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琮玉挪到窗臺,中午的陽光刺眼一些,但因為心裏被塞得滿當,也就原諒了它對遠道而來的她的不溫柔。

服務員上了菜,還有酒。

她最近喝多了,覺得這東西不賴,就又倒了一小杯,一口幹掉一半。

雲被風吹散了,又聚了,這麽大朵的雲,她好久沒見過了。

陳既和監察委員會主任、明月日報的記者就在隔壁。

也許他們聊得是反腐倡廉,說梁之勢利用職務之便謀取利益,收受賄賂,充當邱姓哥倆這黑惡勢力的保護傘。

也許陳既遞給了周惜罇良生集團旗下良生礦産公司違法犯罪的證據。

也許。

其實都是跟琮玉無關的事,她只想知道陸岱川是怎麽死的,以及阿庫勒雪山上的一切。

但很奇怪,不是猜測,而是親自确認陳既手裏是一張好人牌,那種感覺,她說不上來。

她知道軍人站在眼前就會令人熱淚盈眶,記得小時候,她媽看閱兵,從頭哭到尾。

她一度以為是因為她媽軍嫂的身份,難免激動,長大後看其他人也這樣,她才知道人民對人民子弟兵是有深厚感情的。

他們以前不會說,現在有人替他們說,他們知道了,和平不是因為生在最好的年代,是因為生在中國。

中國有人在前方,在擋風擋雨擋槍。

比如陸岱川。

比如陳既。

比如千千萬的軍裝和軍裝下的鋼鐵之軀。

想到這裏,她沒來由地笑,思緒飄遠了。

家裏有當兵的犧牲了,再遇到這樣的事,總是會想太多,總是看不得這樣的天氣,因為再好的雲,他也見不到了。

她并不傷感,只是油然而生一種複雜、解釋不了的情緒。

她還太小,不理解這種情緒産生的誘因,也許要再過幾年,再經歷一些事,再讀一些書,再回頭看,可能月朗星稀,可能天地澄明。

她又笑了一下,如果待在陳既身邊可以不用長大,那也不用懂了。

陳既讓她想做一個被保護起來的小女孩。

如果可以,

她希望永遠不會理解犧牲的意義,永遠沒有想要舍己為人的時候。

她端着酒杯,從窗臺回到椅子上,翻開手機,切換以前的微信,想翻開與媽媽的聊天記錄,卻一眼看到張婧一的威脅:“你用PS的照片敲詐是違法的,我可以不起訴,但你得承認錯誤,知道嗎?”

琮玉沒回,半年過去了,終于琢磨出反擊策略了?

陳既強硬的态度讓周惜罇和丁柏青啞口無言,三人不是上下級關系,是合作關系,理論上誰也管不上誰,但因為周惜罇在檢察院有職務,有權利,所以大多數時候,是他做決策,他也很少有失誤。

他是一位專業的、敬業的監察部門領導。

法不容情,規則也因人而異,他沒再問陳既有關琮玉的事。

陳既帶琮玉見周惜罇他們不是一時興起。早在被琮玉猜測身份,而他沒否認的時候,就料到了這一天。

是琮玉的表白暫緩了這個計劃。

他開始躲避她,還猶豫要不要送她上學。

直到戶外燒烤那天晚上,琮玉乘坐的車差點翻進溝裏,他認為這是躲避琮玉、逃避問題才釀成的結果。

終于,他還是放下了那些原則、道理,跟琮玉和解了。

他想等事情都結束,帶她去阿庫勒雪山頂峰,讓她親自踏入她父親奉獻生命的地方。

既然下定決心,就要讓同伴們知道,這是對他們的尊重,也是對琮玉的尊重。

包廂裏寂靜過後,陳既繼續說正事:“羌白礦區發生的事時隔太久,已經沒法驗證了,很難作為證據去指控良生集團。”

周惜罇翻了翻圖文并茂的材料:“那時候是無證非法開采。”

“嗯,那時候是跟龍門省國土資源廳欺上瞞下。當時嘉雲市的一位政協委員上訪舉報過,中央也成立了環境保護督察組,到這邊視察過。但他們早就得到了信兒,臨時準備文件,清理礦區廢料,硬是把突擊檢查抗過了。”

丁柏青說:“青木礦區死人這件事,邱良生可是讓中心新聞發布了他們手續齊全的文章。羌白礦區時期可能無證開采,但青木礦區應該已經通過各種關系拿到了開采資格。”

周惜罇也知道現在事情很難辦:“青木礦區現在一邊開采,一邊修複,很謹慎,而且讓停止就停止,讓整頓就整頓,找不到嚴重的違法行為,相關部門的審批也沒違規,我寫的調查申請都被駁回了。”

丁柏青點頭:“我也需要明确的證據,有明确的證據,我才可以寫文章,發出來。”

周惜罇看向陳既:“還是我上次在電話裏跟你說的,可能很難,但還是要再挖挖……”

陳既也在想。

周惜罇站起來,走到陳既跟前:“只要找到證據,我們就能啓動程序調查了。”

丁柏青也說:“這條又臭又硬的地頭蛇就能被鏟掉了。”

陳既只是平靜地說:“是嗎?”

邱良生和邱文博,這兩人,在掃黑除惡專項行動開啓之前就開始事事留後手,兩條腿走路,多少人舉報,多少人狀告,他們依然活得□□,能被鏟掉?

上次良生集團拿到焰城土地開發權、敲詐投資公司的事,最後全嫁禍給了假軍官,他們反而成了受害者。

雖然那時候陳既他們也沒抱更多期望,只是想破壞掉這場詐騙。

但也因為,根本動不了他們。

即便有朝一日對良生集團啓動調查,也是一場長時間的拉鋸戰,他們背後的律師團隊不是吃幹飯的,他們的犯罪行為都是在法律允許的情況下進行的。

何況他們還有那麽多人在各個機關部門。

周惜罇坐在桌沿,叫丁柏青把陳既要的調查給他:“這你要的東西。我還得回北京,會還沒開完。”

丁柏青把一份材料推給陳既。

手機聯系太容易被監聽,邱良生手這麽長,到有關部門查一些通話記錄,不難,所以像這種具體的事,他們都是見面聊。

周惜罇前幾天去北京很多人都知道,但不知道他中間回來了,也就不知道他來了青木。

丁柏青現在也是在躲避階段,江北已經注意到他了,他暫時不能露面了。

他調查翁村是因為陳既這邊沒進展,他等不及,想根據之前的線索,從邱文博販毒的過往找到突破口,沒想到屁股沒擦幹淨,被江北發現了。

也是江北這人沒那麽草包。

還好陳既反應很快,他也早早認識到錯誤,積極配合,這件事才過去了。

事聊完了,周惜罇跟丁柏青先後離開了餐廳,各乘不同交通工具回去了。

陳既最後一個走,去了隔壁的包廂。

琮玉正在切羊排。

陳既沒叫她。

琮玉扭頭看到他,嘴也沒擦,把自己盤子遞給他:“給。”

陳既接過來,又放到她面前,坐下來,沒說話。

琮玉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嚼兩口,使勁咽下去。

陳既皺眉:“沒人跟你搶。”

琮玉急着咽是要說話:“你現在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你先問。”

已經下午兩點多了,太陽光很足,□□文化濃郁的設計和光産生妙極的化學反應,很适合宣誓、承諾這樣嚴肅的事。

琮玉擦了擦手,面對陳既,看着他的眼睛:“我……”

只說了一個字,她又覺得不安全,站起來:“我們換個地方。”

“事兒多。”

琮玉拉着他出了門,上了車,系上安全帶,扭頭看他:“我看地圖了,南邊走兩公裏有一個湖,我們去那個湖吧。”

“不是來陪你玩兒的。”

“哦。”琮玉扭頭看向窗外。

安靜了半分鐘,陳既導航了湖的位置。

琮玉斜着眼睛看了眼目的地,抿抿嘴,眼睛在笑。

她拿出手機,用身子擋着,給陳既發消息。

陳既上車後手機自動連藍牙,他點開微信,中控臺已經給他念出了聲:“你怎麽總依着我?喜歡我啊?”

陳既皺起眉。

琮玉也沒想到直接念出來了,趕緊把手機收起來,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中控臺的搗亂讓琮玉和陳既再沒說話。

湖在縣邊上,面積不大,陳既到砂石灘上停了車。

琮玉下了車,對着風口感受風的力量。

陳既也下了車,靠在保險蓋上,點了根煙。風讓煙燃得更快,那一點猩紅色在他嘴邊明滅,細手指到小臂的線條被風嚴格的勾勒。

琮玉扭頭看向他,盯了一會兒,笑了,又扭過頭,背朝着他:“你還是中隊長嗎?”

“不是。”

“你現在有其他身份嗎?”

“有。”

“能說嗎?”

“不能。”

“是不是很危險?”

陳既沒答這一句。

琮玉沒等到回答,細小、短暫地攏了下眉心:“你還是好人嗎?”

陳既的煙抽完了。

琮玉扭過頭,隔着五米遠,看着他,又問了一遍:“你還是嗎?”

“你這問題沒意義。”

“我想知道。”

陳既停頓了。

琮玉屏息凝神,她知道陳既會答。

約莫兩分鐘。

“你覺得我是什麽,”

琮玉心跳很快。

“我就是。”

琮玉的心跳比風聲還洶湧,明知道答案,但得到肯定,心中巨石還是緩放下來。

真好啊。

真好。

她大口地呼吸,随即笑了。

她笑着對他說:“你知道,其實我不在意,但我希望你有一個好結局。”

陳既無波無瀾的神情迸開一道狹長、深不見底的縫。

琮玉笑得好看:“雖然好人也不一定有好結局,但身邊人都告訴過我,不會有人一直倒黴的,我過去運氣那麽差,就是在積攢許願機會。”

風那麽大,腦後沒被小紅帽照顧到的頭發被吹得飛起,被照顧到的齊劉海乖順的挨着額頭。

她聲音如常,卻輕松穿透了風。

“我會好好許,你一定能有一個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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