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琮玉說得對,樂淵不能眼睜睜看着她進霓月,就因為她是陸岱川的女兒,而陸岱川是樂淵在邊防當兵時的營長。
那時陸岱川和幾名戰友在一場禦外行動中不幸犧牲,樂淵運氣好,只是重傷,被送到甘西休養,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邱文博,從此退出前線,淪為了一條咬人的狗。
樂淵滿足于現在寡淡的生活,卻還是會記得,如果不是陸岱川改變指令,讓他晚幾分鐘跟他們彙合,那犧牲名單裏就會多一個他。
所以,他不能眼睜睜看着陸岱川的女兒下海。
樂淵不管這狗毛丫頭為什麽來到這裏,他把她從霓月帶出來是看在陸岱川的面子上,但面子不總值錢,自然不會給她當爹:“明天送你回北京。”
琮玉不:“我媽也死了,沒人管我了。”
樂淵這兩天打聽了她的情況,戳穿了她的滿嘴瞎話:“沈經賦的入室弟子沒人管?”
琮玉仰着下巴,造她師父的謠:“他都七十歲了能教我什麽?現在家裏是他那個二十多歲的小媳婦掌家,她巴不得我死呢!”
“幹我屁事。”
琮玉定睛看了他一會兒,低下了頭,自嘲一樣:“是啊,跟你有什麽關系,我不過是你以前戰友的女兒,你跟戰友共過事,有感情,又不是跟我有感情,憑什麽管我死活,我在北京受不受虐待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就應該和我那該死的爹一樣,被炸成肉渣才合适呢。”
樂淵懶得再跟這會演戲的小騙子廢話,迎着西南風大步走向車前,打開車門,回身拎着她的後脖領子,把她塞進車裏,然後上車,扭頭對她說:“把你身份證給我。”
琮玉說:“你拿那個就是。”
“我要真的。”
“那就是。”
“你十八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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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
樂淵這句話的聲音有點大,吓了琮玉一跳,琮玉磨了磨牙,哼唧了句:“兇什麽。”
“不管你願不願意,明天買票回北京。”樂淵下最後通牒。
琮玉沒說話,雙腳踩到他後座上,抱住膝蓋,看向了窗外。
樂淵發動車子,把她帶回了家。
很快,琮玉站在樂淵家門口,看着他拿鑰匙開門,看着他進門,又看着他的狗新奇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怕狗,走進門,站在玄關那塊髒地毯上。
樂淵把車鑰匙往茶幾上一扔,拿上毛巾去洗澡了。
客廳只剩下琮玉和一條狗。
琮玉給狗拍了張照片,拿到網上搜了一下,是一條馬犬,網上說這種狗很聰明,是軍隊用犬時會考慮的品種。
她蹲下來,沖它伸了下手。
爆破并不靠近,始終坐在她對面,平靜的看着她。
她瞎問:“你叫什麽?”
她沒指望這狗能告訴她,沒想到它真的走到她跟前,歪了歪脖子。她以為它要宣示主權呢,還往後退了一步,看它頻頻歪頭,後知後覺地看向它的脖子,項圈上赫然刻着‘爆破’兩個字。
她吃了一驚,這麽聰明的狗?
她略帶懷疑地問:“爆破?”
爆破仰頭叫了一聲。
琮玉一下子對它好感大增,又伸過手去:“握手。”
爆破遲疑了一下,但不像是聽不懂,更像是懷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它也沒想到,還有人發布這麽小兒科的指令。
琮玉看着爆破搭在她手心的爪子,來勁了:“轉圈兒會嗎?”
爆破轉了一圈,意思了一下。
琮玉剛想讓它打個滾兒,樂淵洗完澡出來了,沒搭理琮玉,但把爆破叫走了:“回去睡覺。”
爆破就不跟琮玉玩兒了,走回了它的狗窩。
樂淵要去一趟十方,就從卧室拿了條毛毯出來,扔在琮玉身上:“你在沙發上睡。”
琮玉從毛毯裏把腦袋露出來:“我想睡床。”
樂淵沒理她,擦完頭發,換了身衣服,拿上車鑰匙出了門。
門從外被關上,琮玉站起來,把毛毯扔在沙發,走到窗邊,看着樂淵的車開離她的視線,然後回身,環顧起他的房子。
兩室一廳,空得可憐,客廳除了沙發和一張茶幾,就只有一個書架,電視都沒有。
卧室她沒去,她也得出去一趟,把她存在商場的包拿回來。
樂淵到浪漫十方時,邱文博正在發火,用戴滿了金戒指的手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打在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臉上。男人深陷的眼窩淤紫醒目,顏色深得像血滲出了皮膚。
邱文博打累了,捏住他的臉,問他:“我讓你找人去,你昧了那筆錢,自己去了,去了就算了,還被人看見、拍到了,現在有人拿着你的照片來找我要錢,八十萬,不給就要上法院,上法院我是不怕,但這通關系的錢,你讓我從哪兒弄回來?”
男人眼裏糊了一層白色黏稠的東西,張開嘴時,哈喇子和着血拉出條長絲,喉嚨深處發出燒開水似的聲音,而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字。
兩個月前,青木礦區塌了,活埋了二十幾個礦工,邱良生把事情交給邱文博擺平,邱文博拿錢解決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頭鐵的,他交給手底下人去處理,其中就有跟前這個瘦巴的男人,誰知道他成事不足,被人拍到了施暴的過程。
現在對方報了警,一張嘴就要八十萬,不給就拿着這照片去北京□□辦,要是礦區事故被上頭重視起來,不光邱家要倒黴,甘西和焰城這些當官的也跑不了。
公安局和焰城政府的人找了邱文博好幾趟,讓他把這顆刺頭拔了,別給雙方找麻煩,邱文博暫時沒轍,只能先拿這掉鏈子的男人撒氣。
樂淵在旁邊看着,聽着,邱文博那些侮辱的話,未必不是說給他的——他剛也惹得邱文博不痛快了。
邱文博折騰了男人半條命,叫人把他擡出去了,随後走到洗手池,背朝唐華路全景,面朝着樂淵,洗了洗手。
過了三幾分鐘,邱文博擦了擦手,坐到沙發,擡頭看向樂淵。
又過了三幾分鐘,邱文博說:“處理好了家務事才能把活兒幹好了。”
“是。”
邱文博靠在沙發,後腦勺枕在幫上:“以後別讓我再聽見有人拿你當擔保借水錢。”
“是。”
“你在女人的事上一向有準兒,這回也給我把弦勒緊了。”邱文博抽了口煙,說:“聽說檢察院下來人了,不知道是查礦區的事還是那件事,你去打聽一下,想想怎麽對付。”
“好。”
邱文博抽完煙,又說:“你想要什麽女人都可以,咱們這幾個店,這趟街,加上西邊那趟,随便你挑,但必須得是來路清楚的。”
“知道。”
邱文博站了起來,走到樂淵跟前,語氣柔和了些:“當年老朱還不上錢,把修理廠和你一起抵給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看你這麽能耐,後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樂淵沒看他,眼神微微向下,靜靜聽着。
邱文博又走近一步,個頭只到樂淵肩膀,但氣勢逼人:“這六年你給我料理了不少事,是個争氣的。我這個人你也知道,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拿我當大哥,我就保你在焰城一呼百應。”
他說完笑了:“當然了,咱們兄弟的感情已經不用再驗證了,我肯定是你親大哥,不然你不這麽賣命,我也不敢把這麽些個買賣交給你。”
“是。”
“那十萬不用歸上了,就當給那女孩兒的零花。”邱文博走回到沙發區,拿起一個黑色的包,扔給樂淵:“既然是親兄弟,就不會讓你受了委屈。”
樂淵接住包。
“你去吧。”
樂淵拎着包離開後,邱文博雙手扶住了椅背,想起跟樂淵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候樂淵出了意外,到他表叔老朱家休養,老朱這人嗜賭成性,輸完了家當開始賣老婆孩子,然後就是這個表侄。
邱文博看中樂淵的本事,找人打聽清楚了他的底細,就一普通家庭,父母早逝,正适合當亡命徒,于是就踏實用到了現在。
他不懷疑樂淵的忠心,主要現在中央針對西北的政策越來越多,形勢緊張,他怕樂淵被人盯上。
樂淵要是成了突破口,那就是抽走了邱文博這座城堡的頂梁柱。
只要樂淵永遠跟他一條心,別說一個他也看上的女人,就算是別人家的老婆他也能給樂淵搶來。
樂淵上了車,把包扔在副駕駛,打開車窗點了根煙。
多事之秋到了,明天必須把那狗毛丫頭送走。
琮玉取了包,又去了趟唐華路,坐在霓月斜對面的大骨棒燒烤,要了盤毛豆,一邊吃一邊看向街角茶樓,二樓的窗戶正開着,門把手上挂着一串藏式風鈴。
美琪燙染又關門了,他們家門上也有個這樣的風鈴。
被老金賣給奪吉才讓之前,琮玉就已經在這裏打聽清楚了美琪燙染、茶樓、霓月之間的關系,早就知道美琪燙染的老板娘是老金的姘頭,最近在跟霓月搶生意。
但沒想到老金會把她賣了,不過結果是一樣的,胳膊擰不過大腿,老金姘頭手下那些姑娘一定會被霓月收編,只要她在老金手裏,就一定會跟樂淵狹路相逢,所以她氣定神閑地在洗浴中心待了好幾天,等樂淵帶人找過去。
就是樂淵鐵了心把她送走有點不好辦,她得再想個辦法讓他改變主意。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她必須得知道她那傻帽似的爹是怎麽死的。
她正想着,樂淵坐在了她那張小圓桌對面。
他沒說話,拿起桌上的啤酒,攥着瓶身,照着桌沿用力一磕,啪的一聲,瓶蓋飛了,彈到了路邊,轉了幾圈,掉進了下水口。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
琮玉自他坐下就一直皺眉看着他,這會兒問:“你往我身上安追蹤器了?”
“家門口有監控。”
“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霓月門口也有。”
“……”琮玉沒胃口了,拿張紙巾擦了擦手。
“買票沒有?”
“沒有。”
“那走高速。”
“我會被沈經賦的小媳婦兒虐待的!”琮玉又騙人。
樂淵沒搭茬:“趕緊吃,吃完回去睡覺,早起早走。”
琮玉看出來了,樂淵只會管她在這裏的死活,不會管她在北京的死活,那她更不能走了,攥住樂淵袖口:“能不能不送我回去……”
“你無非想知道你爸是怎麽死的,就是新聞說得那樣,禦外時犧牲了。”
琮玉知道這不是真相,樂淵不說,她也不打算再問,她可以自己弄清楚:“我只是想在我爸守護的地方重新開始。”
“你在北京也能重新開始。”
琮玉看他油鹽不進,收回手來,低頭看向她吃剩的毛豆皮,悶不發聲。
好半天,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重新擡起頭來:“邱文博知道你以前叫陳既嗎?知道你是阽域邊防營的嗎?”
樂淵放下了酒杯。
琮玉通過他這個舉動知道了答案,笑了:“他不知道,這裏的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樂淵被頭發擋住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琮玉猴精猴精的:“你要把我送回去也行,那就等着你以前當兵的光榮事跡在焰城流傳吧。”
樂淵看向她:“威脅我呢?”
琮玉覺得她已經抓到樂淵的把柄了,手托着下巴,眉眼含着笑:“我怎麽敢威脅你呢樂哥,我只是知道你叫什麽而已,他們不會都不知道吧?那他們好可憐啊,真想告訴他們呢。”
黃昏色的路燈被高懸在電線杆子上,風馬旗被吹得簌簌作響,歪着身子坐在西南風裏的北京姑娘唇紅齒白,跋扈張揚。
樂淵久久沒言語,好一個狗毛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