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返回青木時已經晚上九點,陳既抱着琮玉沖進縣醫院急診。

值班醫生看到被血糊住看不出性別的傷者,不自覺聳眉,放下手頭所有事,快步把他們引到靠柱子的床位,一邊檢查,一邊詢問。

陳既在旁,無有不答。

隔壁床位是常蔓,小妃和老秦站在一側,協助醫生處理她的傷口。

棉球。

碘酊。

繃帶。

醫生動作不輕,陳既看着看着想上手,仿佛可以替琮玉感到疼痛。

但他知道,醫生手下有輕重,琮玉也能承受,不能承受的只是他那些心疼。

方柱上挂着一個圓表,秒針無聲刮開表盤的灰塵。

塵太厚,其實很難刮淨,但還好,它也轉得夠久,無休無止的,所以表盤很幹淨。

這樣一圈一圈,慢慢地,琮玉的臉也幹淨了,一枚枚口子也被修上了補丁。

醫生說,琮玉外傷不嚴重,內傷要看X光片結果,随手開了單子,讓他們去拍片。

拿到結果已經是半夜了,意料之中的,肋骨骨折,輕微腦震蕩。

常蔓也是。

琮玉比常蔓傷重一些,重在比她多了七七八八刀棍傷,但由于琮玉身體素質比較好,所以兩人的恢複周期一樣。

所有人都踏實下來。

除了陳既。

他辦理好住院手續,亂七八糟的費用繳完,看着琮玉挂上水,随手拎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

老何困得不行,但小妃和老秦在照顧常蔓,陪她說話兒,陳既在看着琮玉,他也不好意思回去。

後半夜來得很快,看起來一直精神抖擻的小妃也撐不住了,跟老秦說輪流看護,躺在隔斷簾外的折疊彈簧床。

老秦從外頭買了幾瓶水回來,掀開琮玉病床的簾子,遞給陳既一瓶,月光和燈光只照得他皮膚青白,照不出他跟他們那樣疲憊的眼睛。

恍如鐵人。

他不敢跟陳既說話,本來也不熟,他還對琮玉有過非分之想,不知道陳既心裏怎麽想他的,幹脆裝死。

陳既看起來如常,其實不然。

他總有慌的時候,只是他理智的時候更多,又會掩藏,所以別人以為他沒長心。

有時候裝久了,他自己也會覺得,他沒長心。

他想抽煙,但沒等手摸煙盒就放棄了,抽煙要出去,他不想琮玉醒來看不到他。

他甚至連水都不喝了,減少上衛生間的次數。

琮玉吊的水有安眠功效,她一晚上都沒醒,醒來天已經亮了。

陳既立即起身,俯身詢問:“哪裏不舒服?”

琮玉看到他就笑了,睜眼就是陳既,可真是幸福呀!

陳既看她憨憨的,還傻笑,就是不說話,直接伸手摸了她的額頭。

他也不知道摸額頭幹什麽,但好像昏睡醒來,就應該摸一下額頭,看燙不燙,哪怕他知道琮玉就沒發燒。

琮玉想伸手抓住他手腕,但胸部太疼了,動了一下,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陳既下意識伸手,忽然覺得不合适,沒有片刻猶豫,起身叫護士。

護士進來,輕輕摸着琮玉肋骨位置,問了些“這裏疼不疼”“這裏呢”的問題,囑咐陳既一些注意事項。

護士離開後,老秦也離開了,小妃醒來,揉揉眼,先叫了陳既一聲:“我幫你看着,你先去上個廁所吧。”

陳既沒說話,出了病房。

琮玉捕捉到這個信息,他一晚上沒上廁所嗎……

小妃腦袋探進隔斷簾,沖琮玉豎起大拇指,口型說了一句:“說他不喜歡你,打死我都不信。”

陳既從衛生間出來,走到樓梯間,點了根煙。

怕琮玉不喜歡煙味,他想買護士臺上放着的芒果糖。

護士聽到他的請求,挑了下眉,開玩笑說:“加個微信吧?”

要知道陳既真煩透了這種事,卻還是同意了:“好。”

護士笑了下:“開玩笑的帥哥,拿走吧,反正也是病人家屬分給我們的。”

陳既拿了一塊:“謝謝。”

他一走,護士縮了下肩膀,跟護士臺裏另一個護士相互看了一眼,笑了起來:“好像離近了更帥。”

“吃你的玉米吧,一看帥哥就來勁。”

陳既回到病房,掀開醫用隔斷簾。

琮玉看着他低了下頭,确實得低頭,他個太高了。

她覺得他有些累,因為有時候睜眼會睜成三眼皮,這是缺覺表現,但他可能是裝成習慣了,除了這個小破綻,幾乎找不到他疲憊的痕跡。

他問她:“餓不餓?”

她搖頭,又點點頭。

陳既不問了,點了外賣。

琮玉歪了下頭,皺起眉。

陳既也皺眉:“哪兒疼?”

琮玉不說,閉着眼,眉頭越收越緊。

陳既靠過去:“還是胸口?”

琮玉只張嘴,不出聲。

“不要裝蒜。”陳既說。

琮玉就不出聲,那架勢仿佛在說:反正我疼,你有本事別靠過來。

陳既明知道她在裝蒜,還是靠過去。

琮玉果然親了他耳朵一下,一小下,貼了貼那種,然後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腦袋歪向窗外,但嘴角微微翹起,顯得那麽得意。

她早想這麽幹了,受傷也該有特權。

病房的隔斷簾設計真是深入人心呀。

陳既沒兇她,也沒躲,卻也沒別的反應,很平靜。

如果換一個地方,少女熱唇或許會令人心猿意馬,但在醫院,病床上,她渾身傷,他無法生成一絲雜念。

琮玉悄悄看他,見他平淡,狂烈的心跳和微翹的嘴角也平複下來。

她還記得昨天陳既心疼她的樣,她不信她在他心上撕開的那道口子又愈合了,但目前看來是這樣的。

他又不認了。

狗吧?

琮玉不再跟陳既說話,粥到了她也不吃。

一直到中午,陳既接到電話,要出去,小妃在他拜托之前就舉起手,說她一定看好了琮玉。他又扭頭囑咐琮玉,讓她有事打給他,安排好才離開。

琮玉煩得用被子蒙住腦袋。

動作太大了,胸口又疼,她吸一口涼氣,不敢動了。

想到昨天挨的一頓毒打,煩勁兒散了些。

能活着回來,還煩什麽?

這會兒常蔓也醒了,小妃給常蔓倒了水,随後坐到椅子上,很奇怪:“沒理由啊,陳既昨天可不是這樣,急瘋了都。”

常蔓喝完水,看了琮玉一眼,琮玉的狀态讓她猜到了她們在聊什麽話題。

“我是他戰友女兒,而且沒成年,換個別人不管這些個,但他是陳既,他有病。”琮玉什麽都知道,只是人都不喜歡死心,總要一遍一遍确認,再一遍一遍不好受。

陳既就是太是個人了,他但凡禽獸一點……

但也許他走進人群,她就不愛了。

跟別人都一樣有什麽可愛?愛的不就是他不一樣嗎?

小妃理解了。

常蔓扶着床頭,坐起來,問小妃:“我傷得嚴重嗎?”

小妃放下水杯:“你們覺得呢?挨一群小王八蛋毒打,不嚴重就奇怪了。”

“我怎麽覺得沒那麽疼?”

“吊水了啊,有止疼作用吧。”

“這樣。”

這時,常蔓手機響了,邱文博的來電,她示意兩人不要出聲,随後接通,抽抽搭搭:“叔叔……”

小妃沒見過常蔓的變臉,覺得有點尴尬。

琮玉早看過了,沒什麽反應。

不知道那頭說了什麽,常蔓哭得更歡了:“可是我想為你分擔……”

很久,常蔓對着電話說:“阿蔓知道了。”

電話挂斷,她的眼淚立刻止住,演都不演一下,輕輕抹了下臉,把手機放在一旁:“輸兩天液要回甘西了。”

“邱總讓你回去?”小妃問。

“已經叫人過來接了。”

共過患難,常蔓敷衍邱文博這件事就不瞞着小妃和琮玉了,反正大家都不傻,一個年輕女孩跟一個除了錢要哪沒哪的男人在一起,可能是因為愛情,但前提是真的得到了愛。

然而邱文博對常蔓就是在養一只漂亮、乖巧的寵物。

他沒愛,常蔓怎麽會愛。

小妃不說話了。

琮玉不感興趣,就沒想過問。

陳既拿着琮玉和常蔓拍的片子、檢查報告、病歷本送了檢,随後前往派出所。

他得去錄筆錄。

哈次湖上把那群小混混打得沒有行動能力後,陳既留下了兩名救援人員,還有那一位牧民,看着他們,等警方趕到。

琮玉和常蔓受傷嚴重,不能等,他就自作主張讓老何開着小混混們那輛皮卡,載着常蔓他們。他自己帶琮玉跟向導一輛車。

他們剛從湖上回到路上,警方救援就到了,他下車跟他們聊了兩句,給他們指了路。

現在琮玉的情況已經穩定,他也就可以騰出手來協助警方處理那幾個人渣了。

快到派出所時,邱文博打來電話,他接通。

邱文博沒問常蔓的狀況:“我叫人去接她了,這麽大一個破綻在外邊,對我很不利。”

“好。”

“那邊事不解決完了嘛,幹得不錯,別的回來再說。”

“暫時回不去。”

“那個小姑娘?”

“嗯。”

“讓她跟常蔓一起回來。”

邱文博這麽說,陳既也不好再說留下的話了,只是這樣,他想利用青木礦區的違規斷邱家兄弟一臂的計劃要泡湯了。

本來沒這計劃,是常蔓的介入讓他和周惜罇忽生一計,決定在礦區找找機會。

他早跟常蔓溝通好,由她進入項目部,以學習經驗的借口找到青木礦區開采文件造假的證據,或者是跟有關領導暗通款曲的證據,交給周惜罇,由他向上級申請調查令。

沒想到會出現常蔓當街被擄的情況。

這麽一來,計劃全崩盤。

他要是回去了,基本算是白來一趟。

派出所門口,陳既沒着急下車,點了一根煙,平靜地抽完,接着又點了一根。

一根接一根。

好幾根下去,那點煩悶仍無法去除。

煩悶的幾點中,除了任務不能完成,最讓他內心晃蕩的就是送琮玉回去的事。

這次無論她願不願意,他死都要把她送回去。

只是,這一送,她一定恨透了他,他們也不會再見面了吧?

這不可怕,他總在跟人見最後一面,總在送走一些人,可怕的是,他只要一想到就此別過,再也不見,就會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在做的事一文不值。

過去很多年,艱難險阻,他也不曾懷疑過自己的選擇,現在一個鬼機靈讓他動搖了。

可是,他不能留下她了。

他保護不好她。

他手搭在車窗,拇指和中指捏着煙,另一只手掐住眉心,看到琮玉消息到現在,他沒閉過眼,兩天兩宿,時間仿佛被拉長到幾十倍,分秒難熬。

下午,小妃去飯店買飯,病房裏只剩下琮玉和常蔓。

常蔓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叫琮玉:“我能抽煙嗎?”

“不能。”琮玉也平躺,也望着天花板。

常蔓吸吸鼻子:“邱文博也讓陳既回去。”

琮玉沒說話。

常蔓說:“但他不能回。”

琮玉扭頭看她。

常蔓不瞞她了:“青木礦區不能死了那麽多人還一點責任沒有,還要被報紙寫幾篇文章歌頌,還要繼續開采,破壞山體,破壞地貌。”

琮玉不自覺拄住床板,疼也撐起了身子,看着常蔓。

常蔓扭頭看她,沒解釋:“邱文博很謹慎,還多疑,邱良生跟他比,要加個更,他讓我回去,我必須回去。我黔驢技窮了,你要能想到辦法,就幫陳既留下來。”

琮玉一下明白那個困擾她的問題,常蔓為什麽裝成從小學舞的留在邱文博身邊。

常蔓和陳既在做差不多的事。

琮玉沒問常蔓為什麽告訴她,昨天并肩而立,彼此血液的溫度已經很說明問題,勝過千百句言語。

“我是蘇州人,以後到蘇州,我招待你。”常蔓說。

琮玉沒應,拉開右側的簾子,看向外頭飄落的雪,問了句:“蘇州冬天雪大嗎?”

“以前不大,我很多年沒回去了。”

“以後一起回吧。”

常蔓笑了:“嗯,等打完老虎,我帶你去我家住。”

琮玉把頭轉回來,看着常蔓,對視中,忽然都笑了,一笑胸口就疼,疼也要笑,一邊皺眉,一邊咧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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