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赫連筝一陣恍惚。
她自出生那刻起，就注定是滌天宗的未來接班人，三歲識字，五歲習劍，七歲開靈竅正式步入修途，每日打坐、誦經、吐納，百年如一日。
她天生就不愛玩樂，‘修行’二字上從來不需要人監督，尋常家小孩喜愛的蹴鞠、空竹、陶響球、木馬等，她一概不感興趣，每日藏書閣、練武場和居所三點一線。
沒想到，兩百多歲了，還有機會玩一把騎馬游戲。
“我馱着你，走。”石妖挺挺腰，往前膝行幾步。
那腰肢極為細軟，早春迎風款擺的嫩柳般易折，赫連筝始終收着力道，擔心壓垮了她，紮着馬步随她前行。
石妖不滿意。
不是所有修士都坐得起飛舟，外來商隊拉載貨物遇久安城外的沼澤毒瘴時，就會專門找妖盟租賃坐騎，李家村附近有個騾子精就常常接些散活來做，一個月工錢據說能買四只烤鴨。
所以給人騎這件事，對妖來說根本沒什麽好羞恥的。她的原身不太好看，不方便示人也不能載人，用人身又有什麽關系呢？
石妖自作聰明想，赫連筝不肯在外頭騎她，興許也是覺得她妖身難看，那麽用人身乘騎時，自當再努力些才是，免得到時候說她沒好好幹活，不給她飯吃。
黃定財說過，人都是最最最狡猾的！
石妖要求赫連筝把腿擡起，不用給她節省力氣，她就算是在地上爬，也比一般的騾子馬跑得快，只是場地有限，營造不出那種風馳電掣的感覺，有些遺憾。
赫連筝盤起雙腿，絕望閉上了眼睛。
不知現在把這石妖再送回久安城還來不來得及，她實在是無福消受啊。
石妖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屋內繞行三圈，每一步膝蓋與地面都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赫連筝浮空飄起，雙腿落地，遠離她，“好了。”
石妖爬起來，拍拍手掌，嘿嘿一笑，“我乖吧。”
赫連筝掩唇輕咳，“此事絕不可與外人說，為你好，也是為我好，切記。”
石妖曉得，那騾子精偷偷跟她講過，說他有一次接了個活，也是被人叫到家裏去，脫光了衣服在地上爬，還被鞭子打，據說這是某些人族的特殊癖好。
那騾子精還說，被人騎比拉貨輕松，賺得多，打得也不疼，還有點爽。只是那女人嫌他一頭騾子叫喚得實在難聽，此後就不再用他了。
跟騾子精打人的雇主相比，赫連筝已經很溫柔啦，還給她穿衣服呢。
“不說，絕不說！”石妖手指豎在唇上。
赫連筝只覺心力交瘁，揮揮袍袖，“去，去玩罷。”
石妖臨走，嘴唇照例貼着門縫，“明天，再騎哦。”
飛舟行駛了三天，這三天赫連筝都以暈船為由，婉拒了石妖，并與她約定，五日一騎，不必每天都來，磨坊裏的騾子也不是天天幹活。
石妖自然是高興的，不用每天幹活還都有飯吃，她的日子真是越過越好了。
至于結契，也不能逼得太狠，先騎上一陣日子再說吧。
“我會，更努力！”石妖向主人保證。
赫連筝：“也不用特別努力……稍微，稍微就好。”
這日晨間，石妖起床尋覓早飯時，發現飛舟下的風景有了變化。
近處有一座巨大的城池，比久安城大五六倍不止，随處可見高臺樓閣、池館水廊，街道人來人往，城外鄉鎮村落團團簇簇，更是數不勝數。
遠方一片巍峨的群山，山間雲蒸霧繞，霞光溢彩。
飛瀑如利劍将山脈從中而分，白水滔滔，奔湧不休，山腳下分成兩股支流，一個往左一個往右，穿過群山，抱城而過，田野中奔向遠方。
“這就是肆方城了，修界最大的城池。”靈雲為石妖介紹說。
她一指天邊群山，“那是同梧山，瀑布左邊是雲來峰，右邊是靈住峰，瀑布叫天水瀑，河也叫天水河。雲來峰是外門弟子的居所，靈住峰則是內門，你是少宗主的……額，靈寵，應當也是與她同住。”
“少宗主還有一只靈寵，是一只當康，叫肥肥，有它陪伴，就算少宗主平日雜務繁忙，你也不會太無聊的。”
什麽山什麽峰什麽水的，石妖一句也沒記住，她就記住一個，赫連筝還有別的靈寵！而且是一只當康。
當康是兆豐穰的瑞獸！跟普通妖靈和妖獸都不一樣，是翡翠和山石的區別！
還以為靈寵的身份已經穩了，沒想到啊沒想到，怪不得赫連筝不願意騎她，原是有當康可以騎。
“那我可得，見識見識。”石妖陰恻恻。
小石妖天真可愛，純潔無邪，靈雲摸摸她的腦袋，“你也不用跟它較勁啦，你們不一樣的。”
一個是少主的那什麽，一個是靈寵，能一樣麽？
“不過，你的真身到底是什麽呀，為什麽我怎麽都看不出來呢？”靈雲又好奇問。
石妖困惑，赫連筝不是早說過她是石頭嗎，為什麽靈雲會說看不出呢？
也許是她修為太低？
看不出才好呢，石妖“哼哼”兩聲：“才不告訴你！”
肆方城是修界第一大城，周圍載貨或載人的飛舟不計其數，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如飛鸾、飛毯、拉車的大鳥、長翅膀的木櫃子等，按照外觀大小，不同的高度有序飛行，有禦劍的修士維持秩序。
沒有道宗太極印标識的飛舟只能停靠在城外，赫連筝所乘的飛舟一路暢通無阻，徑直朝着同梧山飛去。
飛舟在山下一面白玉牌坊前停下，石妖随衆人下船，牌坊墩子前手掌細細撫摸，這地方她真是來對了。
連牌坊都是玉做的，這麽大一塊玉，夠鑲一百個真身了吧？
她正想找個什麽東西偷偷捶一塊下來，赫連筝負手行來，她立即假裝若無其事東看西看。
赫連筝哪知道她那顆石頭腦袋裏打的什麽鬼主意，只道：“初入宗門者，需過登天梯的考驗，所謂登天梯，就是從這裏……”
赫連筝一指前方望不到頭的青石階，“從這裏步行進山門，臺階共九百九十九級，六百六十六級遇幻境，幻境随心而生，是每一個入山學藝的弟子都必須經歷的。”
玄霄雙手抱劍站在一旁，不言不語。靈寵當然是不用過山門幻境考驗的，少主果然對這小妖存了別的心思。
“不過我會陪着你的，你不用害怕。”赫連筝對她非常有信心。
小石妖這樣純潔的心性，幻境必然不會太過複雜，經過了考驗，就等于是正式的外門弟子，将來只要不犯下大錯，就算是宗主也沒有随便趕人的權利。
赫連筝考慮得很周全，她不願收石妖做靈寵，總得給她一個合理的身份。
不就是爬臺階，石妖下巴一甩，“那走吧。”
赫連筝和玄霄對視一眼，旋即跟上，靈雲等弟子也想看看小石妖的幻境是什麽樣子，一同步行上山。
爬臺階考驗的是弟子的體力和毅力，幻境則考驗的是心性，兩者并稱登天梯，是入山門的第一道難關。
滌天宗每年開一次山門招收弟子，九百多級臺階只能篩掉兩成，幻境則會篩去起碼七成，通過幻境，還能堅持三百多級臺階抵達山門前的就是正式的外門弟子了。
進入外門後，每年的外宗門大比，表現優異或有特別專長的弟子會被收入內門，按五行劃分拜師學藝，才算真正步入修途。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石妖妖身強悍，區區九百級自然不在話下，如果不是礙着人多，變石頭滾上去，眨眼就能到。
她輕輕嘆了口氣，脫掉礙事的鞋子，撩起外袍掖進腰帶，轉轉腳腕，活動活動膝蓋，衆人視線還停留在她一雙雪白小腳上，“咻”一聲，風卷落葉，哪還有她的影子。
赫連筝最先反應過來，施術水遁，也不見了蹤影，玄霄、靈雲等弟子趕忙跟上。
在第六百六十六級臺階上，有一面等人高的橢圓大石，黑如墨，光如玉，名叫照心石。
照心石分子母兩塊，子石就是山門前這塊，母石則豎立在內門，同樣作考核之用。
石妖手掌細細撫摸着石身，覺得這塊大石頭比山下的白玉牌坊還是差點，黑不溜秋的，一點也不好看。
石頭跟石頭之間，存在一些微妙的感應，石妖聽見這塊黑石頭說話了，它說：你才醜。
石妖擡起胳膊就要給它一拳，身後一陣微風揚起鬓發，她回頭，赫連筝現身，只得暫時忍下這口惡氣。
妖怪就是比人占便宜，普通人“嘿咻嘿咻”半天才能爬上來，她片刻就到，真是氣人啊。
不過玄霄認為，這石妖未必能通過照心石的考驗，他已經在考慮考核失敗後如何安置這石妖了。
少主實在喜歡的話，肆方城裏買個宅子金屋藏嬌吧？
人都到齊，試煉可以開始，赫連筝雙手結出一面水色陰陽印，輕輕推入照心石中，平地忽地起了大霧，面前的山林、臺階皆被白霧所罩，幻境出現了。
“去吧，記住，要堅守本心，裏面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能被輕易迷惑。”赫連筝對石妖鄭重交待。
石妖點點頭，正要擡腳邁入幻境，赫連筝又叫住她，“穿上鞋子。”
她是石妖，一路行來，雙足纖塵不染，也不會被碎石硌傷，穿鞋和不穿鞋其實都一樣，不過人嘛，破規矩就是多。
石妖乖乖聽話穿上鞋子，整理好衣袍，進入幻境，照心石上立即顯現出幻境中的場景。
幻境随心而生，随心而變，最能表現一個人內心真實的欲望，石妖的幻境中，出現了一條繁華的長街，而這條街上，兩側商鋪，滿滿登登，全部都是烤鴨鋪子。
赫連筝：“……”
還真是，不出所料啊。
衆弟子不由低笑，這可真是個大難關，且看小石妖能不能禁住考驗了。
确實很難，石妖站在街道正中，每家烤鴨鋪子門前都站了一個店小二，這些店小二看見她跟狼看見兔子似立即蜂擁而至，又是拽胳膊，又是扯衣服，要把她拉到自家店裏去。
想要順利通過考驗，這時候擡腿直接把他們踢飛就好，可這如何使得，人家是好心的嘛！
石妖不言不動，任由這幫店小二為她抱打成團，最後被人麻袋似扛到了店裏的方桌邊坐下。
她進店後，滿街的店小二又都聚攏過來，站在門外眼巴巴望着她。
赫連筝心裏登時生出一絲不妙，就這麽輕易被俘獲了？連掙紮都不掙紮一下？
掌櫃的從櫃臺後面出來，袖着手走到石妖面前，笑眯眯問：“我們店裏的烤鴨是一絕，客官要不要嘗嘗？”
這掌櫃的都跟久安城裏那個鴨老板長得一模一樣，長袍下一對大大的鴨板，走路吧嗒吧嗒。
赫連筝一顆心都為她提到了嗓子眼，那小石妖眼睛睜得大大圓圓，“正宗麽？”
鴨老板眉開眼笑，“正宗，當然正宗，我們這是幾百年的老店了。”
“那行。”石妖說：“先來，二十只吧。”
赫連筝氣絕倒地，你到底猶豫一下啊！！！
作者有話要說：
