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9-2
隔天中午,為小二餞別之後,秦方萦知會方清一聲,便捧著方氏的骨灰罈往秦家本宅走去。
因為甕罈裝在方形的木盒中,沿途倒沒引起誰注意,但秦方萦本就不在乎這些,直往秦老爺的書房前去。最後,別說通報,連門也不敲,直接推門而入。
門推開所造成的聲響,讓秦老爺迅速擡頭,看是哪個人這麽大膽。一瞧,竟是許久未見的長子。
「學過的禮貌丢去哪了!」秦老爺怒瞪秦方萦一眼,但很快就注意他手裏捧著別的東西,似乎有事才來,便問:「那什麽東西?」
秦方萦站在秦老爺的桌子前方,兩人的位置有高低落差,竟有種被大人審問的錯覺,他自嘲一笑。
「這是我娘的骨灰。」
秦老爺手裏的帳本松落,顫著身子起身,不敢置信自己所聽見的。
「你娘的……什麽?」
秦方萦又重複道:「我娘的骨灰,她前些日子過世了。」
「這、這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沒知會我一聲!」秦老爺沖到桌子前,欲揪住秦方萦的衣襟卻礙於他懷裏還有個骨灰罈,只好大聲怒道:「你竟然就這樣把你娘燒了!你這個孽子!」
被指著鼻子大罵但秦方萦不以為意,他甚至想,上輩子因為秦老爺對他失望透頂,兩人連面都沒見過幾次,更別說談話了。秦老爺總是忽視他這個兒子,連罵都懶得罵,秦方萦還是頭一次被罵「孽子」。
前世做足了蠢事都沒讨到這聲罵,現在因為燒了母親的遺體而挨罵,秦方萦心裏有些惆悵,更覺得好笑。
「等我趕回來時,娘已經躺了許多天,不趕緊處理後事,難道還要舉辦公祭拜個三天三夜嗎?」
「孽障!你說這些像話嘛!」秦老爺氣得火冒三丈,「你娘是我的妻子!當然要風光下葬!怎能如此草率就火化!」
「我娘是被你丢在後山,多年來不聞不問的『妻子』。」秦方萦冷冷地道,一句話就将秦老爺的怒火潑熄。
「要是我決定一輩子都不說,你到死前大概都不會知道,我娘早就死了。」秦方萦特別加重最後一句話,讓秦老爺啞口無言。
秦老爺和秦方萦相望,看著和妻子有著相似面貌,卻宛如陌生人一般的兒子。這麽多年,原來他的兒子這麽大了……這麽多年,沒想到他曾經深愛過的女人,竟然逝世了。
嘆了口氣,秦老爺眨了眨酸澀的雙眼,默默地坐回椅子上,他的姿态彷佛瞬間老了好幾歲,全然不像在外人眼中風光又威風、正值壯年的秦老板。
「你娘是怎麽……」秦老爺沈默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問。
秦方萦也找了張椅子坐下,懷裏依舊捧著方氏的骨灰。他這舉動似乎表示要和秦老爺好好進行深談。
「被人殺的。」秦方萦從沒想過隐瞞,實話實說。
秦老爺掩不住內心的驚駭,瞠目結舌,支支吾吾地問:「誰、誰如此大膽……不、不對,你娘性子好,怎麽可能與人結怨?」
「這些我不能說,請見諒。」
秦方萦自有考量,他認為在事情圓滿結束前,這種會引來殺身之禍的真相,愈少人知道愈好。他能告訴秦老爺母親的死訊和死因,卻沒辦法把背後的過程全部說出來。
「怎麽不能說!」秦老爺震怒拍桌,「你娘死得不明不白,不說怎麽替她讨回公道!」
「爹。」秦方萦忽然喊道。
久違的稱呼,兒子聲音裏隐含的沈重和傷痛,秦老爺感受到了。盯著秦方萦堅定的眼神,秦老爺就算和兒子再怎麽不熟悉,也明白這孩子比自己所想的還要理智、成熟。
他并不是在賭氣,而是真有不能說的原因。
秦老爺終於退讓一步,道:「……你說吧,我聽著。」
「爹,總有一天,我會将事情完整告訴您。」秦方萦先向秦老爺保證,讓他放心,又道:「現在不說,不為別的,只因我想保護僅剩的家人。」
秦方萦想守護的,一直都是他自小生長的秦家。盡管和父親的關系不理想,又有不相往來的姚氏母女存在,但為了不重蹈覆轍,秦方萦自重生以來,一心想的就是如何讓秦家逃過一劫。
大概是為秦方萦的一番話感到欣慰,秦老爺的神情柔和許多。
平時嚴肅又易怒的性格讓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親近秦老爺,多年下來他也感到些許寂寞。而懂得察言觀色又會讨人歡心的姚氏,就是在秦老爺這種心情下才結識;相反地,對於聽話、只會傾聽卻不善主動關心的正妻,讓習慣将心事埋在心底的秦老爺感到不耐,加上突然患病、姚氏的鼓吹,就冷落了方氏。
其實,秦老爺最初會愛上方氏,就是因為她的溫柔和包容,能讓他疲憊的身心獲得抒解,就算為事操煩,至少每天能睡個好覺。而這麽多年下來,秦老爺甚至忽略了自己已經多久沒熟睡過。
「你娘……把你教得很好。」秦老爺感慨地說。
「娘很盡責,就算傷心難過,她也不曾疏忽我。」秦方萦低頭淺笑,手掌輕撫著腿上的木盒,「清姨說,娘在死前,嘴裏一直喚著您的名字。」
秦老爺一聽,悲痛的流下淚水,眼淚縱橫。
「爹,今天我會來,除了告知您娘的死訊外,還有重要的事要問您。」
秦老爺沈痛的深呼口氣,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努力平複情緒,點頭。
「有事就問吧,只要我知道,就會告訴你。」
秦方萦見父親神色穩定,才開口問:「娘當年的嫁妝裏,原有兩本武學相關的書籍,一本娘留著,另一本劍法,聽說交給您送人了。」
「嗯……确有此事。」秦老爺沈思一會兒,長年做生意,記憶力挺好的他很快就憶起這件事,道:「說到這事,你娘始終認為我不曉得她會武功,還一直隐瞞著呢。」
秦方萦很驚訝,問:「這事爹知道?」
那母親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多年?若繼續修練心法,說不定武功早就到達上乘境界,說不定不會死在逄淵的掌下——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其實你外祖父方雍曾來找過我,你娘瞞著的事,我都知道。」
當年在女兒出嫁前,方雍曾找過秦老爺,将他狠揍一頓後哭著說:『你讓我有女兒卻無法相認,這是你欠我的!一定要好好對待我女兒!』
秦老爺那時答應了,但最終還是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這輩子,我虧欠的人太多,但最虧欠的,就是你娘和你外祖父。」
秦老爺顯然陷入自己的回憶裏難以自拔,沈默許久,才彷佛驚醒般望向秦方萦,道:「你……方才想問什麽?」
「我想問那本劍法,爹究竟送給誰了?」
秦老爺恍然大悟,「誰說我送人了!你娘表面上說不要,但畢竟是她父親給的,內心怎麽舍得!我把東西放在——」
秦方萦見秦老爺起身離開書房,只好跟上去。
秦老爺回到他的卧室,而秦方萦對這個房間沒什麽印象,好奇的張望,想著到底是哪裏能藏東西,前世竟然讓逄淵找了那麽多年。
秦老爺和方氏原是夫妻同房,後來分房,就算姚氏嫁了進來,也沒讓她進房過,這些年來秦老爺都是一個人入睡。
房裏還保留了以前方氏所使用的擺設,最明顯的就是床邊的梳妝臺。臺面上沒擺任何東西,牆上則挂著一個半身大的銅鏡。
銅鏡乍看之下是鑲在牆上,但秦老爺上前,一個巧勁,輕易地将銅鏡取下,而鏡子後頭竟然隐藏著一個約手掌寬的洞口,不深,也沒擺什麽東西,只放了一本秦方萦正在找的劍法本子。
「這洞……娘不曉得?」
「沒說過,怕她多想。」秦老爺把本子抽出來丢給秦方萦,看也沒看一眼。
秦方萦拿著輕而易舉就得到的劍法,而裏頭就藏著逄淵苦尋的地圖,覺得萬分沈重。這個東西,曾經背負了秦家上下百條人命。
有些事情的發展就像是天注定的,差之毫厘,失之千裏,不同的決定或許會讓今日的悲劇發生轉折,雖然他的重生終究無法挽回部分遺憾,但了解了前世所不知的過往後,他才發覺有許多事早已種下了因,只是至今才結成果。
「既然你現在不打算說,我也就不問你讨這本子要做什麽。」秦老爺拍拍兒子的肩頭,道:「凡事留意,小心為上,千萬別莽撞行事!」
「我明白。」秦方萦笑著接納父親的提醒。
接著,他在秦老爺驚愕的目光中,将手裏捧著盒子交給秦老爺,說:「娘的歸屬始終只有一個。」
秦老爺接過木盒,苦笑道:「……謝謝,給我這個機會。」
沒想到兒子還願意給他一個彌補妻子的機會。
秦老爺再次紅了眼眶,若秦方萦責怪他一輩子,也是情有可原。
「爹,您後悔過嗎?」
明白兒子問的是什麽,秦老爺誠實的搖了搖頭。
「與其說是後悔,不如說是感到愧疚。」秦老爺相當坦然,道:「可能我真的做錯了,但我不後悔,因為那些錯誤都是我順著心意所做的決定。」
既然下了決定,就該承擔後續的風險。商人做生意豈能保證穩賺不賠,更別說人的一生。
但做生意能将賠的錢賺回來,而死去的人卻無法再醒來。
這點道理,秦老爺還是懂的。
「若有下輩子,虧欠他們的我一定會還清。」
在父子倆分開前,秦方萦道:「爹,債不一定得等到下輩子還。替清姨找個職務吧,代我和娘好好照顧她。」
得到秦老爺的首肯,秦方萦才放心離去。
兩天後,在秦方萦和方清的陪同下,秦老爺親手将方氏的骨灰下葬,就在秦家的墓園裏。方氏的逝世,就如她生前的性格一樣低調,不張揚。
秦老爺摸著墓碑上頭刻著的「愛妻」二字,喃喃地道:「對不起……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