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22

油墨的味道,略帶苦澀的幹燥氣息——

在我翻開那本漫畫書的瞬間,鼻腔內充斥着的就是這樣的氣味,顧柏川和那女教師還在房間的另一端說着話,我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如何也沒想到,書架後面跌落的一本老舊漫畫書裏,翻開卻是兩個白花花的人體交疊,女人、男人,旁邊注釋着難懂的繁體字,我從中零零碎碎看到了一些字跡寫着“不要”“停下”還有“嗯”“啊”之類的拟聲詞。

我越是想要屏住呼吸,胸腔就越是沉悶,渴求張開嘴大口吸氣。

臉頰燒起來,我的大腦出現了片刻空白,目光落在漫畫書頁上,黑白線條扭動着幻化成雲朵的輪廓……我想起洋流中歌唱的鯨魚,又想起趴伏在地上的雌企鵝,我想起樓下叫春的貓兒,又驀地想起被吃掉的公螳螂。

關于動物界的一切,本來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可在這本畫着大眼人物的桃色漫畫裏,這些片段像是被忽然拼湊在一起,靈光一現,如同煙花綻放在本來空無一物的黑夜。

我開始好奇那兩具交疊在一起的人體中間正在發生什麽,與此同時,一種奇怪的感覺從我的尾巴骨向上蔓延,爬過我的脊背,流到我的指尖——渾身上下都如同我的臉一樣燒起來。

我捏着漫畫的手冒起汗,借着書架背後的微光,試圖翻找漫畫後面的內容,然而非常遺憾,那其實只是一本尺度稍大的臺版言情漫畫,兩個交疊的人影也成為我能知道的全部。

我一度想要偷偷将這本漫畫帶走,可瞥見粉紅色、充滿少女情懷的封面,我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決定當今天發生的一切是個秘密——我窺探到了成人世界的一角,這讓我好像又離長大更進一步,這為我內心的驕傲又平添一筆。

在此後一年時間裏,我對顧柏川的關注變少了,我開始跟着班裏那群男孩一起關注“女人”,更加準确地說是“性”這個問題以及種種延伸的概念。

那本桃色漫畫大概是收拾舊書時的漏網之魚,留給我的是驚鴻一瞥,随後就被我塞到靠牆的暖氣片後面,大概不會再有人有機會翻開它。

它在物理意義上永遠合上了,可在我心裏那本“性”之書翻開就再也沒有關上的機會。

而剛巧顧柏川在那段時間裏脾性變得更加冷淡,顧嚴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和自己兒子争吵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沉默,牆的另一頭只有沉默。

或許沉默也有慣性,讓他從家一直帶到學校,這讓他本就不怎麽惹人喜歡的性格,變得更加惡劣,渾身上下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息。

我敬而遠之,他也很少主動,于是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有時候我也會埋怨似的在筆記本上寫下“我們再沒有從前那樣要好了”之類的話,反應過來之後,又覺得這樣的話那麽酸又那麽小家子氣,所以我把它們通通撕掉,扔進垃圾桶裏。

年紀小倒是有一點好處,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至少我是這樣的。

既然和顧柏川在一起的時間少了,我就開始認識新的夥伴。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男生”和“女生”開始各自抱團,大課間休息,女孩子就會自然而然圍在一起跳皮筋,而男孩則會聚在一起玩丢沙包之類帶點競技的游戲,其實我對丢沙包不是很感興趣,但為了合群不得不參與進來。

我和韓奈就是這個時候熟起來的。

他是學校田徑隊的成員,個頭雖然不算高,但是臂展長又有力,扔起沙包來砸人特別準、特別疼;我的運動細胞也不差,靈活,彈跳力尤為突出,躲沙包能力一流。

韓奈砸人十拿九穩,唯獨碰到我就功力減半,我在中間跳躍躲避,猶如游魚,韓奈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逼急了就罵對面和他配合的人:“廢物!我都沒讓你扔他,你把沙包快點丢回來行嗎?!每次都接不到,真他媽廢物!”

對面跟他打配合的男生被罵得狗血噴頭,卻礙于韓奈的威壓不敢吱聲,我在中間笑得一臉欠抽:“怎麽樣啊,韓奈!我再給你十個回合,砸不到你今天請我吃幹脆面吧!”

“用不着!”韓奈梗着脖子,手裏攢着沙包掄得起勁。

遠處跳皮筋的女生們聽到這邊的動靜,也圍了過來看熱鬧,我是人來瘋,一見旁邊那麽多女孩子盯着我,那心氣兒一下就長起來,擡了擡下巴四周環顧……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楊辰也站在邊上。

老冤家在旁邊看着呢,這還了得!

我打定主意決不能在這次“戰役”中丢面兒,望着韓奈,分外挑釁地勾了勾手指,韓奈氣結,丢出來的沙包一次比一次用力,沙包在飛速竄過,劃破空氣帶着“咻咻”聲。

第一次空了,第二次空了,第三次……

眼看着就要勝利,旁邊的女生們發出歡呼的聲音——韓奈在班裏作威作福已經,經常招貓逗狗,尤其喜歡捉弄女生,如今能看到他吃癟簡直爽快至極!

這還是我頭一回被女孩子們這樣吹捧,那種感覺就跟全世界鮮花都堆到我面前,香味竄進鼻子弄得我暈頭轉向,一時間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就連顧柏川正趴在教室窗戶邊下望都沒發現。

“最後一個包了!”

韓奈咬着牙,不知道是在和誰較勁。

那沙包是沖着我肚子的高度來的,我在它襲來的時候,雙手猛地往下一按!

肚子上的疼痛襲來,如果能有透視鏡,我保證會看見我的胃袋都被打得晃了一晃,我悶哼一聲,坐倒在地上,雙手卻死死握住沙包……我贏了,不但贏了,還成功接住了一個沙包!

那天操場上方的天空都是那樣藍,女孩子們叽叽喳喳地誇贊我,我沒有去看她們當中任何一個,只是仰面躺在綠色草皮上,一只胳膊指向天,伸出一根食指,笑得很大聲。

“韓奈!”我喊他,“你記得請我吃幹脆面啊!”

韓奈似乎沒料到這樣的結果,他吭哧吭哧跑過來,忽然伸手撩起我的上衣下擺,被沙包砸中的地方在十幾秒內就紅腫起來,想必今晚肯定會變成烏青。

我嗷了一嗓子,迅速側翻捂住肚子:“你幹什麽!”

他沒想到我反應這麽大,撓了撓頭:“都是男生有什麽看不得的!行,不就是請你吃幹脆面嗎,我請了!放學跟我走。”

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我被韓奈拉走了。

原本我是要去找顧柏川的,可他被老師喊走一時半會回不來,韓奈又在旁邊催得急,我就只能在顧柏川桌上留了張字條,先行離開。

韓奈這人雖然脾氣大,又有點野蠻樣,但說話是算話的,他一口氣買了四包幹脆面全都丢到我懷裏,兩眼往上一翻,抱着臂,一臉傲氣道:“這些夠了沒?”

“夠了。”我露出得逞的壞笑,心思卻不在零食上,腦子裏琢磨的都是顧柏川到底有沒有看見字條,會不會跟我生氣。

但是韓奈不知道我心裏怎麽想,拽着我就走,力氣很大,仿佛我是他手裏一個人形沙包。

顧柏川對于我的“不辭而別”什麽都沒有說。

我舉着自制潛望鏡,扒在窗戶外頭的平臺上,偷偷觀望着顧柏川的房間,他靠在床上一如既往看着他的紀錄片,那裏頭在播放關于南極的事,什麽帝企鵝捕食,什麽孵蛋雲雲,皆是些無關緊要的玩意兒。

顧柏川懷裏抱着一罐齁甜的焦糖餅幹,拈起往嘴裏送,目光落在那塊液晶屏上,似乎一點也不生我的氣,我在牆的那端卻反而忿恨起來,随即又覺得失落。

這人就是塊捂不熱的鐵,我須得費盡心思才能讓他向我這裏看上一眼,可多晾一會,那鐵塊還是會涼……顧柏川就是這麽個人!

我回屋咬着筆杆子,在心裏發誓:這次是絕不要主動示好的,假如顧柏川一直不理我,那我就一直不理他好了!我要讓他知道,我黎海生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第二天,我沒等他喊我,主動早起上學,連班車都沒坐,直接走了二十分鐘的路沖進學校。

早上七點的北京,太陽橙紅如一團火,燒在天空東面,偶爾有附近居民養的家鴿低低掠過頭頂,汽車轱辘碾壓瀝青路的聲音和鴿哨混合在一起……當我身邊沒有顧柏川的時候,周遭其他的聲音都清晰起來,湧入我的耳道。

我深吸一口氣,站在操場邊上發呆。

籃球拍地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韓奈叫了我的名字。

“咦!黎海生,你怎麽也來得這樣早?”

我回過頭去,見他只穿着一件白色跨欄背心站在那裏,手裏抱着個籃球。

我見到籃球兩眼冒光,心中那點不愉悅也被抛到腦後:“你在打球?”

韓奈點了點頭,朝我勾手指:“早聽說你會打球,過來,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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