲煙散了。
他想起二月初五那天,鈕钴祿氏叫人去乾清宮請他,他因為朱廣新禀報的事情心中不豫,還是先去了太皇太後那裏,被太皇太後勸了兩句,才懷着不高興的心思去了坤寧宮。
那會兒鈕钴祿氏已經病得起不來身了,見了他也不行禮,只悶聲問了一句話,那句話,他到這會兒還記得。
她問:我知道皇上是為了滿洲勳貴的勢力才要我進宮,我曾怨恨過,後來也釋然了,如今只想問您一句話——您後悔過嗎?
說完也沒等他回答,徑直背過了身。
後來康熙一個人在坤寧宮默默坐了許久。
如今,他站在這裏,想起了那句話——後悔嗎?
不後悔的。
帝王之術,想要坐穩大清的江山,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宗、多爾衮等人大肆屠殺漢人,冒着全天下的罵名登上了帝位,世祖皇帝四歲登基,為了坐穩滿人的天下,後宮一度全是蒙古妃子,後來又冷落她們。他登基的時候,有太皇太後輔佐他,他卻也不能完全聽從祖母的話,因為祖母是蒙古出身,而他要壓制蒙古。連如今後宮裏的幾位蒙妃,也大多都只是出身于親近他的博爾濟吉特氏。
只有坐到這個位置上,他才明白,這一輩子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舍棄,也有太多的東西要他全力以赴。
鈕钴祿氏問他後不後悔。他能斬釘截鐵地說出不後悔。
他唯一剩下的只有愧疚。
那柱香筆直地插在了香臺之上,青煙袅袅升起,遮住了靈堂上挂着的鈕钴祿氏的畫像,模糊不清。
康熙上完香就轉身離開了。
他沿着坤寧宮長長的廊子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後殿。
到了跟前才發覺不合适,這一塊兒大多都是前來舉哀的命婦們,萬一沖撞了哪個都不好。正要轉身出去,就聽見一個耳熟的聲音。
“司香,你替我換雙鞋。”
緊跟着是那個叫司香的宮女的聲音:“哎呀!主子,您這膝蓋怎麽都青了。”
雲秀也聽見了司香的聲音,連忙低頭去看雲佩的膝蓋。她天生的皮子白,又總是磕磕碰碰的就容易留下痕跡,這會兒膝蓋上頭青了好大一塊兒,看着格外明顯:“這是怎麽弄的?”
雲佩把衣簾放下:“沒事兒,也就是那墊子裏頭放的東西硌着了。”那種常有熱氣散出來的墊子裏頭都是塞了加熱過的圓石子,又拿布頭緊緊裹着,好讓熱氣沒那麽快散,她把那墊子墊在身下,時間長了,哪怕底下有布,也将膝蓋膈青了。”
這下子雲秀就沒法說什麽了,總不能把那墊子給抽掉不是?那墊子雖然硌人些,好歹有熱氣兒,雲佩懷着孕,最怕的就是着涼受凍。
她想了想,說:“不然我給姐姐做個‘跪得容易’吧,如今才二月裏,天氣還冷,咱們穿的衣裳還多,外面再套了孝服,誰也看不出什麽。”
話音才落,就聽見外頭有人問:“什麽跪的容易啊?”
雲秀一驚,扭頭去看,才發現是康熙:“萬歲爺。”
康熙叫她起來,自顧自地去看雲佩的腿:“衣裳撩起來我看看。”
雲佩腳往回縮了縮,不肯掀。
康熙瞅她一眼,面不改色:“都看過多少回了,這會兒又羞什麽。”
雲佩面色漲紅,惱道:“皇上!”
她不動,康熙自個兒蹲下身掀起了她的衣裳。褲腿往上一捋,那片青紫的痕跡就露了出來。他将手放上去:“疼嗎?”
雲佩搖頭。坐了那麽久,腿早就麻木了,再疼也感覺不到了。
康熙想了想,對梁九功說:“去,拿藥酒來。”
堂堂乾清宮大總管,被指使着去拿一瓶藥酒,他也沒生氣,樂呵呵地就去了,沒一會兒就親自捧了回來。
康熙本想着叫人幫她擦,可一看周圍,都是女人,手勁兒想來也不夠大,又不能叫梁九功這些個太監動手,便親自抹了藥酒替雲佩揉腿。這藥酒是好東西,只要拿狠勁一揉,過一兩天就能完全散了。
他從小兒就跟着騎射師父練箭、學習武藝,一身的力氣非常人能比,才揉了兩下,雲佩就紅了眼睛。
“你哭什麽?”康熙還好意思問。
雲佩揪着衣服,又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就偏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來一個“疼”字。
“嬌氣。”
嘴上這樣說,他手上還是放緩了力道。
雲佩一雙.腿本是青的,這會兒被他這麽一按一揉,從裏到外都成了一片紅,像是豔麗的海棠花,嬌嬌怯怯。
康熙目光一滞,又面不改色地替她又揉了幾下,然後将她的衣裳又放下,說:“既然腿不舒服,就回去吧,晚上你不用守靈了。”
雲佩整理衣服的手一停:“這樣不好吧。”別人都在,她卻例外,總要受人非議的。
康熙卻說:“天下都是我做主的,我說什麽就是什麽。”說完,好似覺得自己這樣的語氣有些狂,他又補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